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宿亭了。”
周澈沉吟,想道:“为官当随波逐流,前车后辙,遵从旧例。因为如果将旧例一改,后边接任的官儿就难办了。不过,我近日读乡舍的户籍册牍才知,诸亭、诸里的百姓更是多有生计更加艰难的,如今深冬,天寒地冻,不知有多少人连衣食都不自给,这多出的钱怎忍心去收?我本非为当官儿而来,这旧例改了也就改了!”
征八百钱、两只鸡是县里批准的,周澈纵不愿,也没办法,总不能“拿自家的钱给朝廷的邮置”。此乃大忌,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定会被质问,所以对县廷的这个批准,从了也就从了,但是“出一收二”就过分了。
千六钱、四只鸡,平摊到每个人的身上,大亭的乡民每人得出两三个钱,小亭的乡民每人得出四五个、五六个钱。一家五口,每户就要出十几个或二三十个钱。这看起来不多,但对那些赤贫的乡民、对那些已被各种徭役赋税压得喘不过去来的穷苦百姓来说,却是一个大数目。
这几天翻看文牍,家訾不足千钱,家徒四壁,食不能饱、衣不能暖,连床被褥都没有,不得不睡在草堆里取暖的民户比比皆是。——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近距离地在基层接触到这些事,远比此前的“听闻”要来得震撼。他为此连着好几夜都睡不着觉,半夜起来,披衣绕室,长吁短叹,觉有块垒在胸,既怜生民,又恨贪苛,深知这黄巾之乱虽动荡了海内,伤了天下的元气,但一边是民不聊生,一边是横征暴敛,这百姓又怎能不揭竿?这天下又怎能不亡?
在横路时,横路百姓虽也贫困,但尚能度日,且他当时主要的心思都在保命上,所以施恩百姓,更多地是为了笼络人心、聚集人众,可是这一次,他决定废除旧例,却没有别的心思掺杂,单纯是为怜悯生民,在自己权力范围内做一些能做的事情。
“我虽千方百计只为保命,但这乡间的百姓一条条也是生命。”
他这边一再沉吟,那佐吏有些不懂了,不就是征收几千钱么?二十多年都这样了,有什么可反复斟酌的?周澈打定主意,开口说道:“向乡中征钱既是由县廷批准的,这规矩我也不能坏,但是‘出一收二’就不必了。这几年接连疫病,前两年的年景也不好,老百姓都不容易。”
佐吏急了,说道:“周君!这是旧例,怎么能变?”
他本是跪坐在地上的,这会儿急得腰往前挺着,屁股都离开了脚后跟,变成了跽坐。
周澈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裳,虽不逾制,是小吏的服饰,但做工精细,腰带上还悬了个玉佩,只观外表就可知价值不菲,心道:“这小吏的一身衣裳装饰也不知有多少是从这‘出一收二’里来的。”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旧例也不是不能变的。百姓们这几年辛苦,需要休养生息。”见其还要劝,知他心思,想了一想,为免他纠缠不休,干脆地说道,“多出来的那鸡和钱,我替他们出了就是。”
“啊?”佐吏不敢置信,张大嘴,呵出一团热气,确定似的追问道:“周君?你替他们出?”
(本章完)
第119章 精明长兄()
周澈略带微怒道:“正是,我替他们出。”
佐吏的屁股落回到脚后跟上,说道:“乡长仁厚,体恤小民,这固然是好事。可是,这次你替他们出了钱,下次呢?下次你还替他们出么?”
听到此言,黄盖哼了一声,黄忠斜视一眼。周澈熟视佐吏,心道:“那****初来,这厮也曾随许阳迎我。我来乡中后,他们这些人对我也都很恭敬,但如今一扯到钱,胆子却就大起来了。”
——这佐吏看似是为周澈着想,其实在提醒他“这是个无底洞,这次出钱了,过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实际上是暗含了两层意思在内,一则,“吓唬”,好让他改变主意。二来,若不肯改变主意,那么,从此以后,“这八百钱、两只鸡可就要都转嫁到你的身上了”。
总而言之,这八百钱、两只鸡是一定要收的。
周澈想道:“乡中各色小吏现有十余人,每两个月八百钱、两只鸡,平均分到每个人的身上,也不过一月四五十钱。瞧这小吏的贪婪模样,……,嘿嘿,怕是私下里没少痛骂陈华。”陈华将一月一交的惯例改成了两月一交,虽减轻了乡民的负担,却也减少了乡吏的外快。
这小吏虽然无礼相逼,但周澈决定还是暂且忍下。他如今关注的重点是季氏,不想在这时候节外生枝,当下笑道:“由我出就由我出,八百钱算得甚么?”
