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闻言精神就是一振,她现在对沈洲的心情是比较复杂,并不太想依靠,而对五房一家却是信任的,沈琦成为新族长,对她来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何氏抿了抿嘴,近乎耳语说了句“恭喜伯娘”,瞧也没瞧三房几人,更完全没打招呼的意思,兀自扶着郭氏往上首坐去。
前厅摆设简单,朝门北墙上一副松鹤延年图,看陈旧程度应是挂了多年不曾换过,其下设一案两圈椅为主位,地下两溜八张交椅,倒都是新换的素色褥垫椅搭。
原本这里都是沈玲长辈,族长之母郭氏和沈玲嫡母涌二太太最有资格坐上首,可郭氏进门就先往地上右边第一张交椅坐了,她原比涌二太太年长,涌二太太也不好越过她去往主位上坐,便只得在她下首坐了。浩三太太涟四太太依次坐好。
待何氏进来,郭氏起身与她说话,何氏再扶郭氏入座时,却不是将她扶到下首交椅上,而是扶到了主位圈椅。待郭氏坐下,她也面无表情的坐在另一张主位圈椅上。
如此一来,倒像是凌驾三房诸人之上。
涌二太太头一个不干,噌的站起身骂道:“上不得台面的庶孽,你的规矩都学哪里去了?见着长辈连个礼都不行?那也是你当坐的位置?!”
郭氏刚待说话,何氏已然开口:“这位太太,往他人家里作客,却责问主人坐在哪里,倒是好个礼数。”
何氏神色漠然,完全是看陌生人的样子,语气冰寒之极:“我娘家亲长皆远在千里之外,亡夫单丁独户上无亲长,不知道这是哪家长辈?”
涌二太太更是恼怒,“你个忘本的小娼妇,你还敢不认我们?”
何氏淡漠道:“分明是沈氏族人不认亡夫。既已除族,这位太太,若无事,恕小妇人寡居,不便多留客人。”
甚至对端茶上来的小丫鬟道:“只留两盏与我同伯娘,客人这就走了,不必上茶。”
小丫鬟真就只留了两盏茶,迅速退了下去。
涌二太太气得直骂“混账东西”,一旁涟四太太连忙上前拉住她,干笑道:“二嫂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生将她按到椅子上。
涟四太太这才又向何氏道:“玲哥儿媳妇,先前都是误会,族中也是有苦衷。想你也知道,遇上通倭大罪,动辄牵连九族,族中也不敢轻忽。如今玲哥儿沉冤昭雪,族中自然要让他归宗。你不知道,今日沈家已开了族会分了宗,族会上涌二哥就提出要将玲哥儿户籍迁回。这不,我们就是来喊你拿上户帖,往大祠堂去一趟的。”
何氏嘴角扯出个讥讽的笑容,“误会?有误会就要除族?有误会就能弃我夫于牢狱看着他蒙冤而死?这样的族,我们是不敢回的,倘再有什么误会,怕是我们母子要尸骨无存了。”
涟四太太一阵尴尬,心里不断咒骂沈涌夫妇,手上按着身边要发飙的涌二太太,口中还得赔小心说道:“玲哥儿媳妇,你最是个通透人儿,又如何不知,如今你公公、婆婆是真心要接你们母子回族里的,你这样年轻,再带着那么小的小楠哥,独自生活,不知多少磨难在后头。”
她说着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也不瞒你,前些日子三房陆续往泉州广州去看铺子,我与你四叔在外个把月,没了宗族庇佑,不说寸步难行也是诸事不易,但凡能回来,我们立时就回来了。这还是我们一大家子去的呢,你一个妇人又哪里顶得了门户?小楠哥成丁还要多少年,还是听四婶一句劝,回去吧。”
何氏听得出涟四太太语出真心,神色稍缓,但让她回去,那是万万不能的,如今说的好听,待回去了,她母子便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便摇头道:“四太太好意,我心领了。四太太也不必再劝了,我是不会回去的。”
浩三太太也帮腔道:“我这庶子媳妇,最知里头百般滋味,我也不劝你旁的,只是,玲哥儿媳妇,你也要想一想,真就让玲哥儿不入祖坟,做个没祖宗庇佑的孤魂野鬼吗?玲哥儿的事情,可不能再拖了,暑日天热,当早日发送了才是。”
涟四太太连忙接着道:“不止玲哥儿,就是小楠哥,往后总是要读书出仕的,沈家出了多少举人进士,这做沈家子孙能借力多少,还用我说吗?你也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出来的,比我这商户女有见识得多,玲哥儿媳妇,你说呢?”
话是句句在理,何氏却没有半分动摇。
便是为了不与沈涌夫妇葬在一处,何氏也希望相公不入祖坟的。孤魂野鬼也比做那无情无义的夫妇的儿子强!
