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书苦笑着摇了摇头,回过头来。
“怕是你听岔了罢!”
曾瑾菡也笑了,“哪有这么多人识得你啊,你又不是甚么行首,更非大官!”
这就相当揶揄了,张正书也跟着自嘲道:“我张小官人的名声,怕是汴梁城中无人不晓了吧?”
还没说完,张正书的背后就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同时被人惊喜地喊道:“小官人,果真是你啊!”
张正书一愣,回头一看,原来是个渔家子。只见他赤着脚,手里用稻禾提着一尾大鱼,欣喜地说道:“小的在汴河上候了多时,却今日才看到小官人。先前得小官人相救,大恩不敢言谢。今日捕到一尾鱼,献于小官人,还请小官人不要嫌弃……”
张正书想了好半晌,才想起这人是谁:“原来是你啊……”
这渔家子,就是前两个多月,在东水门外和游手闲汉起冲突的船家。只是那时候,眼前这汉子被那些游手闲汉打断了腿,卧在船内张正书瞧不太真切模样。听他这么提醒,张正书才想了起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挟恩图报之事,我也做不来。这鱼,还是留给你拿去市集卖钱吧。”
见张正书这么说,这汉子急了,说道:“小官人,小的虽然没读过书,但也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官人帮小的一家摆脱了游手闲汉的纠缠,又勒令他们给了汤药费,如若不然,小的如今还得跛脚。这等大恩,岂能不报?这一尾鱼,不过是聊表心意罢了,还望小官人收下!”
“额,等等……”
张正书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你是船家?”
这汉子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小的自小在水上长大,颇识水性……”
“懂得操舟吗?”张正书继续问道,眼睛里似乎有点异样的光芒。
这汉子笑了:“如何不懂?小的自孩提之时,就已经学操舟之术了!不是小的自吹,若论操舟之术,天下胜过我之人,亦是不多!”
这话虽然自大了些,但张正书却知道他说的大概是实情。就好像欧阳修笔下的《卖油翁》一样,都是讨生活的。这汉子每日不知道要操舟多少次,怎么操舟,估计已经印入他的脑子里,成了下意识动作了。这些船家如此,卖油翁们也是如此。
“好!非常好!”
张正书哈哈大笑了一声,真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果然日行一善是有好报的。
“小官人,有甚么好的?”这汉子就想不明白了,他操舟,捕鱼,那是营生的买卖。他们这些船家,若非上岸卖鱼,是绝不会离开船的。不是他们多爱船上的生活,而是离开了船,他们就无所依靠了。农民尚有田地,可他们离开了船,去哪里谋生,用什么谋生呢?所以,在这个汉子的观念里,这操舟就等于是饭碗。可要说这饭碗有多好,恐怕不见得吧?你叫任何一个人过来,看看他们愿意拿土地,还是愿意要一艘船?
土地产出有保底,起码能维持个温饱。可是船上生活一旦没捕到鱼,那就得饿肚子了。都是靠天吃饭,然而捕鱼更多靠的是运气,而种地就看老天给不给活路。从概率上讲,种地的风险比捕鱼的风险小多了。是个人,都会想要几亩地,而不会想要一艘船的。
“当然好了,有一技之长,你就饿不死了。”
张正书嘿嘿笑道,这是他坑人——哦不,是提携人的先兆。
这汉子苦笑一声,说道:“若是有头发,谁想做癞痢?谋生之技,却只能混个一餐半饱……”
张正书沉默了,实际情况确实如此。船家生活确实清苦,因为贫苦人太多了,依赖整条汴河谋生的船家,没有一万也有数千。这么多的船家,这么密集的渔网下去,还能有鱼可以捕捞,那已经是奇迹了。没办法,在吃饱饭面前,什么保护环境都是虚的。就算是后世,政(zheng)府三令五申之下,不还是有渔民把渔网弄成绝户网吗!人性本就如此,没办法扭转的。在生存和保护环境面前,生存永远是排在第一位。
幸好后世有个休渔期,才让本就不多的渔业资源得以休养生息一阵子。
不然的话,恐怕渔民天天都要捞过界了——生活所迫啊!
张正书却最是看不得别人受苦,这时候他的善心大发道:“你可愿意为我做事?”
