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童不过八、九岁;没有小孩子的童真可爱;而是带了骄娇二气;一看就是被长辈宠溺大的熊孩子。沈珏方才不过说话声音大了些;哪里就扯到规矩不规矩上?
沈珏横眉竖目;看着小童道:“你才几岁?能有几分见识?就如此武断莫非你不晓得的;就都不是真的?”
那小童不服气;还要再辩;被那老妇轻哼一声;吓得止了话音;低着头老实道:“是我失礼了。”
这小童唇红齿白、粉雕玉琢模样;方才牙尖嘴利讨人不喜;这一老实下来;也透着几分乖巧可爱。
沈珏摸了摸鼻子;面上讪讪;后知后觉地现自己竟同一个毛孩子计较半天;就有些不好意思。
老妇人见状;莞尔一笑;看了旁边站在的沈瑞、董双一眼;道:“不再扰几位小官人闲话;老身这里先告辞……
第九十三章有女怀春(五)()
这老妇打扮看似寻常;可说话行事都有大家之风;沈瑞几人都客气回礼道:“老人家自便。”
董双还罢;觉得这老妇慈爱之中带了威严;望向自己的目光略有深意;沈珏、沈瑞两个却瞧出这老妇不一般来。这身上穿着的虽是布袄;却是松江人本地都很难买到的上品平纹素布。
只是这老妇不似寻常富贵人家女眷那般有着一双小脚;而是操着一双天足;又没有随侍这旁;看着才不显富贵。
老妇见几个少年彬彬有礼;微微颔;领着小童去了。
看着老妇的背影;沈珏道:“听着这说话声音;倒不像是本地人士;带了苏州府那边口音。”
宗房二老爷之妻屈氏;便是苏州府人氏;一口姑苏软语。沈珏听久了;才会这般说。
沈瑞摇了摇头;道:“或许娘家是苏州的;不过应是嫁到了北地。”
这老妇虽带了吴音;可说话同南方人还不同;像是几百年后南方人说普通话那个调调。尤其是小童身上;北音更重;南音更浅。
沈珏哼了两声;嘀咕道:“方才那小子太可恶;脸上写着瞧不起人;谁家毛孩子;这般欠揍……”
话音未落;便听到前边一声尖叫:“住手;你们这是做什么?”
正是方才那小童的声音;沈珏听了皱眉;道:“走;过去看看”
几丈外;已经围了一圈人。
地上跪着一破衣烂衫老乞婆;花白头;双眼跟烂桃似的;匍匐在地上;扒着一个人的鞋;哭着道:“大爷给老婆子留两个钱;我家小子还等着抓药救命;求求大爷……”
被拉着那人;身子告状;身上穿着补丁衣服;亦是乞丐装扮;嗤笑道:“你那烂赌鬼儿子;老婆儿子闺女都卖了;还死不悔改;自己又被打断了胳膊腿;早该死了。”
老乞婆哭道:“老婆子只这一个儿子;求大爷可怜。”
旁边那小童气愤填膺模样;挺着脖子想要上前;被老妇人拉住。
那中年乞丐瞥了一眼;道:“到了爷怀里的银子;没有吐出去的道理。喏;善心人在那里竖着;你是不是求错人
老乞婆顺着中年乞丐的所指望去;面上怔了怔;随后便掉转方向;膝行几步;对着那小童叩头:“小善人;可怜可怜我这老婆子;救我儿一命……”
小童手足无措;老妇人面上带了几分肃穆。
“你快起来;你快起来啊……你恁大年岁;给我一小儿叩;我要折寿的。”小孩子声音清脆;可也彻底地暴漏了外地口音。
沈瑞望向围观人群;便见其中有两个男子与方才壮乞交换了一个眼神;再望向小童与老妇人的时候眼神晦涩难明
地上那老乞婆却不肯起;只拉着小童的衣衫;呜呜哭泣;显然是欺负小童心善面软。
小童扶不起那老乞婆;便求助地望向身边老妇。
老妇眉头微皱;并不说话。
小童只好望向那中年乞丐;怒道:“你方才抢过去的银子是我的是给这位大娘的;你恁是霸道;当街抢劫;就不怕见官?”
那乞丐“哈哈”两声;得意洋洋道:“就是你给的又如何?这老婆子的儿子是烂赌鬼;正欠大爷的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谁能说大爷不是?”