“那俺就回去写公文,请君画诺了。”
“好。”
佐吏临走,又道:“乡长,按惯例,这八百钱、两只鸡里边,有一百六钱、一只鸡是你的。扣下这部分,你再出六百四钱、一只鸡就可以了。”
“行,行。”
等这佐吏穿鞋出堂,出了院子,周澈笑对黄盖说道:“公覆,让你看笑话了!这乡间小吏没出过门,整日守着一亩三分地,太也没有见识眼界。八百钱、两只鸡也看在眼里,斤斤计较,令人生笑,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硬是扯淡半晌。”
黄忠说道:“皓粼,你也太好说话了!这小吏明显是在逼你出钱,你怎么也就应了?你为何不将那夜击贼的果决酷烈拿出,将他狠狠训斥?”
“一个小吏,百许钱,何必计较!今之要务,……。”周澈望了望堂外,院中枣树萧疏,悄寂无人,唯有半院竹简,他倾身按案,压低声音,“今之要务,是季氏。”
“皓粼是说?”
周澈直回身,笑道:“对这小吏,就先忍了!”
黄盖觉得又多了解了周澈一点:有勇,也有忍,是个知道主次轻重的人。他重重地吐了口气,把对那小吏的恼怒压下,说道:“主公所言也是,那季氏确比这小吏更加可恶。……,主公,不知事情进展得如何了?”
周澈劝慰了两句,回答说道:“今天我之前安排的诸君,早上起来后,就分别各去寻人,开始查探打听季氏的底儿了。”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现在还用不上。不过等将季氏的罪证收集够了,动手拿人的时候,少不了要借你公覆之力。——他们族人众多,又多养轻侠、死士,到时候,如他们抵抗拒捕,必有一场恶战。”
“皓粼,你允了郭强、孙信,将那目中无人的恶仆交给他们处置。我也求你答应我,把季墨交我处置。”黄忠开口道。
周澈大笑:“好!一言为定。”
他们三人在说这季氏的时候,没一个担忧会不会找不到“证据”,在他们看来,这季氏似已是死定了。
。。。。。。。。。。。。。。。。。。
就在周澈准备诛杀季氏的时候,沛国谯县曹胤本就身体孱弱,那日与曹鼎争吵半晌,当晚就病倒了。曹操和他七婶又是请医看病,又是伺候汤药,整日在病榻边忙得团团转。好在调理得当,半个月后他的病情总算是有些好转。
这两天,曹胤一直在想曹鼎训斥他的话:是啊,这样自伤自怜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世风之下谁又能奈何?孩子们的前程还长远着呢,何必把孟德拴在自己身边呢……他躺在那里微微低头,却见刚刚服侍他喝药的侄子歪在案前睡着了,孩子这些日子太累了。
“孟德……孟德……”
曹操听到了叔父的轻声呼唤,赶忙一猛子抬起头来:“怎么了七叔?您胸口又疼了吗?”
“没有。”曹胤摇摇头,“我这病已无大碍了。你留在这里陪我又有什么意思,我还能留你一辈子吗?终归你不是我儿子,我也管你不着。你走吧,我也想开了,人活着就得出去闯闯,像我这样自伤自怜了半辈子,终究一事无成啊!唉……”
“您不要这么说,侄儿绝不会忘了您这四年的养育之恩。”
“一会儿你就到你四叔那边去,不要让他挑眼。你到了他身边需学他的处事开朗,但万不可像他一样不拘小节不近仁义。明白了吗?”曹胤闭上眼睛养神,“我曹家今靠宦官、外戚之力兴旺,一定要时时留心如履薄冰,才能长保平安。我最担心的还是老四……”他虽然愤世嫉俗大骂曹鼎,但还是对他的命运牵肠挂肚,对家族的前途更是忧心忡忡。
“七叔,您就是这个样子。明明一片好心,却始终不肯让人知道,也不给别人好脸色看,难怪四叔会误解你。”
“看来你回洛阳,你爹想必给你通了路子。那把青鋼剑就挂在我房中,你把它摘走吧。”
“您把它给我了?”
“本来就是你的,当初你年纪小不谙是非,带着剑容易招灾惹祸。如今你也大了,也该物归原主了。实在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能得到这么一把宝刃。”
“侄儿还想向您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呵呵,那套孙武子十三篇,上面颇有侄儿的笔迹批注,可以让我带走吗?”
