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澈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复又开口,说道:“不过?!”
“不过?”
“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罢。”
乡人们都莫名其妙,不知他为何突然改口要讲故事。在较远处旁听的金宸皓却心知肚明,想道:“看来周君也是读过《春秋决狱》的,接下来他大约是要讲许止的故事了。”
果然不错,周澈说道:“你们知道春秋么?本朝之前是秦,秦之前是战国,战国之前是春秋。春秋时有一个国家叫许国,许国国君有一个儿子叫许止。有一天,许国国君生病了,许止很孝顺,就给他找来了一副好药,本是好心,谁知道在吃完这服药后,许国的国君却死了。……,你们说,这个许止是孝还是不孝呢?”
乡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当时知识传播困难,普通乡民怎么可能读得起书。
周澈等了会儿,见无人答话,又说道:“这许止虽然毒杀了他的父亲、许国的国君,但本意却是出于孝心。如果因此就指责他弑君,定他的罪,那么我且问尔等:以后还有谁敢再给君父献药呢?”
周澈顿了顿,扫视了一圈,见乡人都露出了深思的神色,接着说道:“前汉大贤董公仲舒认为,许止虽毒杀了他的父亲,本意却是因‘孝’,故此不当罪之。此即:君子原心。今唐四与费甲争斗,费甲以刀刺之,唐四之子为救父而伤唐四,非欲殴父,而实为误伤。这不是律法上规定的‘殴父’之意。我以为,应如许止故事,不当罪之。”
一言既出,唐四和他的儿子呆若木鸡,不敢相信。费甲急了,膝行趋前,叫嚷道:“怎么不当罪?明明就是殴父,为何不当罪?君判案不公,小人不服!”
周澈勃然变色:“费甲,你和唐四素来不和,今日因言争斗,竟至拔刀相刺!要非唐四之子救父,你可知,若你这一刀落到实处,就凭你这一刀,我就能治你一个斗伤、乃至斗杀之罪么?你不感谢唐四之子,反而还胡搅蛮缠,要告他殴父。你这是必欲要置他于死地么?”
周澈刚才断案的时候一直和颜悦色,此时骤然变色嗔怒,费甲吓了一跳,脑海里立刻浮现过一个个季氏族人被捕时的场景,胆气立消,惶恐惧怕,汗流浃背,跪伏在地,不敢再言。
周澈回转颜色,平息了怒气,又对他说道:“你与唐四同村,本该互睦相助,平时就算有些口角,也不该挥拳相向,有多大的仇怨竟至动刀?”他原本坐的很随意,这会儿长身而起,端正地跪坐在地,摘去头上的帻巾放在地上,敛起衣袖,整好衣裾,面对着围观的众多乡民,亦拜倒在地,说道,“我身为本乡乡长,不能使治下民知礼守法,我之罪也。”
乡民们从小到大,生长几十年,哪里见过有官吏向自家道歉的?震惊了片刻后,包括唐四、费甲及唐四之子在内,都忙也手忙脚乱的纷纷拜倒,说道:“周君自来任本乡后,剪除季家,除灭豪强,我等皆深感君恩!乡长快快起身,这不是你的过错,是我们这些乡野愚夫不知礼法,是我们的过错。”
如果说周澈依照《春秋决狱》来断唐四、费甲之案还不致令金宸皓和那个功曹佐史吃惊的话,那么现下这个场景却就使他两人极其惊讶了。
那个功曹佐史感慨地说道:“县里有的说周君深刻好杀,是个寡恩的人;有的说周君赈恤乡民,是个爱民如子的人。众说纷纭。我与周君素未谋面,本不知何所适从,不知道该听信哪种说法才好。今日一见,才知‘寡恩’之语不足信也。周君年岁虽不高,与我相仿,但他的德行胜我何止十分!真有长者之风。”对金宸皓拱了拱手,说道,“金君,在下告辞了。”
金宸皓惊讶问道:“告辞?你不是说久仰周君之名,今日来入本乡,若过而不拜不合礼节么?咱俩从乡舍一路找到这里,周君就在面前了,你却又为何忽然提出告辞?”
