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下地睥睨诸人,大声问道:“尔等都是本乡吏员,来迎澈君的么?”
他话音刚落,这一番轻慢的态度,顿时惹恼了上前相迎的那个年轻人。这人向后退了两步,仰起头,按住腰上长剑,忿然道:“哪里来的孺子!在乃公面前拿捏姿态!”
黄叙年只十五六,尚未加冠,身虽长大,稚嫩未消,被骂一声“孺子”不错,但是“乃公”二字就很侮辱了。他勃然大怒,催马往前,挥起鞭子就往这人的脸上去抽,骂道:“乡野庸狗,野合之种,也敢辱我?”
那年轻人听得“庸狗”二字,瞬间怒从心起。想他横行乡里,哪里受过这样的气?避过长鞭,“当啷”一声,剑出鞘,梗着脖子,跳脚大骂:“小竖!敢骂乃公,寻死么?”急扭头召身后诸人,“许甲、许乙,你俩还愣着作甚?把他给我拉下马来!……,贼虏,今天不杀了你,乃公便不姓这一个许!”等不及身后人上来,挺剑趋前,一手去拉黄叙坐骑的辔头,另一手拿着长剑便要往马脖子去刺。
话说回来,黄叙为何跋扈——黄家好歹算是南阳宛县大族。南阳是什么地方?帝乡,光武皇帝起家之处。云台二十八将之中有十三个都是南阳人。从中兴至今,一百四十余年间,凡被拜为三公及九卿的南阳人有六十余人,封侯王者百余人,出任郡国守相者近七十人,郡中的许多豪右巨姓都是累世公卿,家世二千石,可以说是显贵非常。并又有像新野阴氏这样的“后家”,出过好几个皇后。
宛县黄家虽然是江夏黄氏分支,虽远不如南阳这些名族世家,但好歹也是宛县的大族,黄叙从小听说的都是开国功臣们的故事,特别是二十八将中同为宛县人的李通、吴汉、朱祜,对此三人的事迹更是耳熟能详。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眼界很高,加上年少气盛,对周澈拘礼甚谨那是因为一则周氏名望高,二则周澈对他引荐之恩,可是对像眼前的这些乡野小吏,却自然不会客气。
周澈马劣,走得慢。眼见黄叙与这年轻人就要动上手了,他才急赶慢赶地赶到近前,不及下马,驱马冲到他俩中间,暂将两人分开,叫道:“莫要动手!莫要动手!”翻身下马,两步跨上,抓住那年轻人握剑的手,连声说道,“子明息怒!子明息怒!”侧脸叫黄叙,“阿叙,此便是我常对你说起的许君子明,你还不快快下马?”
这年轻人正是许阳。
许阳倚仗家势,跋扈乡里,从来只有他欺负人,哪里有人敢欺负他?根本不听周澈的劝解,拽回衣袖,绕过周澈的坐骑,带着攘臂拥上的许甲、许乙,就要去拉黄叙下马。
黄叙听了周澈的话,策马相让几步,跳下来。许甲、许乙冲至,举拳就打,他不避不让,手上举鞭,底下踢腿,两脚把这两人踹倒在地,随即丢下鞭子,侧身斜让,让过挺剑奔来的许阳,再又往后退了几步,说道:“原来你就是许阳。……,刚才不知是你,多有得罪。”
许阳叫道:“死贼!你不知是我?今天就让你知知我是谁!”复又挺剑刺来。黄叙再退了两步,说道:“我再三退让非是惧你,而是因知你敬重澈君,故此给你三分脸面。你若不知好歹,我可不客气了!”许阳骂道:“乃公自敬皓粼,干你这小儿何事?休躲,吃我一剑!”
周澈追上来,死死拉住他的袍子,说道:“子明、子明!阿叙年少不更事,你且看我的薄面,把剑收起!”哭笑不得,心中想道,“这叫什么事儿?好好地来上任,却才到乡亭地界,便先剑马交战!”
对退到侧边的黄叙说道,“阿叙,你从我兄读书,算是我侄,子明乃我友也,你是晚辈,过来赔个不是。”又对许阳说道,“子明,阿叙从叔乃县君乡人,现在廷中为吏,向来与我友善,你看在我的份儿上,不要与一个少年置气,快把剑收起来吧!”
周仓、姜枫、邢刚、郭强等人来到,帮着拉住许阳。
许阳兀自念念不肯饶,要往上冲,没冲得两步,瞧见最后来到的那几个披甲骑士都下了马,皆执刀剑站在黄叙的身后,像是黄叙的奴仆、随从。
他眼皮一跳,下意识地侧脸瞧了瞧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许甲、许乙两人,见他两个都灰头土面,捂着被踹处,呲牙咧嘴,一副强自忍疼的样子,心思急转,想道:“今天是为迎皓粼而来,没带太多宾客。只有这两个废物,怕不是黄姓小儿的对手!如果执意来强,说不得要吃大亏。吃亏不怕,丢了脸面太是不好!”眼珠子转了转,计上心来,“……,罢了,且先忍住这一口气,待诓了这小儿跟我去亭中后,叫齐人手,把家中的剑客都唤来,再报此儿辱我之仇不迟!”