至于小楠哥的将来,回到沈家,小楠哥只会走他父亲的老路,被嫡支打压,根本不可能出头。因此这两条压根不必考虑。
何氏仍只是摇头。
涌二太太瞧着妯娌两人舌灿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游说半天,何氏竟也根本不理会,她不由满腹邪火乱蹿。
听闻涟四太太提起:“难道将来小楠哥出仕时,人都说他是出族之子,便好听了吗?总要为他的名声考量一二。”
何氏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回答:“小楠哥自有他的命数,不劳诸位操心,若无旁的事情,便请回吧。”
名头好听,还是实惠好?小楠哥有了遗产,又有几位族叔看顾,不是比那名分上祖父母强。
涌二太太再忍不得,一手猛拍交椅扶手,却震得手心发麻,想也不想便骂道:“贱人!你死了男人,竟连儿子都不顾了!怎么着,你是准备拿了我儿子的抚恤去找野男人!我呸!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告诉你这不要脸的贱人,痛快的把我孙子与我抱回去,否则我就揭了你的骚皮子,要你好看!”
何氏气得直哆嗦,甩手将案几上茶盏砸了出去,却是一向斯文,骂不出那市井脏话,只把能想得到的狠话撂下:“你才是腌人瞧什么都腌!想骗相公的抚恤银子,哄我们回去不成,便又要泼我脏水!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怕你这腌东西!再逼我,我便去衙门告你,且让天下人看看你们这一家子黑心烂肺!”
郭氏也气恼不已,对涌二太太喝道:“你这说的什么浑话!哪家婆婆这样污蔑自家儿媳!亏你还是个长辈!你若再说这样下作话,莫怪我去族中告你,让族规罚你!”
涌二太太越发撒泼,“好啊,你们还要告我,告族里、还告衙门!告去!我还怕了你们两个”
“贱人”二字未出口,嘴已经被涟四太太死死堵住。
涟四太太心下又气又急,顾不得体面,直上去堵了她的嘴,还喝令浩三太太:“二嫂魔怔了,三嫂还不来帮忙!”
浩三太太这才后知后觉过去架住张牙舞爪要扒开捂在嘴上那只手的涌二太太。
涟四太太才是要气疯,她这儿唾沫横飞说了半晌,连盏茶都没有,嗓子都要冒烟,二嫂这蠢货又跳出来添乱,若连族长的娘都骂进去,三房在族里还怎么立足!
郭氏已经走到何氏身旁,为她抚背顺气,强压着怒气柔声劝道:“你莫理会那起子浑人!莫气坏了自己身子。”
何氏攥紧双拳,强忍着不叫自己战栗,向外怒喝道:“人都哪里去了!来人!送客!”
外面早有长寿安排的孔武有力的婆子候着,听得里头一声吩咐立时进来,连拉带拽的扯着三个人出去。
郭氏叹了口气,又拍了拍何氏肩膀,道:“你莫气了,你气了,倒叫他们得意。我也跟她们去了,别她们回去族中再胡编乱说。”
何氏强压着难受,一把攥住郭氏的手,开口却又带了几分哽咽:“伯娘,我不是对你你莫怪我。”
郭氏连忙安抚道:“傻孩子,伯娘怎的会怪你!今日的事伯娘看的清楚,回去会如实告诉族里。你的心意,伯娘也是明了的,定会为你周旋。只你自己要保重好身子,旁的都是虚话,养好了自个儿身子骨才是正经。养好了小楠哥,才是你日后的指望。你且放心,有二房、五房在,定能护你母子周全。”
何氏心下一酸,再忍不住,放声大哭。
郭氏好言安慰几句,听得外面三房几人声音越去越远,只得撂下何氏这边,匆匆过去,同那三妯娌一齐回去,免得涌二太太到族中颠倒黑白告黑状。
回到沈家坊大祠堂,族长沈琦心里有数,便只留了各房宗子并族老们留下等消息,众族人连带厢房女眷已尽皆散去。
沈源的杖刑也已完成,被挪到四进祖祠旁简陋厢房中,锁祠十年从此刻开始算起。
源大太太已带人回四房去取沈源衣衫被褥,沈瑾则请了大夫为沈源看伤。
堂上诸人正在商议日后祭田、族学等事宜,郭氏并三房女眷已进了来。
涌二太太果然进门便道:“那何氏忒不知好歹,不恭不孝”
郭氏厉声道:“长辈不慈,还要晚辈愚孝不成?!”
到得宗祠堂上,周遭尽是宗子、族老看着,涌二太太也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反装委屈道:“我们这几位长辈好话说尽,她就是不听,还说小楠哥将来不用我们管,这样不知好歹”
郭氏冷笑道:“何氏还没回来,你便向她身上泼脏水,她若回来,还指不上怎样受人磋磨。”
涌二太太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忍气道:“我那是气的一时口不择言。”
郭氏哼了一声,不再理她,转而四顾,向众宗子族老道:“天可怜见,玲哥儿媳妇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当初族中怎样待玲哥儿一家,诸位也都心里有数,如今玲哥儿媳妇不肯回来,也是情有可原。强扭的瓜不甜,既她不想回来,何必苦苦相逼。”
沈涌急了,忙道:“鸿大嫂子!玲哥儿可是立时就要发送了的,不入沈家福地岂不成了孤魂野鬼”
郭氏打断他的话,道:“玲哥儿还有小楠哥在,如何就成了孤魂野鬼?玲哥儿生前族里没庇佑他,光说身后庇佑,还有什么用?”