那小童的哼了一声道:“骗人你自己是乞丐;哪里有银子借与旁人?你莫要吓唬我;快将银子还给我;要不抓你去见官手脚俱全;却不好好做人;倒是不怕给祖宗丢人”
沈瑞听了这一句;便觉得要遭;果然就见那乞丐一声暴怒;道:“好个臭小子;毛还没长齐;敢同你大爷啰嗦;真是讨打”
随着暴喝声;他乞丐就奔着小童冲过来。那小童早已吓得呆住;那老妇侧身站在小童身前;道:“住手”
那乞丐暴怒之下;哪里会听话;眼见着小儿脑袋般大的拳头就要落在老妇人身上。
老妇人惊吓之下;也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可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落到身上。
“小官人;莫要管闲事……”就听那乞丐带了怒音道。
老妇人睁开眼睛;便见身前多了一人;正好将那乞丐拦住;正是方才那几个少年之一。
这少年身量未足;看着也单薄;可一只手却牢牢地抓住那乞丐手腕;使得他抽不回去。
上前的人就是沈瑞;他不爱多事;可眼见着不平;也不能任由这一老一小就挨了打;就一时冲动上前拦住。
乞丐素来凭衣服敬人;见沈瑞穿着寻常;本没放在心上;这这一身气势迫人;心中有些犹豫;嘴上依旧强硬道:“那小儿恶语伤人;不能不教训卜…”
这百姓户籍;除了士农工商之外;还有一等“丐户”;为贱籍。这些人只能操贱业;不得进学不得做官。
这些人;传闻祖上在南宋时金军南下时做了汉奸;后来金人撤退后;就被朝廷编为惰民;大明朝开国时编户籍时;又改称为“丐户”。丐户人家;最是忌讳的就是听人提及先祖。
沈瑞道:“童言无忌;尊驾与之计较不是失了身份。他虽说话不中听;到底之前存了一份善心;尊驾只看在今日佛祖圣诞上;且饶了他这一遭。”随着说话音;便松开了那人手臂。
沈珏在旁醒过神来;忙凑了过来;道:“就是就是;瞧着他们老的老;小的小;计较起来也甚意思?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和和乐乐的。”
沈珏素来张扬;身上穿着一身大红锦袍;腰间挂着香囊、玉坠子;看着就是富贵小官人装扮;又操着一口松江话;同沈瑞那种见杂了官话的还不同;乞丐便瞪了那小童一眼;道:“看在两位小官人面上;且先饶了你一遭;以后莫要耍嘴;学着说人话”
那小童脸一阵青、一阵红;满脸倔强想要还嘴;又被乞丐方才气势吓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满脸委屈。
沈瑞见乞丐虽松了口;可望向这一老一小的目光依旧不善;便道:“你是城南丐户;尊驾贵姓?蒋府君治下;政通人和;爱民如子;丐户人家日子也比以往好些了吧?”
那乞丐闻言;四下里望了一眼;见不少人好奇地看着自己;不由撂下了脸。倒不是因丐户出身;而是因沈瑞点出他的身份。方才那小童出手大方;早被他盯上;已经联络好人;一会儿就尾缀这两人;宰个肥羊。可如今被这少年点破身份;这一老一少吃了亏去报官可怎么好?他虽求财;可到底不是穷凶极恶之人;生不出害命的心思。
不管这少年是有心还是无意;到底坏了他的筹谋;这乞丐望向这沈瑞的目光就有些不善;人群中亦走出两人;站在这乞丐身后。
众目睽睽之下;沈瑞并不担心;沈珏却是吓了一跳;忙站在沈瑞身前;将他遮了个严实;道:“我们沈家常在南城施粥;南城丐头樊二;与家父亦是旧识。”
那乞丐听到“沈家”却是一愣;道:“哪个沈家?”
沈珏挺胸道:“自然是北城沈家坊的沈家?”
那乞丐面上不善顿消;带了几分急迫道:“有一位孙大娘子;小官人可识得?”
“孙?”沈珏看了沈瑞一眼;犹豫道:“沈家九房;旁枝众多;尊驾说的是哪个房头的?”
乞丐道:“就是太平米行早先的东家;善人孙大娘子”
“啊?”沈珏讶然出声;道:“那是我隔房的婶子……三年前没了。”
那乞丐神容大变;难掩哀痛道:“小人晓得;三年前大娘子出殡时;我们南城丐户都跟在后头送出城去。只是贵人在前;没敢往前凑。”
沈珏听了;不由动容;道:“源大婶子向来心善;倒是真帮过不少人。”
那壮汉点头道:“孙大娘子就是活菩萨;当年我有事在外;老娘病重;耗尽家财;无米入锅;无钱抓药;我家那口子急的无法;要去典卖自身;正好遇到孙大娘子。孙大娘子送了钱米;还请了大夫;救了我老娘一命。我们丐户;本是下贱之人;也无力报答恩人;只能在大娘子走时送大娘子一程。听说大娘子有一子;不知现在光景如何?这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要是受了欺负;我们这些人固然没本事相护;可为他出两口闲气却是能的。”
沈珏听得;目瞪口呆;指了指旁边沈瑞道:“不就是在这里?这就是我那大婶子留下的独生子;早年在外头守孝;月初方脱了孝家来。”
那壮乞一听;铁塔似的身子立时矮了半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原是小恩人在上;小人给您叩。”说罢;便是“砰砰砰”三个响头。
后边那两个汉子;却是没有闲着;跟着跪下磕头;道:“见过小恩人。”
沈瑞原还想要上前扶人;不过这一个两个的都是如此;便只能侧避到一旁;道:“几位还是先请起;与几位有恩的是亡母;小子无功;实无颜受此大礼。”
旁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沈珏带了不自在;道:“你们快起来;这旁人都当成咱们是唱大戏的了。”
那三人见旁边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便也讪讪地起了身。
有站着近的;听到这几人对话;不免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这个道:“孙大娘子;就是织厂被骗卖的那个?”
