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正气,说:‘朱公叔肃肃如松柏下风’。明府,今若从繇言,诛九县之奸,则何止南阳人赞,何止我颍川人赞,天下人都要赞!”
何进默然。
郭图觑何进神色,反驳钟繇:“朱公时为刺史,职在监郡,奏劾部内不法令长是他的本职。”
“明府就没有奏劾不法之职么?郡守职在安民,不除奸,如何安民?”
“明府自就任以来,专以擢贤为务,贤士拔擢上来了,奸恶自然消退。且先擢贤,徐徐除恶,不为晚也。”
擢贤正是何进的得意事,闻言拈须微笑。
钟繇却闻言薄怒,说道:“便是今夜传檄,明早行刑,百姓犹以为晚也。百姓处水深火热中,盼明府诛恶如久旱之望云霓,何来不晚?谢里的百姓已因贫困而杀子不养,难道要等到九县都杀子不养?难道要等到十年后,郡中空无一人才‘徐徐除恶’?”
“我见巡察的文册上所记,杀子之事毕竟只有谢里和谢里所在的那一乡有,明令禁止就可以了。功曹若觉徐徐太晚,也大可现在就请明府檄诸县,令长吏不得贪暴,不也就可以了么?”
“若檄文管用,还要你我何用?”郭图左拉右扯,总有借口说辞,钟繇渐有不耐,厉声质问道:“公则执意反对明府除奸恶,可是因见事涉沈汛,惧赵常侍,固不敢用刑么?”
钟繇的这个质问可谓诛心之言,非常直接。
周澈微愕举首,看向他,心道:“先前我与他对谈说话时,只觉得他笑颜爽朗,平易近人,从不以位骄人,本以为他是善良君子,却不意也有言辞逼人时?”
不但他没见过钟繇发怒,何进、荀攸也没见过。荀攸立即抬脸,先看了一眼何进,见他面色如常,这才转过脸,笑道:“我常闻人言,说与钟元常交,如坐春风。不意元常亦有怒时?”
荀攸是想打个圆场,可惜,郭图不承他的人情。大约是因为被钟繇说中了心事,郭图勃然变色,羞恼成怒,侧身按案,拉近了与钟繇的距离,逼视着他,咬牙说道:“我有一问,想问功曹。”
“说!”
“功曹必欲诛九县为快,究竟是为了惜民,还是为了求名?”
“你!”
“功曹是不是想学岑公孝,要君致衅?为了邀求己名,而竟不惜令明府受祸?”
周澈心中咯噔一跳,以他的城府深沉,听得郭图此问,也差点变色。若说钟繇方才那一问是诛心之言,郭图此问更是诛心之言。
岑公孝,就是岑晊。桓帝朝,成瑨为南阳太守任,用岑晊为郡功曹,悉委以郡中之事。当时,南阳宛县有一富贾,乃桓帝美人的外亲,依恃权贵,不循法纲,成瑨被岑晊说动,将他拿入了狱中,正要治罪,恰逢大赦。既有大赦,便理应释放出狱,但岑晊却“竟诛之”,并收其宗族宾客,杀二百余人。虽后事发,桓帝大怒,岑晊亡命齐鲁之间,侥幸没死,成瑨却因此而死在了狱中。
郭图此问一出,钟繇登时涨红了脸,他撩衣起身,来到堂中,面对何进伏首跪拜,说道:“明府明鉴,繇绝无此意!若果因此事致罪,繇,一身担之!”
郭图“嗤”了一声,说道:“从未闻功曹获罪,而太守不坐者!”
堂上的争论进入了白热化,何进不能不说话。
他咳嗽了声,笑道:“公则,我深知元常之为人,你不可胡说。”对钟繇说道,“元常,快快请起,请归座位。”等钟繇归座,问荀攸:“公达,你一直没怎么开口。你是怎么想的?”
荀攸侧身行礼,温声答道:“昔伍子胥忠乎其君,直言谏争,不避诛责,天下欲以为臣。天下的君主们都希望自己的臣子能像他一样忠心耿耿。功曹虽稍微触犯到了明府,但亦是出自公心。愚以为,此诚郡人之幸,此诚明府之幸。”
他这番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何进说道:“这么说,你的意见与元常一样?”
“是。”
“巡察,你以为该当如何?”
周澈态度恭敬,言简意赅:“澈以为,功曹言之有理。”
何进沉吟了会儿,说道:“你也赞同元常啊!”堂上四人,三个人的意见都一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复又沉吟片刻,像是与周澈商量似的问道,“巡察!诸县皆有不法。若要治罪,以你看来,该从何处先起?”
“阳城。”
阳城县长吏、豪强的恶行是最大的,但阳城也正是何进最不愿法办的。——沈汛就是阳城人。
他想让周澈换一个,问道:“还有别的么?”