曾瑾菡明白了,她这夫君,张小官人总算是图穷匕见了。前面铺垫这么多,完全是为了博好感,最后抛出一根橄榄枝来,哪个不感激得痛哭流涕?要知道,张家给的工钱冠绝汴梁城,已经是传扬出去的名声了。哪怕是个临时工,你到张家去做工,一日也有百余钱。啧啧啧,居东京,大不易,每日收入百余文钱已经是中等收入家庭了。更何况,这还是临时工而已。每每张家招工,都已经抢破了头,差点没把招募榜给撕了。
第371章 天上掉馅饼()
这个汉子差点没以为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这……这不吝于天生突然掉馅饼下来,还正正就砸中了他的脑袋啊!这不,把他砸得晕乎乎的,都闹不清楚这里是哪里了,好像喝多了极为低贱的果酒一样。
“小官人,你遮莫是在拿小的寻开心罢!小的身无长处,就会操舟、捕鱼,大字不识一个,如何能给小官人做事?使不得的,使不得的……”这汉子连连摆手,若不是他坚持要把鱼给张正书,恐怕他此刻已经走了。
张正书大为惊奇,这汉子是在欲擒故纵,还是真的这般憨厚?寻常百姓听了这事,莫不欣喜若狂,甚至要烧香还神的。进张家做事啊,已经等于有了一个铁饭碗了,这还是比做小吏还要好待遇的铁饭碗!如果张正书是个平头百姓,他也肯定会心动的。
偏生这个汉子,确实一脸惶恐之相,没见半点喜悦,甚至还想走人。
张正书也算是“阅人无数”了,配合系统的判断,几乎没有遗漏的。可他真的没想到,世间真有这样讲义气之人,一时间也怔住了。
曾瑾菡也奇道:“这位小哥,进张家做事,工钱少说月入两三贯钱,虽然不能大富大贵,却也温饱无虞,甚至还有余钱添置家宅。这等美事,你为何拒绝?”
这汉子一脸憨厚地说道:“小的虽不曾读书,却也懂得‘无功不受禄’之理。小官人于小的有大恩,恩情尚未报却,还要让小官人雇我这无用之人做事,心下怎过意得去?便是旁人不说,内心也是不安的。小官人,小的是万万不敢从命的……”
张正书感慨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啊!若是人人有你这胸襟,这社会就不会如此混乱了。不过嘛,我想找你做事,自然不是让你‘无功不受禄’的。相反,我还有事要求你。”
听张正书说得这么正式,这汉子也懵了,敢情这小官人是来真的啊?“小的何德何能?”这汉子诚惶诚恐地说道,差点没双腿一软了。
张正书正色道:“我就看中了你会操舟!这样吧,你且随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行字迷茫了,怔在原地提着鱼,很是滑稽。直到张正书走得远了,唤了他一声“跟上!”,他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也不顾地上青石板街的碎石扎脚,快步跟了上去。“这小官人行事,很是出人意表啊!不过怎么说,他都是个好人……”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谁待他好,他都能掂量得了的。这汉子看得出来,张正书不是在说笑,所以他也不再坚持己见了。只不过他还是不太明白,这张小官人看中了他的操舟技术,到底所图何事?
唯有曾瑾菡,隐约猜到了张正书的打算。
“郎君这是想要重用这个船家吗?”
面对这么一个不修边幅的船家,曾瑾菡是略带迟疑的。但她知道,并非人家想要这样子,而是生活所迫,不得不这样。“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可真正体谅的人,却不多。曾瑾菡是很佩服张正书的,起码她这个未来夫君是真心待人,不管对方是官家也好,还是平头百姓,甚至是穷困潦倒的乞丐都好。
有的人很会装,装作一个好人。但不管怎么装,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的。
曾瑾菡知道张正书是发自肺腑的,是真正对这些贫民好的。这种事,完全作伪不得。像之前的郑老丈,还有现在的这个船家,哪一次张正书不是“多管闲事”?正因为是这样,才显得张正书的人品可贵。
要是张正书知道曾瑾菡这么评价他,恐怕会高兴得跳起来。殊不知,张正书就是单纯的看不惯人家穷困罢了。要是这些穷困之人是那些“刁民”也就罢了,纯属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可这些都是老老实实的贫民,受到了诸多欺压,这就让张正书看不过眼了。或许他这么做,完全没有顾虑到后果,也没有图什么回报,只是出于一片好心。可这也恰恰是“穷**计,富长良心”的真实案例,要是前一世的张正书,那是见到老头老太摔倒都不敢去扶的。没办法,兜里没钱,身上没胆啊!
张正书当然有自己的理由,他是知道中国人的性子的。别看那些贫民、泥腿子好像一直逆来顺受,不敢声张的模样。可一旦到了临界点,恐怕这些贫民、泥腿子爆发出来的能力,足以毁天灭地,终结一个朝代。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可惜,如今《荀子》都不被儒家承认,儒家也丧失了进步意识,完完全全沦为了统治者的工具。偏生是这样,才会使得那些文人士大夫吃人不吐骨头,最后导致社会矛盾爆发。有时候,张正书真的想让那些文人士大夫尝尝这种被颠覆朝代的滋味,但他的理智告诉他,这完全没用。因为人类从历史中吸取的最大教训,就是人类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是以,历史轮回反复,正是如此。
既然朝代更迭是不可避免的,那就只能做好当下了。
张正书率先走进一家郊外茶肆,迎出来的小厮满脸堆笑地说道:“小官人,吃些甚么茶?”
