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个海盐班的武生吧?样子没看清,不过看他那跑是有功夫的,多半就是吃这碗饭。真是的,养小倌儿怎么非要跑到贡院门口来闹,还是书生呢,真是不准备考了?”
另一个书生道:“那个书生……好像是范进?他不读书,还跑来这边陪小倌儿?”
被议论的两人,此时已经跑出一段路,跑过贡院,再往前就是一条较为僻静的胡同。跑在前头的林海珊停下脚步,将一个钱袋在手里抛起又接住。
“这书生说你坏话,我就该让手下用麻袋套他打一顿,只拿他个钱包,太便宜他了。我说,你风评不怎么样啊,大家都在说你不中。你怎么也是南海案首,怎么可能不中的?”
范进靠在墙边,摇着折扇道:“这些人你理他干什么,打不过来。说到底还不都是故意放空气,想让人知道我学问不行,文章稀松,能中举全靠制军面子。现在海瑞回来,谁也不敢放交情,我这举人就没把握。这种话没什么依据,纯粹是凭空捏造,但是一旦形成舆论压力呢,就有可能倒逼考官,让他们在录我的时候要加小心,本来想录的也不敢了。”
“海瑞……这么厉害啊?我原本只知道他是清官,不想还能坏你功名?”
“他们这么说而已,海瑞能从举人做到总宪,放眼国朝不做第二人想,哪里会真的一根筋?他当初是骂过皇帝,那是因为他认为皇帝太不像话,忍无可忍。这个人其实很聪明的。我听凌制军说过,他到了南京之后,发现南京的官田因为税重没人种,老百姓都去种民田。甚至还勾结了胥吏,把官田改成民田,那些没改的,就成了荒田。他老人家上任之后,就修改黄白册页,把江宁官田全部改成民田,这样那些荒地也就有人可以种了。你想想,他这么一个人,又哪里会当真不通情理?”
“哦……是这样啊,那你就无所谓了。不过陈子翁的孙子,还有那个张什么鹿的怎么办?他们可全要靠你帮手才有可能中试,海瑞一来,不是都没希望了?”
“海笔架再怎么厉害,他也对抗不了一个城的人。你要知道,那些学官苦了三年,就等着放一任考差赚银子,还有下面那些胥吏,有的全指望差事还债。这个时候他真的跳出来阻碍什么,就是公敌。这里是他的家乡,在家乡成为公敌,日子不会好过。他不会缺乏变通,肯定不会把事情闹僵掉。以他的为人,向来不喜欢以官威压人,又怎么会把自己回来的消息闹的这么大?无非即使传个话过来,我海瑞要回乡了,所有人想要搞鬼可以,但是不要太过分,否则我不会答应。”
林海珊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就没什么事了。”
“本来就没什么事。他们编排我的谎话,就是为了坏我功名,究其根本,则是因为一条鞭法。而海瑞当年在南京,可是搞过一条鞭的,你说他会不会真看我不顺眼?”
说着话范进举目看向远方,背靠砖墙,深吸了一口气。“那些胥吏原本认为今年制军去肇庆了,自己就可以多搞几文。不想留我在这,就是个监督,现在海瑞又回来了。谁想要中饱,都要掂掂自己分量,万一被这老爷子碰一下,自己顶不顶的住。他虽然跟张江陵不对,但是他这次回乡,却是帮了江陵的大忙,也省了我不少事。不过你可要抓紧离开,万一被海瑞知道你在城里……那可是很危险的。”
林海珊点头道:“我知道这老头不好惹,他来我避,今晚上就走。所以这个白天,你归我了!听说广州有个菠萝庙,里面供着个黑面孔夷人做海神,可着大明就这么一所庙里供这样的黑面神,带我去看看!”她又转头看看贡院方向,大眼睛来回转动:“那贡院平时没人的对吧?要不要等考完了我们跳进去,做一次?会不会生个状元出来?”
“也可能是直接被雷劈死啊!广州的别想了,将来等我放了官,我们去衙门里做好了。至于现在,我们先去看黑面神!”