“豺狼横道,不宜复问狐狸。”
何进没得到想要听的回答,默然不语了。
堂上陷入了沉默。夜风悄寂,堂外夜色沉冥。
荀攸说话了。他说道:“巡察使、功曹橼与攸所以固请明府诛奸恶,实非为邀名,而是为明府计。”
何进说道:“我知道。”
“适才,公则举成瑨获罪之例,来反对功曹之意见。攸也想说一个国朝故事。”
“谁人之事?”
“薛宣治陈留之事。”
何进本乃屠户出身,得其妹进宫,被皇帝临幸宠爱,这才做了太守。对本朝名士故事不熟悉,说道:“愿闻其详。”
“前汉薛宣廉而有能,所贬退称进,黑白分明,由是知名,会陈留郡政教不行,帝乃徙其为陈留太守。郡内高陵令贪猾不逊,前太守数次欲治罪而不能。宣至任,乃暗索其罪,一如巡察使微服行县,采风问谣,将其罪行一一访查清楚。
之后,又一如将不法事记录在册一样,宣手写牒书,封与不法县令,令人传话:‘这里边的内容都是吏民告诉我的,若按此论罪,当死。太守敬重足下,不忍相暴章,故密以手书相晓,希望足下能自图进退,若还印绶自辞去,则以后无忧,有机会还能为吏。若这里边的内容都是吏民诬陷足下的,请交还给太守,太守自会为足下讨取公道,惩治诬者’。
“高陵令自知牒书内罪行皆属实,又见薛宣辞语温润,无伤害意,即时解印绶付传话之吏,自辞离去,且终无怨言。”
这个薛宣的故事讲完,周澈心道:“何进之所以犹豫为难,明显是和郭图一样,也是担忧会因诛恶而致祸。今若按此故事行事,如果能使县令长自辞离任,自然也就不会再得罪他们的举主了,并且也确实很有可能反而会得到县令长们的感激。这个主意不错。只是…县令长或会自辞,那沈汛又该怎么办?”
刚想到这里,就听见何进赞叹地说道:“所谓‘德主刑辅’,薛宣是也!元常,你觉得薛宣如此除恶,算不算既明了法,又慎了刑?”
钟繇还能怎么说?只有赞叹他的话,说道:“明府所言甚是,此正德主刑辅之意。”却又忍不住问道,“若县令长不肯自辞,又该如何?”
何进也殷切地问荀攸:“是啊,又该如何?”
“若不自辞,可再另想它法。”
“好!”何进像是生怕钟繇再反对似的,登时起身,说道,“那就先这么办了!我明天就把这查访来的这些不法事写成公牒,遣吏先去…去…”他犹豫了下,做出决定,“就按巡察使所言,遣吏先去阳城!先除豺狼,再除狐狸!如何?”
众人齐声应好,夜色已深,事情虽还没彻底解决,但总算已经有了一个办法,众人告辞。
(本章完)
第219章 公达相助()
周澈诸人出了太守府,郭图略向诸人一揖,召来候在门侧塾内的提灯家僮,自先行离去。
钟繇瞧着他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说道:“郭公则素有智才之誉,往昔在郡中亦颇有美名,今为取公署郎官,为了一己之私而便就弃正忘公,不顾颍北数十万生民之疾苦,令人嗟叹!”
周澈问道:“为取公署郎官?此话怎讲?”
“他无非因其被府君任为幕僚,年底便要进京替府君觐见公卿,自恃才高,以为取公署郎如俯拾地芥,将得志于朝廷,为自身计,故不愿得罪朝中的贵臣和权宦罢了!”
钟繇说的“公署郎”也叫“三署郎”,和周澈之前一样需要太守举荐,当然周澈能入尚书台是袁家的功劳。三署郎是郎官的一种,是朝廷的后备官员,虽无具体职掌,以散给事为职,但却是大部分高官的必经之路,一旦被外放,起步就是县令长、郡丞、侯国相。本朝明帝年间,馆陶公主求为郎,明帝宁愿赐她钱千万,也没有答应,可见其职之清重。
今天子西园卖|官,卖的官里虽说也有郎官,昔日陈蕃上书:“陛下以郎一把菜”,但毕竟还没几年,且也只卖羽林、虎贲两种,没有最为清高的三署郎,郎官仍还算一个好职位。
钟繇说道:“子曰:‘君子喻於义,小人喻於利’。吾今信也!信也!”
这是把郭图比作见利忘义的小人了。
周澈、荀攸以为然,但都没有说话。钟繇顿了顿,复又对荀攸说道:“公达,今夜多亏了你,才能说动府君。”荀攸不居功,谦虚了两句。
钟繇问周澈:“皓粼,府君的意思是待他写完公牒后,便就再任君巡行九县,驱除奸恶。君代天子巡察,此时府君已经同意你的方略,整顿颍北。”
“澈必竭力而为。”
“咦?我看你似有忧色?却是为何?”
