由丫鬟扶着回了房,少女只觉得脑袋阵阵发晕,手脚没什么气力,思维也不似平时敏捷。喘了好一阵,她才问丫鬟道:“春香……范进范公子,他在做什么?”
“啊?范公子?这个奴婢可不知道啊。”
“不知道就去问问,看看他在干什么。问问范公子明天有没有时间,有就请他来这里坐一坐。”
“这……不好吧?男女有别,小姐又在病里……”
张氏粉面一寒,“我与范兄光风霁月,岂怕无知妄人蜚短流长?你不肯去,难道也是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丫鬟素来是怕她的,见小姐发恼,只好出去打问,过了时间不长,就回来禀报道:“范公子说是在写什么东西,这两天一直把自己窝在房子里,哪也没去。具体写什么,就不知道了。不过他还给小姐写了些东西,可是找不到人送。奴婢方才遇到范公子的伴当,把那东西给要来了,小姐要不要看看?”
要不要看看?这个问题让少女也有了瞬间的迷惘,自己是该看,还是不该看?原本以为范进这两日必是冒雪访艳,不是去见王雪箫,就是去见薛五。如果是那样,自己的心里可能会有些失望,但也会有些释然。没想到他居然是把自己关在房里,给自己写东西,这写的是什么?看了之后,自己该如何回应,将来两人的关系,又该向着什么方向走?
病中的人思维本就不似平时灵敏,一连串的问题搞的她芳心纷乱,诸般念头杂陈而至,一张脸变的通红。丫鬟连忙用手摸向小姐的额头,“诶?没发烧啊?”
“蠢材,你懂什么?把那东西拿来,给我看看。”
那是一张折好的宣纸,里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内容,但没有少女想象中,那种让她脸红心跳,或是不知如何自处的东西。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失望。仔细看去,看上面的文字其实是若干条目,如同医家的医嘱。包括必须喝开水,房间里煮醋,保持空气畅通。天花的传播途径,然后根据这些论证,少女得的只是感冒,不可能是天花。再下来,则是感冒的一些小药方之类。
此时有不为良相即为良医的说法,读书人多少都会点医术,一般情况下不与郎中抢饭吃,不过要拿个方子来他们是能看懂的。范进开的药方不算多高明,但看的出很认真。
后面的则是许多注意事项,比如要防范感冒病症恶化转移,变成其他症状,以及有什么反应之后,又该去看什么郎中,或者该做什么防范之类。字写的不大,一张纸全都写满,将将写完。
少女看了一遍之后,撇撇嘴道:“比娘还烦……真是的,大男人婆婆妈妈的,说了说去都是小事……”
“那奴婢去把它烧了吧。”
“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这事不许跟其他人说,记住了么?还有,你明天去一趟刘府,刘兄身边那两个仆从不是跟你很熟么?你让他们带句话给刘兄,徐六小姐可能得了天花,也可能不是,请他务必要翻看药书,尽快找出治天花的方子,万一真是天花就指望他救命了。还有这事必须保密,提醒刘兄,千万不可走漏风声。”
呵斥走了丫鬟,少女并没有把这张纸丢掉,而是捧在眼前又看一遍。在纸张四角,用铅笔画了几张笑脸,这种画风和图案,当下除了范进没第二个人做。看着那些画,少女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知己难得,好兄长或许比好相公更难得。
人在病里,精力不比平时,于看东西上其实很懒惰,可这张纸她拿在手里反复看了多次,才将它小心叠好,放到了贴身的一个小香包内。头有些昏,她闭上眼睛准备睡一觉,拉了拉被子,脑海里下意识地就响起范进的声音。“被子不要捂的太严……”
“烦人,婆妈……将来成了亲,他娘子一准被他烦死。”女孩嘀咕了一句,将被子略微松了松,沉沉睡去,睡梦里的少女,露出了一丝美丽的笑容,这样的笑容自从那日舞后,却已是很少出现了。
次日过了辰时,范进依约而至,春香已经到刘勘之府上送信,房间里没人伺候,一切就只能范进自己来。他自顾倒了水,又给女子斟了一杯,上前伺候她喝下去。
打发丫鬟送信这事,本来就背着张嗣修,自然也就没人知道少女房间里没人,在丫鬟回来前,她也只好渴着,喝水时,嘴唇已经有些发干。范进念叨着,
“我不是说过了么,一定要多喝水。其实说实话,什么药有多大效力,郎中自己也未必说的清楚,我知道最好用的药,其实就是水。前提必须是开水,你们爱喝生水这个毛病是必须要改的,生水绝对不能喝……还有什么雪水,什么搜集了一年的梅花上的雪水,那玩意不能……”
“好了……你是兄长又不是嫂子,不要那么烦人。”少女难得的发了次嗔,范进就闭上了嘴巴。张氏看看范进,“听说范兄这两日在房中奋笔,莫非是在写什么文章?”