两人说笑着向码头走去,范进心里很清楚。自罗山半年下来,身份上固然还是白身,但是心态上,却不会再把自己当百姓看。既见过杀伐,又与总督这一层级的人朝夕相对,还被安排着当了模拟知州。有了这样的经历,再让他像一个书生那样思考问题,其实也是强人所难。
因为一条鞭法的原因,广州城内胥吏有不少人对自己恨之入骨。过去先是凌云翼在城里坐镇,接着又有罗山大战这顶大帽子在,谁对自己下手代价就可能是丢掉性命,是以没人敢轻举妄动。现在凌云翼终于驻节肇庆,且海瑞回乡,于凌云翼的权威亦是个不小制衡。
这种局面变化让这些人看到了一线希望,搞出这些把戏在科举上为难自己一番,亦算是出自己一口恶气。他如果想要反击,也并非没有机会,但是……太浪费精力。
为了小丑的把戏,何必耽误自己的时间?与萨世忠相谈之后,相信锦衣卫的力量,足以能把这些伤害降低到最小。华表石那一凿一刻的勒石记功,才是自己最有效的武器,一击之下,任是魑魅魍魉全都要化为齑粉。
固然科场上也存在着许多变数,比如庞、伍两位主考的态度,再比如场内某一位同考官对自己文章是否认可的问题。毕竟场中不论文,山阴徐渭才气纵横,结果一样在科场折戟。但不管怎么说,自己比起那些给榕树烧香求保佑的举子来说,总归是多了太多优势,如果这个时候还要为那些小角色分心,就未免忒无用了些。
自己他日进京,广州这边离不开林海珊护持,不管是酒楼还是其他生意,未来都需要与林氏舰队合作经营。这个关系必须维持,眼下陪好这个女海盗,才是自己第一要务。
广州码头上,一个清瘦矍铄的老人在一个中年男子搀扶下,缓步而行。那中年男子生的魁梧强壮,老人目光雪亮,步履稳健,精力十分旺盛。身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长衫,于肩肘等部还打着不少补子,头上的四方平定巾,也早已破烂不堪,一望可知,多半是功名不顺科场蹉跎的老秀才。
这样的人,广州城不知有多少,因此并不引人注意。老人的游兴很浓,转了几家牙行,又转了钱庄,不住点头,以带有浓重地方口音的官话道:“广州的一条鞭,比我想象中的要好,至少当下胥吏、商贾于百姓盘剥并不过苛,我在南直隶搞一条鞭,却不如这里搞的好。”
“阿叔,小侄倒是觉得,凌制军只是想要立功,不考虑下情。这事做的太急,他日只怕人去政息。”
老人摇头道:“不是他急,是朝廷里急。江陵当国,急于有所成就,既行新法,又以考成催逼,下面的人没办法,就只能害民。长此以往,必酿奇祸,下面的人未必看不出这是错的,可是没人敢说出来。昔日高新郑当国,所行跋扈,江陵跋扈比之新郑,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中平,这一科我不让你下场,就是不想你于这等权相门下听用,你不会怪我吧?”
“叔父哪里话来?咱们海家家规,长辈有令,小辈不能不听,小侄怎么敢怪叔父?”
“你怪我也没有用。整个大明的人都知道,你叔父是个性格古怪的倔老头,我就只好再倔一次给他们看看。我不是为了所谓的清名,就要耽误你的功名。只是这一科江陵公子也要下场,他日在京中相遇,你与他难道还要结个同年?我不希望你做权相门下,更不希望你和权相的子弟攀扯上交情。如今主少国疑,权相自可当国,可他日陛下长大成人,江陵又何以自处?到时能否善终,亦在两可之间,与他纠葛太深,没好处的。你在家多读几年书,等到陛下长大成人,再下场不迟。”
“叔父吩咐的是,但是叔父何必非要自己背个为了爱护名誉,不许子侄下场的名声?”
老人豁达地一笑,“你叔父这辈子不近人情的污名已经背的很多,不在乎多这一两样。我以这个理由不让你下场,也是为了给天下官员立个榜样,告诉他们要懂得知耻!穷家子弟改换门廷的机会不多,身为官吏何忍让自己的子侄与穷家子争这个机会?张江陵要子应试,我就不让侄儿入闱,谁是谁非,他日自有公论,老夫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再者,我表这个态度,也是给这科的学官提个醒,这一科我不会干涉过多,只要他们不过分,我就当没看到。可如果他们所行过于狂悖,老夫也不会轻饶!”
“叔父,那陶老那边?”