“想要就拿着吧,你读得比我好。”曹胤又看了他一眼,“兵者,诡道也……诡诈之术,用于兵战则可,用于待人则凶。当慎之,切记!切记!”曹操诺诺应承七叔的话,才动手归拢自己的东西,将青鋼剑配在腰间,又寻了包袱裹了十三卷兵书,再次给七叔、七婶磕了头,才怅然出了大门。
哪知未行五步便发觉外面天翻地覆,大伙正热火朝天的垒院墙呢!似乎是搞“大事”。
(本章完)
第120章 敲骨吸髓()
原来那曹鼎在家乡刚稳住脚就开始折腾。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置备房产地业,他分派手下将附近小户人家的田地尽皆买下,要修一座庄园。这在当时也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自光武皇帝中兴以来,各地豪族纷纷崛起,往往大建庄园。
有些庄园不仅占地广阔,还高垒院墙招募家兵,院内规设街道、自耕自种、牧牛养羊,不亚于一座小城池。又因朝廷与羌人征战不息,百姓赋税繁多加之土地兼并,有不少穷苦人干脆把田卖给豪族地主,心甘情愿当佃农,依附大户人家耕作生活。凭曹家如今的财力,修这么一座庄园倒也没什么出奇。
曹鼎要修的这个庄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不及汝南袁氏、弘农杨氏的,却也与同郡丁家、许家、桓家的庄园在伯仲之间。那些穷人哪个敢惹?虽有些心有不甘的,还是得赔着笑脸把地交出来,收下钱财从此做佃户。刚刚划完了地,就开始垒一丈有余的大院墙。族里的人就好像着了魔,老老少少都忙着参与施工。
曹操一路走一路看,真好像置身异世。前不久还错落的农舍,竟被拆得干干净净,地旁的枯树全被连根拔了,推车扛担的人来来往往,真好像他们要把整个村子搬走一样。他晕头涨脑走了半天,才遇到一个监工的本家哥哥。
“阿瞒兄弟!四叔这两天常问起你,他和兄弟们在西陇大槐树那儿,你赶紧去吧。”
曹操连声道谢,便径直奔向河边。方转过曹仁家院子西墙,就听得人声喧哗,只见河边的空地上,一帮人正在热热闹闹蹴鞠。曹仁、曹洪、夏侯渊、夏侯惇、丁斐、丁冲皆在其列,为首一人却正是自己的四叔曹鼎。
曹鼎踢着球猛一眼瞧见曹操来了,便将球踏定,狠给一脚。曹操看得正起劲,冷不防那皮球直愣愣迎面飞来,眼见躲闪不及,忙撒手抛了宝剑包袱,翻身躺倒,一个倒踢,把球封了出去。恰巧那旁站着丁冲。
这丁冲乃是谯县望族丁氏的人,家里出了不少大官,他与曹操也是莫逆之交,虽说年纪不大,却酒瘾不小,是出了名的酒鬼。人家蹴鞠时水袋里面是水,偏他弄一袋子酒。这会儿他正举着袋子牛饮,哪想到球黑压压直奔面门。丁冲也真是好酒如命,一不躲二不接,先忙着把酒袋护到怀里。如此一来可就慢了,那球正磕到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惹得在场的人一阵狂笑。
曹鼎抹了把脸:“不玩了!不玩了!都是一群废物,就这两下子还敢说是沛国人,想当年高祖爷为博太公一笑,在沛丰修城专为蹴鞠,你们这点儿手段真给咱沛国爷们儿丢脸!当初我们老哥们里最不济的都比你们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说着啐了口痰,顺手接过曹洪为他捧来的水袋,饮了一口又道:“孟德,你还行,这个倒挂金钩踢得漂亮,到底是洛阳市井长起来的娃娃。”
曹操这才拍拍身上的土,过来躬身请安。
“听说老七病得利害?”
“七叔已经无大碍了。”
“哼!他那个臭脾气啊,你越迁就他就越放肆。总以为天底下除了他就没好人似的。”回头叫过曹洪,“子廉,辽西太守赠我两棵上等人参,回去拿了给你七婶子送去!”
“诺。”曹洪应声要去。
“且住!”曹鼎叫住他,“以后孟德走了,你们得好好孝敬老七,他无儿无女的不容易。谁要是敢无故招惹,我剥了他的皮!”曹操听得哭笑不得。一见面就打,私下里却是相互挂念,天底下却真有这样不可理喻的兄弟。
曹鼎瞧他笑了,误会道:“你晓得什么?体弱之人当需人参补气。南阳张仲景精通医术,谓人参为神草。好好学去吧!”
曹操实在是惊诧,这个四叔虽说为官不正,却多才多艺,见识广博,不由称赞:“四叔您真是多知多懂。”
“哼!学可以无术,但不可以不博。官场上的来往,难免靠一点儿爱好癖性。不会蹴鞠,唱不得曲,不通药性,下不好棋,再做不出文章来,那朋友还交个屁呀?我瞧你踢球还行,待会儿取一卷《诗经》给你,回去读读,大有用处哩!”
“多谢四叔,侄儿一定多下工夫。”
“说点儿正经的吧!”曹鼎系好了衣服,“你也不小了,这次你爹叫你回京是想看看长进没有,好给你谋个前程。”
“入仕?”曹操从没想过未来的日子。
“当然喽!我曹家也是官宦世家,大丞相曹参之后,你不当官怎么行?甭学你七叔,比驴都倔……还有。。。。。。。。。。。。”
话刚说了一半,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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