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监督的官员高声吩咐着:“秋闱是朝廷抡才大典,轻慢不得。谁敢从中徇私舞弊,必要严惩。谁若是受了银钱打点,搞些舞弊把戏,可别怪官法无情。”
誊录生听着教训面无表情奋笔疾书,由于时间紧张,誊录的速度都很快,在袖子摆动间,崭新的戳记已经出现在题纸上,在身旁新近引进的煤炉内,几张题纸已经变成纸灰。
酒楼内,马洪印已经开始介绍起另一种私弊。“所谓蛇蜕壳,就是多预备一张卷子,与蜂采蜜颇有相似处,所不同者,就是找的枪手必是高手,在考试的时候,就已经把卷子做好。等到弥封誊录时,二仙传道袖里乾坤,用枪手写好的题纸替换掉原来的题纸,这便是所谓的蛇蜕壳。这手法比之蜂采蜜要买通的人略少些,可是最后换卷那一手,要的是手法娴熟不露破绽,放眼广州城,有本事玩这手段的……啧啧,我看一个也不曾有。”
胡大姐已经听得入了神,连上菜都忘了,这时连忙问道:“马老夫子,这神仙睁眼又是什么啊?”
天到四更时,签已经摇过了,所有朱卷根据抽签结果,分成若干包,装在箱子里,分到各房同考官手里,先有同考官阅卷,所有被同考官看中的卷子,会用青墨笔在卷子上写一个荐字作为标记,再写上评语送交主考。主考虽然有权罢黜这些被同考看中的卷子,但是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权力并不会用。另外,主考也可以到各房翻看落选卷子,从中选拔遗漏之才,作为对同考工作的补充。
这科乡试的十名同考官,是各县选来的学官,教谕、训导之类都有,平日都是吃冷猪肉的,权柄也极有限,只有在考差时,才有几日风光。如广宁县训导崔善,穷了十几年,全靠这次放了考官,家里聘币交至,不但三个女儿都许了人家,还换回了一大笔彩礼,委实发了财。
他做了多年教官,看文章的本事自然是不差,不过衡文如看人,加之时间紧张,崔善倒也不敢掉以轻心。科场三场首重头场,头场首重三篇,也就是只看三篇尚书题,中与不中,就在于此。四篇本经题作为评定名次的依据,实际是由两位主考权衡,同考一般不考虑。哪怕本经写的再稀烂,只要四书题做的像样,一个举人总是跑不掉。
崔善一连看了几个人的卷子,提笔于上做了标记,大多都是罢黜。门被人推开,灯花晃动,本应隔绝往来的考房里,竟然来了客人。崔善抬头望去,便见到一顶象征忠正的獬豸冠,外加一身神羊补服。连忙起身道:“梅柱史您怎么来了?快些请坐。”
按明初制度,内外帘官防范森严,一道帘子隔绝内外,谁也不能逾越。可是自嘉靖年间巡按权力无人可制,科场内也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以广东科场为例,身为外帘监临官的梅淳,实际可以到任意一个地方就座监督,成了兼通内外之人,防闲设置实际已经失效。
外帘官进入内帘官的房间本来算违制,可是为了防范科场舞弊,朝廷又给了御史监督考官的权力,他以此为依据进门,又算天经地义。
学官的权力与御史相去悬殊,崔善见他进来,只当是自己那几笔孝敬收的不干净被人查出了手尾,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梅淳却只一笑,随意地看了看卷子,
“崔学博(训导别称),乡试干系重大,上至制军下至诸生,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们,稍有些差错,便是一场风波。尤其是一些有才气,有名气的学子,如果一时不查,漏过他们的卷子,人家闹起来,那便是个两败俱伤。他下科再考,依旧可以中试,若是被这事影响了考绩,可是大大的不妥。更要紧者,若是这人于朝廷有大功,却为人坏了功名,那便不是一个误字可解,怕不是有人刻意为之,借公事报私仇,这便要详查议罪。学官平日生计艰难,一被选中同考,家里难免有人送些贺礼,或是定几门亲事。这是人情往来,不为过错,偶尔有些进项亦是调剂。可若是和考场的事连在一起,可就难免被人说成互相勾连,蓄意买放,那就是大罪!”
