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徐氏御下甚严,但偌大一个尚书府,总有长了富贵眼的奴才。
周妈妈是徐氏的陪房,可算得上徐氏身边第一得力人,有她送何氏过去,府中仆从自然就明白了徐氏对何氏高看一眼,对她母子也就不敢不敬。
何氏被安置在西路一个独立小院,虽是二进,却也有十几间房舍,安置何氏母子绰绰有余。其间设有小佛堂,暂时供奉沈玲骨灰坛。另有独立的小厨房,以及直通府外的独立角门,非常便利。
院落也是早就打扫干净,屋内家具齐全,桌椅摆设一尘不染,被褥幔帐统统是簇新的,又新配两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另一个厨娘,两个灶上仆妇,四个杂役仆妇,处处可见良苦用心。
周妈妈又将一早备好的仆从名册并一托盘银锭子奉上来,因笑道:“这是玲二奶奶您和楠少爷的月例银子,还有些太太与楠少爷作零用的。虽也裁了几件新衣,到底不知道您和楠少爷身量尺寸,太太多备下了衣料,放在西厢小库房里。您且先安置,待看看这边短了什么,打发小丫鬟来与老奴说。”
何氏忙道:“这可使不得。劳大伯娘惦念,这些我们都是有的,府上如今这样待我们,已是我们偏得了,可不好再让府上破费。待我梳洗过后,再去谢过大伯娘。”
周妈妈笑道:“玲二奶奶客气了,太太都说了,既然来了家里,就是自家人,玲二奶奶千万别外道。这些份例东西,哥儿姐儿都是有的,就是亲戚来了,也是这般的,您就收了吧。”
说是亲戚都这般,可见这样的布置就知绝非亲戚能比,乃是特地为他们母子所备,何氏再三推辞,却到底没说过周妈妈,只得收下了。
这边送走了周妈妈,那边婢子就过来报说热水已备好,问奶奶是否要沐浴。
一得到肯定回复,屋里丫鬟们随即就麻利的将澡豆、姜汁、鸡蛋、香膏、软布、中衣统统都备好了,柳妈妈对这高效率满意得不得了,满口子的赞“到底是尚书府”。
何氏泡进温暖的热水中,忍不住发出舒服的喟叹。
柳妈妈打发下去小丫鬟们,亲自替何氏解开头发,另寻了盆轻轻揉洗,舒心笑道:“奶奶可安心了吧。”
何氏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半晌还是道:“待安葬了相公后,咱们就近寻一处宅子搬出去吧。”
柳妈妈一惊,险些打翻木盆,稳了稳神才忙劝道:“奶奶这又何苦!今儿不也见了,大太太是再好不过的人了。那三太太我瞧着也是个好人,都是待您带哥儿极好的,还有瑞二爷,打松江起就关照咱们”
何氏打断她道:“正是因为他们太好了,我才不能赖着不走。本就没有亲戚名份,初时自然是好的,我若不识相,赖着不走,慢慢的这情分便都磨光了,以后难过的还是我们娘俩。不若现在早些出去自力更生,将来有些什么事求到尚书府来,总还有一线香火情且以后小楠哥开蒙、进学,哪一样不得来求人。”
柳妈妈呆呆的半晌无语,终于叹了口气,又开始揉搓起何氏的头发,低声道:“这样好的人家这样好的人家”终是低不可闻。
何氏掬一把水洗了脸,却是一道洗去了眼角边的泪,这样的好人家,她梦寐以求,可到底不是她的,如今,只得她和小楠哥两个,为了小楠哥的前程,她也只能委屈了现在,将大伯娘他们对她母子的怜惜与好感留续到将来。
沈瑞回到九如居,却并没有立时沐浴,只简单盥洗一番,换了家常衣裳,就往上房去见徐氏。
徐氏才听了周妈妈的回报,又吩咐下晚上设宴给沈瑞及何氏母子接风,就听婢子报说二爷过来了,一时还有些愣怔。
待见了沈瑞进来,徐氏便嗔怪道:“你这样急做什么,怎不好好歇歇!”又道:“可巧我这儿备着晚饭,你瞧瞧单子,可还要吃些什么。”
沈瑞笑道:“没与娘说说,我也歇不踏实。还不如跟娘谈完,我再回去好好泡个澡,踏踏实实睡觉。”
他说着伸过头去看了菜单子,又添了两样清淡小菜,才打发了人去。
徐氏知道沈瑞要讲的事关重大,打发了屋里人出去,又叫红云去廊下守着,这才问了沈瑞松江诸事。
虽然中途几次写信回来,但事涉藩王,沈瑞又怎么敢随便写在信里。当下便从回去开始说起,将如何查案,如何审案种种说与徐氏听。
徐氏虽在信中只言片语里猜出一二来,但真正听到是宁王意图谋反,还是变了脸色,听到凶徒甚至意欲刺杀钦差,更是眉头紧锁,口中直道:“这般胆大妄为!”