周澈实话实说,说道:“诸县长吏悉从外来,长则数年,短则数月就会转官别处,便是有害,亦不过数月数年,有限而已。豪强则不然,他们都是本地人,生长地方,百年不移,较之浊吏,对百姓的危害更大!但今夜在堂上,府君却只答应了手写牒文,驱除浊吏,没有提整治豪强。我之所忧,便在於此。”
“不积硅步,无以至千里。等你把颍北九县的那些不法官吏驱逐走后,我会再请求府君的!”
“也只能如此了。”
话虽如此说,周澈还是很担忧。
他不仅担忧豪强,担忧钟繇说服不了何进,而且还担忧荀攸整治颍北不法官吏的计策能否管用。如果那些不法官吏寡廉鲜耻,在看了何进手写的公牒后,却没有像荀攸说的那样自辞离任,又该怎么办?究荀攸此计之意,当是“先礼后兵”之策,可是瞧何进的意思,“先礼”,写公牒分明已是他的极限了,再请他“后兵”,施刑罚?几乎没有可能。
周澈忧心忡忡,既是怜民,又是忧这些百姓日后会成为“反民”。在和荀攸、钟繇分手后,他回到客栈,久久难以入睡。
次日,早起,周澈着便服,随便裹个帻巾,依旧一个人也没有带,马也没骑,步行前去拜访荀攸。应门的是他妻子,见是周澈,迎入院内。
周澈刚进门,就听见一阵朗朗书声。荀妻略带羞涩说道:“家夫今日正在家温书,君是贵客,待妾身前去通报。”
其妻正欲推门,只见荀攸在窗户里瞧着周澈:“竟是贵客到了。”
进入书房入座后,他二人叙谈多时。两人一个潇洒不羁,一个晏然从容,脾气不同,话却越说越投机,宾主皆欢。二人从周澈做乡长时,通过周涌结识,后来分别几年,虽有书信往来,但不解互相情谊,今日定要促膝长谈。
一谈果然是一天,晚饭时间,荀妻将饭菜做好,没出厨房,唤荀攸进去,把酒菜一一端出。酒菜齐备,其妻仍不出厨房。当世礼俗,若是通家之好,妻子固然可与客人同席吃饭,但依照礼节,不出来也是应该。周澈是客人,不好说什么。荀攸也不提,频频劝酒。
两人酒足饭饱,把案几搬到一边儿,重新落座。
荀攸说道:“酒已足,饭已饱,别后之情也已叙毕。皓粼,我有一言想要问你。”
“请问。”
“卿欲何整顿颍北?”
“颍北的吏治很不乐观啊。我老实告诉你吧,我此番行县,本也只是想采采颍北风谣,熟悉一下地方情况,却实在没有想到颍北的民生如此艰难!我在颍北走了一圈后,如今是真的想把颍北澄清,还百姓一个朗朗青天了。只是我能力有限,深恐不能办好此事,故此心忧。”周澈顿了顿:“卿之才胜我十倍,可以教教我么?”
荀攸摇了摇头,说道:“卿之忧,恐非在己,而在太守。”
“这话怎么说?”
“君在安成东乡,仁足以惠下,威足以讨奸。那乡虽小,足见君才,区区颍北,何足道哉?今所以不能展眉,如有心事者,必非在己,而在太守。”荀攸调整了下坐姿,背靠院中的大树,拿手指点周澈,笑道,“你肯定是在担忧太守不能狠下心来,不能下辣手惩奸除恶。”
周澈叹服,说道:“知我者,君也。公达所料不错,太守确实犹豫。今府君虽已决定遣我治郡北,我也已下定决心为民除害,虽为朝廷巡察,可若无府君的支持,正有一比: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再问计,“卿为奇才,必有妙计教我。澈愿闻之。”
“昨夜我与君和元常言之,太守能进善,不能诛恶,这说明他想得贤名,又不愿招祸,当今之计,要想彻底整治郡北,唯有两策,一为上策,一为下策。”
“愿闻之。”
“上策,说服太守。下策,先斩后奏。”
周澈心道:“‘先斩后奏’?”顿时想起了昨夜在太守府堂上被郭图提起过的两个人:岑晊和赵都。这两个人,一个不奉诏书杀人,一个不守法杀人,最终一个亡命江湖,一个获罪身死。若是“先斩后奏”,岂不就和他俩一样了?他说道:“愿闻上策。”
荀攸笑了起来,说道:“所谓上策者,完美之策也。人世间事,岂有完美者?不如意常十之八九。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事儿,太守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以卿巡察使之尊,尚且无计可施,我一个乡野鄙人,又怎么会有办法说动他呢?此策难行。”
周澈哑然,不过回忆自己前世看过的那些书,也的确如荀攸所言:但凡谋士之策,若有上中下三策者,上策基本上都是实现不了的,埋怨似的说道:“既然难行,卿又何必言之!”
荀攸哈哈大笑,说道:“聊以备数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