那个说:“正是哩;是善心人不假;可好人没好报;死的早不说;留个一个儿子当年被磋磨得就剩下一口气……
知晓内情多些的;不免摇头道:“贺家行事恁不厚道。”
又有人道:“听说孙娘子留下的就产业都被分了两半;亲生的小官人只得了一小半;大半被庶长子占了去……”
有人抱不平道:“凭甚了?这当娘的嫁妆亲儿子不能得了;还得让孽庶占了大头去……”
第九十四章 名士风流(一)()
沈瑞被大家看的直毛;这一下子就进入“小白菜”模式;一般人还真是受不住。沈珏面上也不好看;虽说这些市井闲话并非胡诌;可如此沸沸扬扬的;连逝者都被提及说嘴;丢的也是沈家人的颜面。
倒是那老妇人;冷眼旁观;不时打量沈瑞两眼。
那壮年乞丐听了闲话;不由面露担心;看着沈瑞道:“小恩公莫非受了委屈?我等虽是卑贱之人;亦是愿为小恩公效犬马力之力。”
丐户虽只能行贱业;可多抱团;要是谁敢欺负到他们头上;也够吃一壶。
沈瑞闻言心下稍沉;不管这壮乞有几分真心;只凭他方才举动;即便是个感恩的;可非良善之人。沈瑞无心与其纠缠;也晓得“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的道理;便好声好语道:“我过的尚好;并无艰难之处;尊驾好意心领。亡母生前行善;出于本心;并非图报;尊驾若是挂怀;往后碰到他人难处;帮上一把就是。”
那壮丐只只觉得这小恩人目光烁烁;似是看透自己心里;又想到他方才揭破自己身份之举;只觉得脸上火辣辣;讪讪道:“谨遵小恩公吩咐;小人不敢放肆。”说罢;痛快地从怀里掏出两个银锞子;递给地上那老乞婆。
那老乞婆将银锞子抓在手中;烂桃眼睛望了望四周;面上满是提防;顾不得擦于脸上鼻涕眼泪;起身便从人群中挤了出去;跑的飞快;没一会儿就不见影子;看的大家嘘声一片。
沈珏看的咋舌道:“这老妈妈真是;腿脚倒是利索”
那壮丐撇了撇嘴;道:“甚老妈妈;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不过是为了装可怜;故作老态”
这壮丐四旬年纪;要是按照他说的;方才那乞婆年纪还真不算老。
沈珏诧异道:“那头可是没几根黑的?”
壮丐道:“她那赌鬼儿子二十几岁;头也白了一半。最可怜是她的媳妇;也是好人家女儿;连带着七岁大的姑娘;一道被典卖到半掩门人家;如今已经开始张帜待客。”
沈珏皱眉道:“《大明律》不是禁卖良为娼?”
壮丐道:“半掩门人家;在衙门里记得也是良民;不是入了贱籍;犯不到律条上去。”
沈珏愤愤道:“即便是出嫁女;也是爹生娘养;娘家人就没人出头?”
壮丐回道:“要是有娘家人在;那烂赌鬼也不敢卖了他婆娘。不过是欺负他婆娘娘家没什么人;才敢如此行事。这老婆子不是个善的;若没她惯着;怎会养成个好吃懒做的烂赌鬼?当初说亲事的时候;又行欺诈之举;借贷了银子去置办聘礼;赚了媳妇家好大一笔嫁妆。要不是为了给女儿筹集嫁妆;那家爹娘也不会操劳而死。等将媳妇的嫁妆嚼用光;这老婆子就不认人;又因生的是孙女;非打即骂。那小娘子虽坠了娼门;也能少挨几顿打骂。早知那烂赌鬼连婆娘闺女都狠心卖;去年我就不该一时心软将银子借给他过年。”
众人原觉得老乞婆可怜;这个壮年乞丐平白抢银子可恶。如今听明原委;少不得说叹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丐户卑贱;见到寻常百姓都要行礼叫“老爷”;这壮丐虽感激孙氏善行;可众目睽睽之下;并未与沈瑞继续攀扯;只道:“本地丐头樊二是小人本家;小人亦姓樊;行四;家住南城槐树里胡同第三家;小恩公日后有吩咐;只管打人传话。”
沈瑞见他行事善恶分明;利索爽利;又因前情有因;原本恶感去了几分;点头应道:“吩咐且不敢说;以后得空再与樊公闲话。”
看热闹的人早散了;樊四也带了两个伴当离去;远处只剩下沈瑞一行与老妇人两个。
沈瑞看了老妇人一眼道:“妈妈有没有带了家人?这庙会上人多手杂;还是跟着家人妥当些。”
方才小童掏了银锞子出来;已是露了白;即便樊四罢手;难保不被其他人盯上。
那妇人苦笑道:“方才人多;小外甥又淘气;便与老身另两个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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