待听到章家搅了进来,徐氏深深叹了口气,半晌才道:“旁的都是虚妄,还是要子弟上进,才是家族唯一出路。”
徐氏看得明白,无论贺家处处算计沈家,想谋个松江第一大族,还是章家此次铤而走险,妄图谋个“从龙之功”,本质上都是因贺家、章家下一代没有拿得出手的子弟,也是为了家族的将来,不得已而为之。
沈家现在则有两个状元公,入仕十余人,举人更是多达数十人,且多是青壮子弟,仕途还长,全然蒸蒸日上的态势,家主自然不愁。
“琦哥儿能接族长之位也好,宗房这些年事事和稀泥,也误了不少族中子弟,”徐氏顿了顿才道:“琦哥儿新为族长,怕是要锐意进取的,只是现在的沈家,还是当求稳。沈家现在入仕子弟不少,虽则分宗,也还是不要太多举动为好。”
沈瑞点头应道:“正是。瑛大哥也是因着沈家如今在仕林名声未免太盛,才提出分宗,琦二哥也是明白这些的,六哥、瑛大哥与我同他都商量过族中种种。母亲放心,他也是稳重性子,会多加思量的。”
有优秀子弟在手,家族只会求稳。而如今,沈家面临的危机,并不是未来走向的抉择,而依旧是通倭案或者说,通藩案。倭乱的案子在松江告一段落,可在京城,应该正在审理中,进展如何还不得而知。
涉及藩王,必然是秘密审理,徐氏作为内宅妇人、三老爷沈润作为一个七品小官,是不可能得到任何消息的。
徐氏也是慎重的人,并不去贸然打听,只是和三老爷商议过后,悄悄派了人注意贺家。贺东盛如今还在侍郎位上,或多或少会知道些什么。
“八月底贺家那边隐隐有风声过来,锦衣卫已押解一干人抵京了。”徐氏摇头道:“再之后贺家也有往外走动,却像是无功而返,很快也不再出去,也再无动静了。”
徐氏顿了顿又道:“中旬你岳母还曾打发人来与你送两件秋装,来的婆子话里话外的意思让你回来就尽快去杨家一趟。我料想是你岳父的意思,兴许就是想说这案子,因怕隔墙有耳,才不好明说。今日时辰也不早,再登门要惹人生疑,你明日就早些过去杨府,带着土仪,便是正经去拜见岳父。”
沈瑞点头应下,就算没有这番传话,他也是要早点过去的。他还揣着沈瑛给的十几封信,去哪些昔日东宫属官处拜访还是要问过杨廷和的,沈瑛的好友未必都是杨廷和认可的人。
再说起沈家分宗种种及沈玲妻儿,还有沈洲那日的剖白,徐氏久久不语,半晌才叹气道:“你二叔这是心魔。随他去罢。”
徐氏虽供着佛像,也往庙中去烧香布施,却也是不信这几桩巧合是什么报应的,她心知沈洲这是想通从前种种,懊悔当初负了孙氏才生此心魔。
斯人已逝,这便是解不开的心结,多说业已无用了。
至于沈玲妻儿,徐氏原就对何氏印象非常好,听了沈瑞讲变故发生前后何氏种种反应、不卑不亢对宗房及三房,心里越发喜欢何氏。
听得沈瑞道:“我原以为二叔会过继小楠哥为嗣孙,玲二嫂子也好帮母亲和三婶打点些家务,替母亲分忧。现下二叔不愿过继小楠哥,玲二嫂子到底被除族,算不上沈家人,也就不好再打理府里的事,还要母亲辛苦。”
徐氏知道儿子是为自己身子骨考虑,心下熨帖,想了想道:“方才周妈妈回来与我说了何氏言行,是个心思灵透的,也是个要强的,若没个名份,想来她也不肯白住在府里。她年轻守寡,儿子又小,住在外面委实让人不放心。我瞧她是个好的,她母子与咱们二房也是有这个缘分,我想认她做个契女,也好与我做个伴。”
沈瑞击掌笑道:“这样最好,既庇佑了她母子,也给她个名份,能帮衬母亲一二。”
徐氏不禁莞尔,打趣他道:“也只这三两年吧,待你媳妇过了门,我也就清闲了。”
一句话倒说得沈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讪笑两声道:“她还小,还得母亲多教几年。”引得徐氏哈哈大笑。
沈瑞也在心下惦记起小未婚妻来,这一路在繁华口岸停靠时,他也上岸往市集上去寻了不少精巧好玩的小玩意儿,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喜欢。
第五百七十六章 多方角力(二)(二合一)()
杨宅,书房
伺候的下人撂下茶壶茶盏便被打发了下去,连亲儿子杨慎也没能留下,屋里只剩杨廷和沈瑞翁婿对坐,而院门口还留着心腹长随守门,全然小心谨慎模样。
沈瑞见这个阵仗,心下已是有些忐忑,生怕杨廷和说出来的是通藩案里沈家有坏消息。
自从靖难之变后,朝廷对藩王的忌惮至今,要是真的与藩王沾上关系,沈家子弟的前程怕是就此到头;除了前程之外,还有沈琦妻儿与长房小栋哥儿的安危,如今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要是真的有噩耗,也叫人不忍听闻。