崔善只觉得秋风渐凉,吹的自己透体生寒,连连施礼道:“大柱史说的是……下官自当谨慎小心,不敢麻痹大意,遗漏贤才。”
“本官也知道,衡文如鉴宝,并不是一件易事。尤其是这乡试,一共就这几天时间,光是吃喝就要用去多久?明天一早要喝犒劳酒,再过一天是辛劳酒,这几顿酒席吃完,留给看卷子的时间又有多少?难免会有错漏粗疏,这是没法子的事,有些小遗漏不当回事。只要是要紧的卷子别漏掉,就可以了。告辞。”
送了梅淳离开,崔善心内依旧不明白,他来这一趟除了教训自己一顿还有什么意义。可等他坐在桌前,却发现在桌上,赫然多了一个包裹。这包裹几时放到桌上的,他也搞不清,但是包裹上朱漆封签俱全,打开来,便看到里面放着的几份朱卷。这包袱……绝对不是自己房的。
再看看卷子,这上面蜡封等物一样不缺,自己现在就算出去说这包卷子不是本房而是梅淳带进来的也没人信。他呆呆愣了半晌,自言自语道:“神仙睁眼……神仙睁眼!真没想到,这法子真有人用了。”当下也不看卷子内容,只题笔在这包里的卷子上逐个写了个荐,又将几句不要钱的溢美之词写下,权当评语。
第一百四十一章 出局()
次日清晨,范进是在鞭炮声中被吵醒的,仅着了小衣在他怀里熟睡的梁盼弟也随之睁开眼睛,看看时光,怪叫一声,“太阳都这般高了,要死要死了。都是你这衰仔,昨天半夜不让人睡,真是个饿死鬼投胎。”说话间,却眉眼含笑地在范进身上拧了一把,脸上并没有怒意。
以范进眼下的身份和财力,想要美人陪伴自不为难,只十八铺内想和他结亲的富商就不知多少,梁盼弟的年龄在当下标准看来也是有些偏大。她始终在担心范进功成名就另有新欢,是以他对自己的身体越迷恋,心里就越是欢喜,乃至于一些羞人的要求她也会无条件接受,原因就在于此。
两人起了身来到酒楼,买双皮奶、莲蓉饼的已经排起长队,还有人来下贴子要在酒楼办席。外面听到阵阵锣鼓声,狮队正从酒楼门口经过,胡大姐儿跑到门口看狮,然后跑回来向范进献宝。
“进哥儿,好热闹的,十八铺的狮队都出了狮,一只只狮子又漂亮又威风。听说是陈老爷还有张老爷都雇了狮队表演谢神,咱们可不可以去看啊?”
梁盼弟摇头道:“看你个头。这是考了第一场,后面两场还没有考。八月十二不用考的?现在就去谢神,谢个鬼了。不能去,好生在家读书!”
大姐有些委屈地低下头,一边对着手指一边道:“张公子、陈公子不都是要考试么,还不是一样可以看狮。我听人家说了,考试只看第一场,后两场的卷子没人看,写成什么鬼画符都没关系。”
“就算卷子没人看,生意不用做啊?你自己看看,排队的人都快排出十八铺了,你还去看狮?快去后面干活。”
“哦,我知道了。”胡大姐对梁盼弟是有些怕的,或者说只要不涉及范进的安全时,她是不会与人争斗的性子,谁都可以支使她几句。听了梁盼弟的训,就垂头丧气地向后厨走。
范进哈哈笑着拉住她的手:“你很想看狮?”
“我……我是想和进哥儿一起去看狮。前年我们在城里过年的时候,进哥带着我去看狮猜谜,还给我买东西吃。想想等进哥儿中了举,就要去京里考进士,再见进哥儿就很难了,我就想和进哥儿再去看一次狮。”
“那好,我们就听你的,三姐你去打扮下,大姐儿你也是,一会我带你们去看狮。今天大姐儿最大,是看张家的狮还是陈家的狮,你说了算。反正我看谁的都不用请贴,没人敢拦我的。”
胡大姐儿先是一喜,但又有些犹豫,“那个……那个不是还要考试?”
“你进哥是什么人?考试而已,温习不温习不要紧,我都能考的中,只要你开心就好了。”
“那……我去换衣服,进哥儿等我。”
望着少女飞奔而去的身影,梁盼弟撇一撇嘴,“你太宠她了吧?到底还是年轻好,不管样子多丑,一样有人疼。”
“我哪个都疼啊,等考过秋闱我就要进京了,在我走之前,希望大家多笑一笑,少点愁眉苦脸,你们两个谁不开心,我心里都不会高兴。”
梁盼弟终于被说的缓颊,叹口气道:“好了,我也就是一说,不管怎么样,我也是这一品香的大掌柜,不会吃二掌柜的醋,我去换衣服了,你也一起来吧。”
等到胡大姐换好了衣服出来,却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见满面绯红的梁盼弟与范进换了新衣挽手走出,范进又拉上大姐,三人找了辆马车驱车进城。论交情和生意上的往来,范进实际和陈子翁更近一些,包括给林氏舰队提供粮食,也是陈子翁出力最大。因此三人虽然理论上可以去任意一家,但陈宅依旧是最佳选择。
等到了陈府门外,见大门已经挂上红绸纱灯,比起过年还要热闹几分。鞭炮响个不停,舞狮队在门口施展开周身解数,将狮子舞的几乎成了精,引来看客阵阵彩声。院里搭了个戏台,一个不知哪里请来的戈阳腔班子,正在上面演出。
陈子翁见了名刺,亲自带了孙子陈绍典出来迎接。原本以为孙子进场可以见见题目,知道乡试是什么样子就可以如愿。不想因为帮办军粮以及与林氏贸易的事,与范进搭上关系,借了这股东风而受益。科场里从号军到巡绰对陈绍典极多照顾,还将几篇做好的文章夹带进去,其中一篇正对上本科考题,顿觉得科名有望。
两下互相说了几句客气话,就有陈家女眷迎了大姐儿和梁盼弟到女席就座看戏观狮,范进到了首席坐下,小声道:“陈翁……这还有两场未考,是不是闹的太早了些?”