“文章没有,随便写了点东西,其实说到用处也未必有多大。”说话话,范进已经从身上拿出个自己装订的本子出来,这是用竹口纸自己装订的,质量还过的去。里面既有文字,也有图形,一时看不太清。
范进道:“这是我写的赈灾条陈,基本就是根据我们广东那边闹灾的情形,还有乡下的一些情况,自己整理的注意事项。曾想过献上去,但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写了两天,到时候让应天府直接拿去点火,有点可惜了。这些亲民官做了这么久,对地方上的情形比我熟,我能想到的,人家一定想的到。我想不到的,人家也能想到,我就不献丑了。”
“范兄过谦了,这东西能让小妹看看么?”
“当然可以,不过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别没事看这个劳神。其实倒是可以给勘之兄送去,听说他最近要发动城里一些士绅还有官府的力量赈灾,如果能给他提供点帮助,就最好不过了。”
少女笑了笑,没说话。范进又倒了杯开水来,伺候着她喝下。女子道:“范兄,就算是兄长身边那几个书生,也不会伺候兄长喝水的,这种事下人做的,读书人怎么可以纡尊降贵。何况你是男子,伺候一个女子喝水,很没面子的。除非是长辈,否则即便是夫……我是说再亲近的人,做这事男人也觉得丢面子。”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了,我从来不觉得男人伺候女人有什么别扭的。如果这都别扭,将来老婆罚跪可怎么办?”
女子噗嗤一笑,“范兄改日该认识一下戚南塘,你们两个一定有话说。话说回来,范兄写了好多天花如何传播,如何散布的东西,你懂这些?”
“略知一二而已。”
少女道:“若是按范兄所说,徐家妹子她不该染天花啊,没这个机会的。”
“是啊,所以我就说,六小姐多半就是风寒,当然,这打徐维志一顿也没错,谁让他没给妹妹预备好暖轿的。小姐也别担心,吉人天相,六小姐人品好,自然有好报,这病不会是天花。”
“但愿如此吧……可是简单的风寒,徐家不会闹这么大,我总觉得心里不稳当,想去看看她,可我这病……”
“你现在去,也未必见的到人,只等到病情有了定论,再动身不迟。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养好身体,风寒这种事可大可小,如果转成其他的病,可就很严重了。这帮郎中啊,看病还行,可是下药差一些,知道你身份,不敢乱用药,只用太平方,这怎么治的好人?只好多喝水,多休息,希望靠自身的免疫力把这病撑过去。”
少女嫣然一笑,“罗嗦,越来越像嫂子了。你陪我下盘棋吧,最近实在闷的慌。”
一连五天过去,张氏的病时好时坏,反复了几次,但整体而言,还是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也就在此时,魏国公府方面的消息传来,徐六小姐身上,已经发现红班,可以确诊,就是天花!
第一百七十九章 背叛的滋味(上)()
虽然徐六小姐不是自己家人,但终归是有交情的,心态上不会像听到普通人染病那么淡然。于这场瘟疫,开始时的感受最多只是觉得可怕,直到此时,不久前饮酒欢会的熟人朋友也被病魔打倒,在场几人才真正感觉到瘟疫的可怕。
虽然生在富贵人家,死神依旧近在咫尺,这种感觉让所有人都感到一丝难言的恐惧。张懋修不肯透露自己的消息来源,只是态度很是肯定,保证消息真实可信。
“六妹身上已经见喜了(见到紫红斑),国公府的下人在家里,都得穿花衣,府里还偷偷悬了红。这事不能让外人知道,姐姐也知道的,江宁府定的规矩,出了花的人,一律送到城外的天花庄去。六小姐身娇肉贵,到了那还能活?再说那庄里男女都有,她去了怎么算?”
“是啊。这……这是怎么搞的,人好好的就出了花?”少女急的又是一阵咳,“不日之间,死生反掌,这样的大病,怎么让徐家妹子得了。她现在人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肯定是哭了,哭的很惨的。听说整天闹着不舒服,腰疼,身上发热,四肢没劲。这还是在家里,有下人伺候着,若是到了天花庄,谁又去伺候她?”
“家里人?她们就不怕传上?”