这个功曹佐史说道:“周君的德行如峰巅青松,高洁临渊。我今来贵乡,风尘仆仆,身上不洁,不敢拜见。待我回去,等到休沐之日,盥洗沐浴、换过熏香新衣后,再来拜见。”
大汉四百年,前汉民风质朴,重义轻死,明朗直露,后汉儒学渐深,发展为士人重名节,而到汉末,又由好名节发展为清议、清谈,世风也渐变为潇洒通脱、任性率真。这三者一脉相承,往后就发展成了“魏晋风流”。这佐史这番举动犹如后来《世说新语》里“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金宸皓看着他离去,登车远走,心中想道:“此人这一离去,来日郡县中必又会再添一段佳话。”
旋即他转回目光,继续看周澈断案,同时又不禁想道:“当日在先生家辩论过周君捕灭季氏是对是错后,先生命我辞去监门吏职,来拜见周君,言外之意是要我投到周君门下了。我虽也很看重周君,他出身高门,祖父辈都名重天下,本身也有才干,肯定早晚必成大器,但毕竟现在只是个乡长,我本以为就算投到了他的门下,短日内怕也只能奔走其门下而得不到回报,却没想到这才短短几日,就因为他的举荐,使我得任了本乡的乡佐。”
他眼里看着周澈,暗里下定决心:“便不说这份知遇之恩一定要报答,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只为了日后的出人头地,也一定要尽心尽力地为周君效命!”
(本章完)
第153章 水落石出()
周澈自到任乡长后,收揽的都是轻侠之辈,金宸皓算是第一个读过书、有点学识的“寒士”了。他的这个决定,周澈自不知道。在乡民的劝解下,周澈直起身子,对唐四和费甲说道:“唐四,你说你和费甲平日不睦,你们同住一村,又能有多大的矛盾呢?今天我就给你们做个和事老,过去的事儿不再说了!从今天起,你们能不能和睦相处?”
唐四感激他的恩德,没口子地答应:“能,能!”
费甲一方面惧怕他的威严,一方面也是被他刚才的举动感动了,亦应道:“能,能!”
周澈露出笑脸,站起身,亲自把他两人的手放在一块儿,令他们互相握住对方的手,欢喜地说道:“这不就好了么?皆大欢喜!”又立在他们的身前,环顾众乡民,说道,“诸位世居本乡,鸡犬相闻,日后应彼此和睦,守望相助,便偶有口角纠纷,也万不可动辄就粗口、斗殴。若你们平时有什么困难,可来乡舍找我,我必竭力相助。”
乡民们都拜倒应诺。
就在此时,有四个人分成两拨,从官道上下来,走至近前。众人看去,却是方才离去的姜枫、孙信和那两个争绢的乡民。姜枫与孙信一人带着一个,来到周澈面前。
乡民们不知这是何意,安静了下来,听周澈说话。周澈问道:“如何?”
姜枫指着自家带来的那人,是那个四十来岁的,答道:“奉君之令,我尾随其后,听见他连声埋怨,说君坏了他的绢布。”
孙信也指着自家带来的那人,是那个三十二三的,答道:“奉君之令,小人也尾随其后,见他欢喜雀跃,只顾着一遍一遍地拿着钱袋数钱,并不可惜绢布。”
周澈了然颔首,问三十四五的那人:“你可服罪?”
“小人何罪?”
“依律:‘盗赃值过六百六十钱,黥为城旦、舂。六百六十到二百二十钱,完为城旦舂’。这匹绢布值钱六百以上,你的罪行轻则完为城旦舂、重责黥为城旦舂。你如现在承认,便饶你不黥;你如不肯认罪,我必从重处罚!”
“小人冤枉!”
周澈挥手,令孙信把这人手里的半匹绢、三百钱夺下,吩咐说道:“送去本亭,教本亭亭长依法严惩。”等孙信把这人押走,他亲将绢交给四十来岁的那人,说道,“适才因你二人各执一词,难以断案,故此,我把你的布分成了两半,如今真相大白,这半匹还给你。”
四十来岁这人又惊又喜,忙将绢布接过,把周澈早前给他的那三百钱交出,称谢不已,最终忍不住,问道:“乡长因何知道这匹布是小人的?”
“一匹绢长数丈,织造不易。我把它断成了两半,若他真是此绢之主,又岂能不抱怨?这三百钱你不必还我了,只当是给你的补偿罢。”
布匹断为两半,虽然还可以卖,但肯定价钱比不上一整匹。四十来岁这人千恩万谢,围观乡民至此方恍然大悟,皆称:“乡长神明!”
两桩案子,一件显示了他的宽仁,一件显示了他的智慧。不但乡人心服口服,旁观的金宸皓也是心服口服,见他断案已毕,挪步上前,准备拜见。恰在此时,不远处的官道上有十几个人经过。一人骑马,余者步行相从。周澈举目观望,瞧见骑在马上的那个人年约三旬,虬髯满面,玉带华服,腰佩宝剑,壮甚威武,问左右:“此谁人也?”
姜枫不认识,不能回答。有认得的乡民答道:“这是从慎阳来的道师。”慎阳今河南正阳一代。
“道师?”
“对,太平道的道师。骑马这人名叫刘振,他的兄长刘辟乃是本郡的太平道渠帅。”
“刘辟的弟弟?”