沈涌一时语塞,转而又道:“再怎么说,小楠哥也是我的孙儿、沈家骨肉,总不能让他流落在外”
郭氏想起瘦弱的小楠哥,更加气恼,冷声道:“你何止这一个孙儿,逼着玲哥儿媳妇住客栈时,她腹中还有一个沈家骨肉,生生掉了。”
沈涌张了半天嘴,再接不上话来。
只涌二太太低声嘀咕:“她自己不精心,掉了孩子,怎的还怨得我们?”
沈洲实不耐烦他夫妇再纠缠此事,便沉着脸出声道:“沈涌,你当初既写了文书与我,玲哥儿便是我的晚辈,他的身前身后事我便管得。如今你既将玲哥儿除了族,便休要再插手他的事!归不归宗全凭玲哥儿媳妇,你若再要逼迫她母子,休怪我不念同族之情!”
沈琦也适时开口道:“我先前便说,此时已非一族之事,须得合乎国法!玲二嫂子既不肯拿出户帖往衙门迁籍,此事也只能作罢。涌二叔往后也不必再在族会上提了。”
沈涌素来畏惧沈洲,见沈洲为沈玲妻儿出头,又听族长都这般发话,便是心下再是不甘,也只得作罢。
涌二太太却是如何也不肯罢休的,她暗暗咬牙,都是何氏那贱人持着户帖横在头里,若是搬走了那贱人,小楠哥个牙没长齐的奶娃娃,还不是只能认她这嫡祖母来。
小楠哥身上,还有二三十万两的抚恤银子!
那就应该是她的,应该是她的琼哥儿的!
涌二太太偷偷瞟着沈洲,心下暗道,待那贱人没了清白,看你有脸护着着他们母子!
第五百六十九章 人心鬼蜮(七)()
大祠堂就在宗房老宅东路,从祠堂回去宗房正房极是便利,贺氏婆媳皆是缠足,由粗壮的婆子抬着滑竿送了回去,大老爷沈海则信步走回。
沈海监督完沈源那五十杖刑,再听完三房与五房掰扯沈玲妻儿归处,只觉身心俱疲,然经过两院相连的垂门,又不禁驻足回望,心潮起伏。
从今往后,分了宗,族长又不在宗房,这门也要封起来,将祖祠独立出去。想到百年大族在自己手上分了宗沈海几欲老泪纵横,伤怀半晌,方缓缓走回主院上房。
大太太贺氏已在屋中生了好一阵子闷气,见沈海一脸颓丧进了门,便迎过去,亲自带着婢子替他更衣,而嘴中还是禁不住喋喋不休絮叨着,一会儿指责五房跋扈,一会儿又说沈瑾污蔑贺家。
沈海简直烦不胜烦,低吼了一声:“够了!”
贺氏一愣,甩手丢下腰带,气恼道:“老爷这是将气都撒我身上了?如今老爷是越发能耐,打完了儿子,这又要来罚我了不成?这族长之位”
贺氏本带再说,却见沈海脸阴沉的吓人,尤其她说起“族长”二字时,沈海那凶狠的目光,让她禁不住抖了一抖,知道踩了沈海痛处,便也不敢再说,往一旁竹榻上一歪,只将帕子捂了脸,气鼓鼓道:“我在你们沈家门里熬了这些年,越发连话都不能说了”
沈海无心与她争吵,只疲倦的阖上眼,由着婢子换了家常便服,耳边还得听着她的唠叨:“哥儿多大的人了,你说行家法就行家法,他腿上伤还没好呢,又没什么大错”
沈海更是烦躁,喝道:“他还没什么大错!你再纵着他,他就要弑父了!”
贺氏猛的坐直身子,脸上帕子也掉落下来,她神色有些慌张,口中强作镇定喝道:“这是什么话!哥儿怎么会有这大逆不道的念头!你别混说他”
沈海已换罢衣裳,再不肯呆在这里,只道:“我去书房。”甩袖子便走。
贺氏一呆,随即气得一把将榻上竹枕、美人锤统统扫落在地,将满屋子婢女仆妇都撵了出去,自家狠狠骂了一场。
沈海走出了院子耳旁倒是清净了,心中却是烦乱异常,一时想起前日次子沈同他说的那些话,再思量今日种种,竟有八成是对上的,更是百感交集。
他并没有往书房去,而是踱步到了沈的院子,才在院门就听到里头隐隐传来哭声。
看门的仆妇瞧见老爷过来,慌忙往里禀报,待沈海走到院中,正见二儿媳二奶奶由个婆子扶着从屋里出来。
二奶奶哭得一双眼睛红肿得桃子一般,头也不敢抬,慌慌张张向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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