县君、县吏吓不住他,但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拿定了主意,他依旧装作不忿,手下却轻了,装成被周澈拉住的样子,就势站住,愤愤说道:“皓粼,我闻你今天上任,不胜欢喜,因而叫了乡中诸吏前来相迎!这小儿实在无礼,冲马扬鞭、辱我太甚。要非看在你的面上,今日定要让他知道我东乡许阳的手段!”故作恼怒地大力把剑收回鞘中。
周澈怎会想到他打定了主意要“诱敌深入”?还只当是被自家劝住了,苦笑说道:“子明,多谢你来迎我!……,阿叙,你来给子明赔陪个礼,道个不是。”
黄叙尽管年少气盛,但是质本淳朴,虽看不上许阳这样的乡下人,虽也恼怒许阳的辱骂,可现在听了周澈的话,还是上前来,赔礼道歉,说道:“许君,是我不对,不该辱你在先。”
许阳鼻子里“哼”了声,说道:“且看皓粼面上,不与你一般计较!”不再搭理他,亲热拉住周澈的手,说道,“皓粼,来,我给你介绍,……,这几个人都是乡里的佐史。”指着之前迎宾的小吏说道,“此人姓胡名项,本乡乡佐。”
对胡项,周澈是“闻名已久”了,早在邢刚事时,就听说他被许阳痛殴,只是一直未曾见过。
这会儿听了许阳的介绍,他打眼观瞧,见这胡项四十上下,中等身材,瘦脸杂须,眼看人时游离不定,透着一股畏缩,特别此时他双手作揖、卑躬屈膝地行礼,更显得畏畏缩缩。
虽然许阳在介绍他时漫不经心,虽然他给人的第一观感不好,不过周澈并没有倨傲,保持一贯对人的客气,回了一礼,笑道:“日后乡中税赋诸事,便要多多劳烦、倚仗胡君了。”
“不敢,不敢。”
许阳斜着眼看他,问道:“不敢?什么不敢?你说在说谁不敢?是我不敢,还是皓粼不敢?不敢什么?不敢劳烦你?不敢倚仗你?”
胡项急忙分辨,说道:“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你在说谁不是?我不是,还是皓粼不是?”
官道之上,四下都是旷野,寒风一吹,十分冻人,胡项却被许阳逼得额头上都冒汗了,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深深弯下腰,颤声说道:“许君息怒,谁的不是都不是,都是小人的不是!”——既然说什么都错,干脆也就不再分辨,只管跟说绕口令似的赔罪就是。
周澈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道:“这许阳,真真一个乡间霸主。乡佐虽在乡中任职,却也是县吏,且职掌一乡之赋税收取,其人选又多出自本乡大姓,按理说也是颇有权势的,但在许阳面前,这胡项却竟如门下奴仆也似,也不知是因他本性懦弱,还是被许阳打怕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许阳一眼,又想道:“这许阳骄横跋扈,其家中宾客、徒附甚众,又与颍川阳翟黄氏有关系,算得上威行一乡,我今侥幸得他敬重,倒是省了日后治乡的一大麻烦。不过,此人行事肆无忌惮,却又是一个我治乡的阻力,——他对待乡佐尚且如此,何况黔首百姓?”想起了许阳之前逼迫邢刚让妻的行为,“平时定有许多恃强凌弱的行为,必定招致了不小的民怨。……,该如何处置与他的关系?我须得好生思量。要是在太平年代,必杀之立威。哎,可惜。。。”
许阳嘲讽、责骂了胡项几句,将适才所受的“恶气”稍微发散出来了一些,心情转好,与周澈握手笑道:“皓粼,以你之才,岂是十里之宰?我早知你在横路待不长,只是却没想到才三个月就被拔擢升迁了!而且还是迁到了本乡,实在可喜可贺!我在家中略备下了些薄酒,为你洗尘。”瞅了瞅周澈骑的马,大摇其头,“此等驽马,不合你的身份。来,来,换我的马骑。……,等会儿酒席上,你我一面饮酒,我一面听你讲那夜破贼之事,不亦快哉!”
他早见过周澈的马,知是劣马,所以今天在出来迎接时,专门多带了两匹良马。周澈拗不过他的好意,只好换马骑乘,余人随从在后,往亭中去。
——上马走时,许阳特地偷偷地往后边瞟了一眼,见黄叙也跟着来了,这才放下心来,恶狠狠地想道:“这黄姓小儿带的那几个人,皆威武雄壮,像是壮士,且披甲执刃,不好对付。我且不要着急,等待会儿席上,酒过三行,把他们都灌醉了,再摔杯为号,使出伏兵,用出手段,定要将他们都打一个屁滚尿流,才算是出了我这一口恶气。”想到美处,笑出声来。
周澈莫名其妙,问道:“子明,怎么了?”