“是啊。”
周澈吩咐仍旧跪拜在地的乡民们都起来,负手观望刘振带着从人鲜衣怒马地经过。
他虽对汉末三国的历史只知道个大概,泛泛而已,对很多的细节并不了解,但还是知道“刘辟”这个人的,因为后世三国剧里有个情节……建安五年八月,汝南黄巾刘辟等响应袁绍,绍使刘备助刘辟,周仓和裴元绍也在这个情节出现。自穿越至今,这还是头次听到在史书上留名的黄巾将领,并亲眼见到了其人之弟,饶是他城府日深,也不由有些心神激荡。
在围聚在旁边的乡民们看来,他面色沉稳,举止安详,和方才断案时并无别样不同,然而落在朝夕相伴的姜枫眼中,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异样。
姜枫往他放在身后、紧紧握住的手上看了看,再又往他的不动声色的脸上瞧了瞧,心道:“主公很少如此失态,莫非他与这刘辟有旧?”联想起周澈之前叫他悄悄调查本乡太平道的命令,更是越发不解。因为周围乡民甚多,他将疑惑藏在心中,没有询问。
周澈问那认识刘振的乡民,说道:“你认得此人,你也信奉太平道么?”
这乡民答道:“本乡信奉太平道的人不少,要说最多的应是周君曾在的横路亭,小人听说那儿有整一个里都是太平道的信众。小人有个亲戚也信此道,不过小人却是不信的。”
“噢?那你怎知此人是刘辟之弟?”
“小人家住本亭磨里,里中有一人名叫郑午,和横路亭的陈盼一样,都是本乡太平道的魁首。这刘振每隔一两个月便会来本乡一次,召这郑午相见。故此小人认识他。”
周澈早在任职亭部前,就对本县的太平道信徒很感兴趣,去年任职亭部后,更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当地的太平道发展情况摸了个通透。去年底继任了乡长,尽管事务繁忙,他把很大的精力都放在了熟悉本乡士绅和诛灭季氏上,但也没有忘记“保命大计”,本着知己知彼的原则,在就职不久后,便有命姜枫等人继续悄悄地调查本乡的太平道情况。
根据目前得来的情报,正如这乡民所说,本乡大部分的亭里都有人信奉太平道,信徒的分布面很广,不过数量不一,有的亭信徒多,有的亭信徒少,少则四五人,多则数十上百,其中信众最多的便是横路亭。陈盼所在里,差不多整个里的部民都信奉此教。
也正因为这个缘故,陈盼在本乡的太平道信徒中很有名望,是一个天然的魁首。只是陈盼好静,不好弄权,虽得乡里信徒的拥戴,但却从来不以魁首自居,平时也是只顾本里信众,而对其它亭部、里落的信徒很少过问。这样一来,就很不利太平道上层人物对本乡太平道信徒的控制,因此就又有了一个他们组织指定的魁首,也即郑午了。
(本章完)
第154章 权之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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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澈望着刘振等人远去,问道:“我观其人衣饰富贵,其随从人等虽有太平道信徒,但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却似也有家中宾客之流。……他家很有钱么?”
那乡民答道:“我听郑午说,这刘辟家也算是慎阳的一个豪强了,建有庄园,田地千亩,门下也有不少就食的宾客、徒附。”
虽然信奉太平道的多为贫苦百姓,但其中也不排除有豪强和朝廷官员。如张角本人便是巨鹿的豪强地主。又如朝里的权宦“十常侍”,其中也有好多都是信教的,与张角常有书信来往。乃至几任天子也不排斥太平道,很相信《太平经》这本书,连士族也有人信,比如一个叫襄楷的大臣还试图征用给先帝献上此书。
故此,在听到刘辟是慎阳的一个豪强后,周澈也并不惊奇。他对太平道感兴趣,金宸皓对太平道没甚兴趣。如今金宸皓对周澈是满心满肚的感激,疾步上前,拜倒在地,说道:“皓本野人,君不以皓卑鄙,举荐于县廷,令皓之贱名得入县君之耳而使尚被擢用为本乡乡佐。皓实在惶恐,感激之情,难以言表。请君受吾一拜。”
周澈回过神,将他扶起,笑道:“玄光啊!我早看见你了!你在边儿站了半天,为什么不过来?刚才与你一起的那个人是县中的县吏们?怎么走了?”
“方才那人是县中的功曹佐史,来给皓传达县中任命的。他本欲与皓一起来拜见周君的,只因见君正在断案,故不敢打扰,在旁观看。”
“也不知怎么了,近日来,来找我告状的乡民越来越多,每天都得四五起。”周澈好像很迷惑不解似的摇了摇头。
事实上,他非常清楚此中原因何在。还能有什么原因?只能是因为他先灭季氏、再宽恕“受贿”亭长这两件事,使得他在本乡乡民中的威望急剧升高,所以乡民们才从多来找他。
周澈问道:“既然是来见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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