“谁说不怕?现在六小姐那院子已经锁了,就算是夫人都不往那院子里去,其他姐妹兄弟更别说。都有多远绕多远,连看都不往那院里看,喝水吃东西都分开了。好在家里有出过花的婆子,还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在里面伺候着。这出花是少年到中年,一过了五十,听说就不出了,因此倒是不怕。人在家里,衣食享用不成问题,就是想见人见不到。”
张氏道:“这……这可是从何说起,好端端的,怎么就得了这病?这不应该……没道理啊。”
张嗣修不耐烦道:“哪有那么多道理啊。别听范进跟你胡说什么天花传染途径,这种事是老天爷的事,非人力所能干预。他自己亦是个书生不是郎中,说的话做不得准。江宁是大城还好一些,要是到了乡下,这个时候看到外乡人落单都要打死,说他们是瘟神座下的鬼使,专门到村子里拿人,见到就往死里打。这病,即便是郎中也未必能说清楚怎么得的,多加小心总是没错,真得上了,就知道难过。总之离的越远越好。你身子见好,咱们立即动身,这里不能久留。”
“慢……现在先别急着走,我还想再打探清楚一些。据医书记载,天花因其形如豆,所以称为痘疮。其目录下又分珍珠豆、大豆、茱萸豆、蛇皮、锡面这些名目。其中珍珠豆、大豆都不要紧,若是锡面便很危险。不知到徐家妹子到底是哪种天花,我不问清楚了,心里不安生。”
张嗣修道:“哪种天花都没用,即便是珍珠豆,人不用死,可是好了以后,也是落一脸麻子。一个姑娘家,落一脸麻子还怎么见人?六妹倒是有眼力,选了魏永年这个相公。若是真许了门当户对的人家,连婚事都危险了。反正三弟不会要个麻子。”
“二哥你这话没道理!不管麻了还是其他怎么样,定了亲就不能更易。若是反过来,魏永年得了天花,徐家妹子能退亲么?”
“聪明人别说傻话,男人女人不同的么。男人有点麻子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女人一脸麻子,一定嫁不出去。如果说过去,是魏永年吃徐家的软饭,现在的局面就要反过来,是徐家要求着魏永年把亲事定死。估计这一半天,国公府的管家就得找李知孝,商量着过贴的事。我跟你说句实话,徐维志跟我说,国公府最早说把这事在年后办,其实是稳军计,省得六妹寻死上吊。预备趁着过年的时候,让六妹多见几个人,一旦活动了心思,魏永年这边自然就不提了。可是现在,就轮到国公府着急了。”
一番交谈下来,张氏的心情重又变得沉重,回到自己房里,将范进那张纸拿出来,在手里反复的看来看去,琢磨着上面的文字,越发觉得,情形不大对头。先自让丫鬟去请范进来,自己则写着书信。范进并不在府,过了半个多时辰,才见他从外面进来,肩上身上还有不少雪片来不及打扫。
春香接过范进手里的外衣,只听他摇着头说道:
“这天气怕是不好走了,居然又下了一场大雪,现在船都不好开。好在港口没上冻,不然就麻烦了。这种大雪在江宁很少见,许多人没有充足的冬衣被冻死冻伤,,城外不少农人没办法生存,胆子小的进城做乞丐,胆子大的铤而走险去当强盗。城外已经出了几场抢案,要想动身,还得让沿途衙门准备人手护送。”
少女问道:“范兄,你这是?”
“没什么,去了趟药铺,给贤妹抓了些药。我医术不大行,在罗山时跟在凌制军身边看过医书,军中也有军医官,无事时跟他们学过一些医术,但大多是外伤。说到包扎伤口,治刀枪箭伤我是内行,可是治风寒反倒是差些。又没有临床经验,所以不敢随便给贤妹开方子。看那些郎中开的方子又起急,这两天没干别的,从书局买了些医典来啃,好在江宁卖书的地方多,书籍也全。又去外面问了郎中,总算求了个方子来,对风寒的疗效很大,等一会让人熬了药,我自己先喝,没什么问题,再给贤妹这里送来。”
少女脸一红,“小妹以为范兄去了幽兰馆……没想到……这么大的雪……范兄为了小妹买医书?再说,还要亲自为小妹尝药?”
“没什么,我自己也是在房里待着无聊,想出去转转的。多学些本事也没坏处,贤妹病着,我哪还有心思去什么幽兰馆。”
少女的心砰砰乱跳,心里暖意盎然。连忙岔开话题问道:“这么多难民,江宁城秩序如何?”
“终究是陪都所在,衙门反应速度很快。立了几座粥棚,同时也在招工,以工代赈。这些手段杂糅使用,死的人肯定会减少,但是想要一个人不死,也是办不到的。刘兄那边似乎也有动作,我看刑部已经派了衙役巡街盘查行人维持秩序,也设立粥棚发放粮米,还有清查病患,发给药品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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