杨廷和也不拐弯子,上来便直言道:“事涉藩王,朝中诸公极为重视,连皇上曾去亲审过几个人犯。”
沈瑞倒不算太惊讶,以寿哥的性格,没准还会觉得审人犯是极好玩的事。
杨廷和见沈瑞颇为沉得住气,心下十分满意,语气缓和不少,道:“你把前前后后的事都讲与我听。所见所闻所感,都不要漏下。”
沈瑞连忙应诺,便将自己与沈理回到松江查到的种种,自己与沈理的推测,以及后来从王守仁那边听到的一些统统讲了出来。
事无巨细,足讲了小半个时辰,沈瑞直说得口干舌燥,待全讲罢,只得哑着嗓子告罪,连饮了两盏茶才缓过来。
杨廷和听得十分认真,时而眉峰紧锁,时而捻须点头,全部听罢,方道:“宁藩此番行事可算不上缜密周全,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不过,勿论他是不是故意,就看他用的这几个人,”他冷哼一声,“识人不明,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沈瑞心道从史书上看宁王原也不是缜密周全人,在真正举起谋反之前朝中不是没有察觉,还不是朝中几派人马各怀心思,彼此倾轧,一直没加理会,才让这么个货色成功造反了么。
沈瑞料想王守仁密奏皇帝剿灭太湖匪的事杨廷和不可能不知道,况且如今已发兵月余,只怕已有所斩获,因此也不相瞒,将自己知道的部分都讲与杨廷和听。果然见杨廷和并不意外。
“南昌周遭能养兵的所在不多,宁藩这次曝露了太湖水寨,若老师与张公公能一举荡平太湖,最少也是断了宁藩臂膀。”沈瑞虽然不认为宁王只有这一处藏兵之地,但此处无疑会是非常重要的一处,若被剿灭,宁王必然大伤元气。
而这将是王守仁此生首次大捷,没准儿从此就能开启战神模式,再不会像前世那坎坷,而能海空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让沈瑞想想就激动,语气中也自然带了股与有荣焉之意。
杨廷和静静看了沈瑞片刻,却不提宁藩,而是道:“王伯安此番被钦点钦差已是碍了人的眼,出兵更惹人不喜。若是大捷归来,王华非但入不了阁,只怕要立时告老了。”他冷冷道:“九月十八,王华因着被弹劾已再次上书乞休。不过,皇上没允。”
沈瑞呆了一呆,心下腾的就升起一股怒火,脱口便道:“老师是为朝廷安危而战,却有人不顾大局为一己私利而陷害师祖!这种时候排挤掉老师,使宁藩做大,还不是要殃及天下,与他们又有什么好!”
杨廷和一愣,随即压了压手以示安抚。
这个女婿,便再是少年老成,也终究是个孩子。
杨廷和丝毫没粉饰的意思,直言道:“也不是冲着宁藩这事。不过是怕王华借着儿子的东风入阁罢了。刘健与王华多年来积怨已深,而谢、李虽没什么,却也不愿多一人入阁分权。王华为先皇东宫师,多了一重帝师身份,入阁后如何排位?此事不是哪一人相阻。恒云,你须知,这朝中事,千丝万缕,绝非一人、一事可定!”
沈瑞一时冲动吐露了心底想法,可说完也是明白过来,心下有悲愤,也有无奈。
居高位者眼中,权势永远排在第一位,所谓大局观也是围绕着权势,天下苍生只如蝼蚁罢了。
刹那间,沈瑞有种“若不站在权力巅峰,随时都有可能被当牺牲品葬送掉”之感。
这,就是大明朝政治规则。
沈瑞深吸口气,收拾了激动心情,又变回那个沉稳老成的少年,冷静应声道:“是,岳父放心,恒云记下了。”
杨廷和略略颔首,心下也是一五味陈杂。因为,说到王华被阁老们联手阻止入阁,杨廷和亦是有些物伤其类。
王华与杨廷和一样,都曾为东宫太子讲学王华曾教导先帝整整八年,师生情谊深厚。
先帝登基后,王华便是步步高升,虽则王华乃是状元之才,却不免仍被人视作幸进。后来先帝有意想让王华入阁,却屡次被刘健否定。时至今日,仍被三位阁老阻挡在内阁之外。
如今,杨廷和站在同样角色上,当今小皇帝对他的依赖显而易见,招他入阁也不是遥不可及之事。只是如今内阁三相权柄在握,连小皇帝都要压一压,更不可能让他这皇帝东宫师进来分一杯羹。
王华有个好儿子,如今也是简在帝心,若是有大功,自然可以借儿子东风。只是,出色的儿子,可以是官场助力,也可能成为被攻讦的对象,成为官场阻力。
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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