“不早,不早。张家是世家,底子厚实,比我还能折腾。说是要还神,大戏要唱七天,跟他们比,我这里还算是小场面了。虽然科场还有两场,可是我听人说了,三场考试,只重首艺,首艺只重三篇,余者皆是过场。现在头场考完,后两场怎么都好,不去理会了。这次绍典的事,范公子出的力,老朽是记在心里的,日后广州城内有我能出力之处,范公子一声招呼,老朽粉身碎骨再所不惜,来干杯!”
酒吃到一半,戏正演到热闹处,一个陈家家人慌张着跑进来,直到首席之前趴在陈子翁耳边嘀咕几句。陈子翁面色一变,忙问道:“你可看清了,那上面是个什么字?”
“小人……小人不认识字啊。不过看有个字,和咱们家门上那匾有些相似。”
“当真相似?”陈子翁的筷子已经放在桌上,脸色变得颇有些苍白,范进忙问道:“陈翁,出什么事了?难道是生意上的事……”
“比生意上的事麻烦,生意上出事,无非折损本钱,那不算什么。我这家人是在贡院那里打探消息的,贡院已经贴出了文章,有一篇文章据说考生的姓氏与我家的匾有些像……”
贡院这个时候贴出的文章,自然不是什么范文,供后人学习观摩,相反,属于反面教材,贴出来的目的在于警告其他考生,千万不要犯这种错误。科场文章要求严格,字数超过或低于标准,文章里犯讳乃至违反了相关规定,都会被视为不合格,而遭遇贴出的命运。
比起罢黜来,贴出就更惨一些,不但本科无缘功名,三科以内不许下场。一科三年,三科就是九年。十年时间不允许参加乡试,对于读书人的生计以及未来前途,显然都是致命打击。即使陈子翁久经风雨,此时却也再难保持冷静。
范进道:“既然小总管不识字,那我和绍典去看看就好。”
“不不,老夫也要去。”
“这里的客人……”
“若无功名,哪还有什么客人。客人由管家和家里人招呼足以,来人,赶快备车!”
车把式皮鞭甩得飞起,鞭花一声接一声爆响,马车如同飞一般向着贡院奔去,车厢里的陈子翁尤自嫌慢,还在不停地敲打着车壁高喊着:“快些,再快一些!”等车子停住,他反倒是第一个冲下来,结果脚步不稳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嘴磕到可石头,鲜血染红了胡须。
陈绍典方要凑上来看,他却已经从地上站起,“管我这老头子做什么?快去看那贴出的文章,看看是谁的!”
“大父,您的嘴……”
“一点血而已,死不了人,快去看榜!”
贡院这时是允许观看的,只要不进去没人管,否则就失去了贴出文章的意义。等来到贴文章的大堂逐个看过去,陈绍典眉头一皱,惊叫道:“怎么……怎么可能?”
陈子翁这时也揉着惺忪老眼一个个看过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陈光……就一个姓陈的是陈光,不是我孙儿就好!这个叫陈光的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跟我没关系了。”
他话音甫落,身后却有个书生发疯似地向他扑来,大骂道:“尔这老杀才说的什么混帐话?我与你何冤何仇,你居然幸灾乐祸,看到我的文章被贴出来你很高兴是不是?我今天要你老命啊!”
担任安保的官兵,在书生冲到陈子翁身边之前,就把人拽住拖向一边。反正十年之内这人没资格中举人,官军对他也就犯不上太客气。陈子翁这当口才感觉到嘴里疼的厉害,用手一摸才知方才一摔,竟落了颗牙齿。
但他并不当一回事,反倒是哈哈笑道:“绍典没事,绍典的文章没事,祖宗保佑啊。这下中试就有希望了。绍典,你这里在鬼叫什么?你的文章没被贴出来,你还看什么?”
陈绍典不理祖父,而是对范进道:“范公子你看,怎么可能?黄灿黄仁兄的文章,怎么被贴出了?”
范进这时也看过去,发现陈光的文章被贴出,是因为第五篇制义的字数不够,只写了两百余字。大抵他想着蒙混过关,考官不去数字数看不出来,没想到遇到个认真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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