“先为我寻一阁子,茶水稍待。”张正书淡淡地说道。
“好咧!”
这小厮完全没有二话,年间来茶肆谈生意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小厮是见惯不怪。领着张正书他们,走进了一阁子内。但是,这小厮看着一个渔夫模样的汉子,提着一条鱼,赤着脚走进茶肆,还跟着张正书进了阁子,他就有点惊奇了。“小官人,他……”
“没事,我请他过来的。”
张正书大大方方坐下后,环顾了一下茶肆的环境。这茶肆隐在烟波绿柳之间,倒也有几分情趣。阁子内还有一幅水墨山水画,一瓶插花,倒也有些情致。估摸是这茶肆掌柜想要招揽文人士大夫的生意,才做出这样的布置。
第372章 开门见山()
曾瑾菡也坐下了,她来茶肆的次数也不算太多,这些茶肆的茶叶,还不够她家的好,她自然对茶肆没啥兴趣了。所以,面对这样的茶阁子,她也觉得很新奇。
唯独那汉子,提着一条鱼,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异常尴尬。
“坐吧,坐吧!”
张正书笑道,“莫要拘谨,这次是我求你,可不是你求我的!”
这汉子被张正书这么一说,更是紧张了,欠了身子在凳子上坐下了,手中却还是提着那一尾鱼。
“小官人,吃些甚么茶?”这小厮虽然其他这几个人的身份,但出于“职业道德”,他也没有丝毫表露出来。这也是宋朝小厮的专业性了,不仅要记住店里有什么东西,还要唱出来。当然,茶肆的小厮,比酒楼的“行菜”还是要略逊一筹的。酒楼里的“行菜”要记住的东西太多了,因为酒楼里的菜式,每天都不一样——食材可不是每天都一样的。还有,食材的备份也不一样,要是不及时记住少了哪些菜,虚报了菜名,导致客人点了菜却吃不到,那这个“行菜”可是会被炒鱿鱼的。
要知道,在大宋朝,酒楼行业的规矩甚至比后世还要严格,绝不可能因为客人点的菜没有了,“行菜”走到厨房问过后,才回来跟客人说:“这位客官,xxx菜已经没有了,要不你换一个?”这样的“行菜”,就是不合格的,轻则罚钱,重则扫地出门。
茶肆里的小厮,俗称“行茶”,也就是斟茶倒水之人,只需要记住茶名,分辨得出茶叶就行了。不过,这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只听这个“行茶”好像说贯口相声一样,开始报茶名了:“小店里有晚甘侯,洞庭新血茶,永春佛手,顾渚紫笋,阳羡茶,瑞龙茶,日注茶,双井茶,谢源茶、雅安露芽、蒙顶茶、临江玉津,袁州金片,青凤髓,纳溪梅岭,巴东真香,龙芽,方山露芽,五果茶,普洱茶,鸠坑茶,瀑布岭茶,五龙茶,真如茶,紫岩茶,胡山茶,鹿苑茶,大昆茶,小昆茶,焙坑茶,细坑茶,径山茶,天台茶,天尊岩贡茶,西庵茶,石笕岭茶,雅山茶,鸟嘴茶,宝云茶,龙湫茗,月兔茶,花坞茶,仙人掌,紫阳茶,信阳茶,黄岭山茶,龙井茶,虎丘茶,洞庭山茶,灵山茶,沙坪茶,邛州茶,峨眉雪芽,卧龙山茶,修仁茶……”
张正书差点想鼓掌叫好,开始打赏了。这个“行茶”不去说相声,真的是浪费人才啊!不过,好像大宋这时候还没有相声这玩意?
不过,张正书“之前”也是一个纨绔子弟,对于茶道研究颇深,知道这时候宋朝就算不把四十多种贡茶计算在里面,也有名茶一百六十多种。这么多茶叶里,名茶也不少。但要注意,宋朝的喝茶法,可不像后世那样的。
宋朝的喝茶法,说白了就跟后世冲芝麻糊或者冲感冒冲剂一样。先是拿出茶叶来,研磨成粉末。然后用“罗”筛选出颗粒度合适的茶末来。这个粉碎的过程,是有各种方法的,这涉及到“斗茶”了,暂且不提。
研磨好的茶末,放入茶盏之中。将水注执壶)放在炭火上加热,然后用滚开的水点注茶盏中的茶叶末。与此同时,用竹制的茶筅拼命的搅动,加上一点点打制的技巧,就可以看到一碗“水乳交融”,哦,不对,应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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