“养斋是个好人……可惜他也只是个好人。自身持身虽正,却无容人之量,亦无大格局。沉溺于道术之论,不能认清现实,这样的君子若去做学官自是最好不过,为方面就有些勉强了。他说范进是个祸胎,老夫看来倒未必如此。他在琼州建盐场,于国家于桑梓都有好处。虽然功劳都推到凌云翼头上,但是这事是谁干的,我心里很清楚,这样的人,我不认为会是什么祸胎。要说错处,无非是写了个十五贯,让我做了那个主审官,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叔父虽然不是宰相,这点胸襟总是有的。再者只为三言两语,就坏一学子功名,又岂是海某之所为?海某人不畏权势不贪钱财,但同样不会为人所愚,以为海某愚蠢的,才是真正的蠢材!不必理他,且随我好好逛逛广州,多年不曾回来,我这回要好好看看,如果有什么不足之处,也好向凌洋山分说清楚,早做补正,以免百姓吃亏。”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入场()
乡试的时间终于到了。
明朝乡试时间基本都是八月初九,但是点名是从八月初八开始,是以天刚一黑,考生就要离开住处,赶往贡院。
夜色朦胧。
范进自进城以来,无数次欣赏过秋夜的广州。受制于时代,不管其如何繁华,与后世那种国际化大都市也是没得比。所谓好玩的地方去得多了,也就是那么回事,整个城市的模样早已经烂熟于胸,不会特别在意什么。
但万历丙子年八月初八的夜,注定不寻常。、天刚一黑,梁盼弟、胡大姐以及十几个一品香的女招待就挑着灯笼前呼后拥地簇拥着范进出门,直奔贡院走去。
生意人显然也知道今晚上是自己发财的好机会,很多流动摊贩都摆了摊子出来,点心、茶水、文具、灯笼,所有能和科举沾边的东西,都被拿出来卖。平日里学子买东西不给钱,偷东西打架都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却没人敢再惹祸。欠债还的快,当他们付出十几倍甚至二十几倍的价钱购买东西时,其实也就是为之前的胡作非为买单。
这些店面基本都点了灯烛照明,一部分没有灯笼的学子,就得借着这些光亮照明,高一脚浅一脚,向贡院走去。
这次的乡试规模超过三千人,于人数上看,都能编一营新军了。这些考生在广州城里,实际也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往往买东西时就要顺带拿一些,被发现了便要动拳头。
而书生一旦与商人打架,路过的书生不管是否相识,都会过来帮拳。除此以外,每到乡试时,总会出一些妇女名节受损,或是房东财物被盗之类的事。于广州商贾居民而言,对书生属于又爱又恨,于衙门来说,则是盼着早点考完送走瘟神,求个太平。
但平日里书生的威风,到今天就谈不到。往日里高不可攀的书生,今晚如同发配的犯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高一脚浅一脚,向着贡院前行。由于进场是按着县为单位进行组织,学子们不管平日关系如何,都会按着同乡关系组队。平素有名气的名士,在这个时候就会自发成为领头羊,带领着其他学子前进。
广州的贡院修在大石街,越秀山麓西竺寺旧址,于原有寺庙基础上扩建修筑而得,占地既广,气势也极恢弘。一边走,梁盼弟一边嘱咐着范进。
“这个口袋里,是莲蓉月饼,还有蜜橙糕、莲米、圆眼肉……对了,还有大婶让人从乡下送来的人参,你送给大婶,她老人家舍不得吃,还是要你吃。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卷袋……这些东西你还记得吧?”
范进微笑道:“那怎么会忘?当初我们刚租了小院子,三姐买了这些东西来,我说用不上,三姐还说我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得。那些东西现在买的话会很贵,如果当时买,就很便宜。”
胡大姐咳嗽一声,忽然抓住范进手臂道:“进哥儿进哥儿,我也有啊,我给你预备了火腿,方肉,还有我亲自给你烙的饼……”
范进笑道:“状元粥我都喝过了,肚子没这么饿的。考举人一共只有一天,到了晚上给两根蜡烛,如果写不完呢,就要被赶出去,哪里吃的了那么多东西?对了大姐儿,贡院你不清楚吧,我跟你讲很好玩的。”
胡大姐儿睁大了眼睛,等着范进介绍。范进便如同哄小孩子一样,为她讲着科场里的小八卦。
“贡院虽然是科举的地方,但是平时不用,也没人清理,只在考前派士兵进去清场,很多地方照顾不到的。有些小兽藏在里头,也是极寻常的事。贡院不是好玩的地方,但是科举是件好玩的事。我听凌制军讲过,今天晚上,布政司书办要跪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来弹压,请周仓进场来巡场。请七曲文昌开化梓潼帝君进场来主试,请魁星老爷进场来放光。我们这些考生,还要拜考神,你猜考神哪个”
胡大姐儿歪着头想了想:“是不是诸葛亮?”
“不是也差不多了,张飞啊。”
“哈?张飞?那个人不是跟阿爹一样,是杀猪的么?跟考试有什么关系?又有关圣爷进来弹压,又有张飞做考神,怎么不见刘皇爷?”
“是了,桃园兄弟差一个,这也是科场好玩的地方了。据说还要立两面旗,一红一黑,红旗下面墩恩鬼,黑旗下面墩怨鬼……”
胡大姐儿听得入神,这时听到闹鬼,却又害怕起来,连连摇头道:
“进哥儿进哥儿,真的闹鬼么?等等……我找一下啊,我听人说朱砂辟邪的,我身上有没有朱砂……我记得刚才有个摊子就是卖朱砂的。”
“朱砂,我看你还是杀猪算了。”梁盼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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