“没,没什么。这不有阵子没见你了,想起等会儿把酒言欢,不觉痛快,因而失笑出声。”
许阳这个角色其实代表——所谓的“村霸”和宗族恶势力。像一些城市里的基层组织选举,选書記,几万一票明码标价
(本章完)
第100章 乡长职责()
一行人来到乡治所在之亭。
周澈其实不是第一次来乡亭。为了邢刚的事情,他先后来过两次,后又应许阳的邀请,休沐时来过两次,虽说都只是浮光掠影地来而又去,但对乡亭的大概环境已不陌生。进入亭中,过了两个里落,折下乡路,行在桑榆间,路人渐多,远远地听见喧嚣之声。
“前方为何吵闹?”
许阳笑道:“皓粼今天来得巧,正好逢上集市。”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赶着两只鹅,手里提了块肉,肩上搭了个空的麻袋,笑眯眯地从对面走来,可能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眯着眼往这边看了好几下,大概是认出了许阳,忙收起笑脸,口中“呼呼”做声的将鹅从路上撵下去,连及他本人一块儿躲入路边的林外。
众人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表情不一。
迎接周澈的那些乡吏们似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没有半点异常的表现。姜枫有城府,只是扫了许阳一眼。黄叙年纪小,又刚与许阳闹了矛盾,心里不痛快,虽没吱声,但是嘴角露出一抹轻蔑。郭强、孙信两个只管紧随姜枫,跟在周澈的马后。周澈视若未见,面色不变。
路过那老人时,邢刚冲他笑了笑,打招呼道:”鲁父,刚去了集市么?买得好肉,赶得好鹅!”
“……,噫!阿刚?”老人拍了拍肩膀上的空麻袋,笑道,“可不是么?去秋打下的粟米,吃不完,剩了些,扛来集中换了点肉,置了两只鹅。”问邢刚,“你怎么回来了?”
“此乃本乡新任的乡长周君,本是俺们横路亭的亭父,今儿来上任,俺跟着一块儿来了。”说话的功夫,邢刚已经从老人面前走过,扭头拱手,说道,“改天沽些好酒,上家看你老去。”
那老人还礼不迭,揉了揉眼,看着他们远去,嘟哝道:“邢家的小子有出息了!以前总灰头污脸的,今儿个竟十分精神。……,那英武郎君便是新任的乡长么?刚才被许阳吓着,却没将他看清,只从后边看来,坐在马上,腰板挺直,不像个儒弱的,……,却怎么和许阳走在一起了?……,唉,只盼着他莫要只向着豪大家,多少也照顾我等黔首一二。”嘟嘟囔囔的,赶鹅提肉,复又上了乡路,迎着寒风,自归家去了。
周澈等人沿路前行,过了这片小林子,顺着路右转,一片市集出现眼前。
由于是乡治所在,市集的地方比较大,商贩比较多,货物较为齐全,来买东西的乡民也很多,不但有本地的乡民,还有从外亭、外里乃至外乡来的。整个市集上叫卖声不绝于耳,男男女女、人来人往,喧喧嚷嚷、川流不息。
许阳高踞马上,令许甲、许乙上前开道。
一个卖铜镜的摊铺正挡在前头,许乙小跑过去,连吵带骂,指使那摊主小贩将道路腾出,狗仗人势似的指了指许阳与周澈,说道:“没瞧见是谁来了么?我家少君与本乡新任的乡长周君!你这摊铺哪儿不好摆?偏放到路中间!赶紧收拾了,蜷一边儿去。”
周澈微蹙眉头。他可与许阳不同,今天初来上任,绝不想给乡民们一个恶劣的印象,偏腿下马,把缰绳递给邢刚,叫他牵着,自略整衣袍,扶了扶帻巾,按刀从容步上,笑道:“许乙,不用催促!这摊边儿不是还有地方么?骑不成马,走过去就是了。”
他来到摊前,把那摊主小贩按住,随手拿起了一面铜镜,在面前映了一映,瞧镜中的影像,见映出自己容貌,笑道:“镜子不错,打磨得颇是精细。”旋即问那摊主小贩,“这镜子是你自做的?还是从别处贩来的?”
摊主小贩惶恐不安,唯唯说道:“是,是。”
许阳见周澈下了马,也跟着下来,将缰绳抛给一个乡吏,摇摇晃晃地凑前来,听到周澈与那小贩的问答,挑眉立眼,对那小贩说道:“你这小儿,‘是’什么‘是’?没听清周君问你的话么?……,问你这铜镜是你自做的?还是贩来的?
“是、是,……,是小人自己做的,家传手艺。”
周澈和颜悦色地问道:“售价几何?”
“钱三百。”
许阳将镜子拿过,放到眼前瞧了一瞧,撇嘴嘲笑道:“这等劣镜,镜面昏黄,周边也无雕纹……,也值三百?”
好的青铜镜镜面洁白如银,周边雕有各种花纹、图案,铭文不但字好,且文采斐然,便如诗歌,又或短赋,令人观之流连。——从这几个方面来说,这面镜子的确称得上一个“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