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长安,午后总是和着徐徐清风,拂在人面上夹杂着隐隐花香。庄严肃穆的殿堂中,首位上坐着名宝相威严的女人,她敛眸用盏盖拨动着杯中茶沫,声音沉冷似冰,“阿铃,你可知罪?”
玉铃儿脊背僵硬,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直直跪着,“婢子何罪之有,还请太后娘娘明示。”
宝历太后“啪”地一声将茶盏置于桌案之上,“大胆贱婢!死到临头,竟还如此嘴硬?还不从实招来,你是如何重新攀附上皇帝的?”
玉铃儿不由惊出一头冷汗,忙低低俯身,申辩道,“太后娘娘明察,婢子哪敢行此吃里爬外之事?若非皇上执意召见,便是借婢子十个胆子也不敢去紫宸殿送死。还请太后娘娘明鉴。”
宝历太后冷哼一声,不肯慈色半分,可终究是平静下来,不再同方才那般声疾厉色,“算你这奴婢识趣,但也休要得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玉铃儿一副惊恐模样,连连告饶,宝历太后的脸色方才好看了些。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宝历太后纵是素来刚愎自用,却也晓得这样的节骨眼儿上不宜节外生枝。而此次传唤玉铃儿的用意不过是敲山震虎,如今目的既已达到,宝历太后自是懂得见好就收。
“也罢。念在你这些日子以来衷心耿耿的份儿上,这件事情就算了。哀家便不多加苛责于你,但是日后切忌谨言慎行,莫要同皇上走的太近。你的身份自己心知肚明,应当晓得如何对彼此都要。哀家言尽于此,其他的,你自行斟酌吧。”
玉铃儿再度拜了拜方才起身,毕恭毕敬的道,“多谢太后娘娘教诲,婢子定当铭记于心,绝不辜负娘娘的期望。”
宝历太后满意的颔了颔首,“既是如此,你的衷心哀家记下了。退下吧。”
玉铃儿敛眸退出大殿,径自回了住处,即便察觉到身后有人尾随也装作浑然不知。
入夜时分,沈述师单枪匹马潜入玉铃儿房中,压低声音道,“都准备好了吗?”
由于担忧烛火的光亮会映出屋子里的人影,玉铃儿早已熄灭了灯火。房间中,两人离得极近,便是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玉铃儿甚至觉着自己能感受到沈述师的温度。
久久没有听到有人回答,沈述师只好又凑近了些,正欲开口再问,却被一双手臂紧紧搂住,他一时不防跌倒下去。身下柔软的触感、温热地气息令他浑身僵硬,“铃儿,你……”
玉铃儿抬手抚上沈述师的唇,“嘘!不要说话,静静听我说。”
沈述师焦急地看了看房门的方向,玉铃儿却始终不肯松懈半分,只是轻笑道,“不必担忧,门外的那些酒囊饭袋发展不了我们的。”
玉铃儿话虽如此,沈述师却始终不免有些提心吊胆,眼看着就能打探到张好好的下落了,他决不能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横生枝节。
“铃儿,别闹了。这样的时候,不是……”
玉铃儿面色冷清下来,并不接沈述师的话,转而问道,“她真的那么重要吗?”
沈述师愣了那么一瞬,继而方才溢过神儿来,本想惯性应是,却终究强行改了口,“铃儿你不要胡思乱想了,那些事情,我先前便同你说过的。我知道这样终究是有些对不住你,可是,命运安排了她先行一步,这是你我都无法违拗的。”
玉铃儿自知在这个问题上,自己始终落于下风,无论如何付出或申辩都是没有结果的。这些虽是她一开始便晓得的事情,可如今她却不禁有些隐隐觉着痛楚了,她自小沦落风尘,自是晓得情深不寿的道理。可是如今,她再也没法独善其身了。
若说一开始玉铃儿只是欣赏沈述师的风骨与品行,那么时至今日,便是不折不扣的爱了。她终究是在不知不觉间认定了这个男人,且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时候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因此,她先前还能保持那份洒脱,可眼下她既是难以宽容他心里的那份责任,又无法狠心斩断这一切。风云十余载,她自认心智成熟,却终究是将自己逼到了这一步。
长安……当真是个梦靥般的存在。
她这一生终究是太过肆意了,或许剩下的岁月里,终要为这份肆意付出沉痛的代价。可是……
玉铃儿瞧着黑暗中模模糊糊的脸庞,抿唇苦笑:倘若是这个人,即便前途布满荆棘,又何尝不能孤注一试呢?
“子明,我知道了。从今以后,我再不会提及这件事情,只是你一定要记得如今这份心境。即便我们救出了她,纵然你我之间不可避免要多上一个人,我不会阻挡你履行责任,可你千万莫要忘记、忘记……”
时值今日,沈述师已然不晓得如何是好了,先前下定决心实行这个计划时,他便是算准了玉铃儿的狠辣绝情。无论成与不成,他至少可以从此入手打探到一些消息,可如今这般情状,却隐隐有些骑虎难下的趋向。
若是就此打住,半途而废不说,倘若玉铃儿恼羞成怒陷张好好于危险之中,自己定要懊悔终生。可如若就此继续下去,纵然能够目的达成,玉铃儿先前也有种种不对,可她终究不过性子急了些,而他却是行了张好好最为不喜的巧取乖行之事。
玉铃儿松开手,轻抚了抚沈述师散落下来的青丝,“如今太后已经对我起了疑心,近些日子以来严密监视是在所难免的。张娘子并不在太后宫中,而是在皇太后的昭庆殿,此事你们处理起来,定要加倍小心。稍有不慎,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玉铃儿没有点明的话,沈述师自是明白。如今朝中的局势,但凡有几分眼力劲儿的都心知肚明,宝历太后与皇上之间的党派之争已是白热化,而皇太后始终是皇上强有力的后盾。如今皇上不顾一切下令寻找一名女子的下落,虽然也曾巧立了名目,但却瞒不过太多有心人。
俗话说,“人不风流枉少年”。皇上一派对此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危害局势,姿势没有人愿意去触李昂的眉头。至于宝历太后一党,则是觉着这样无甚危害的风流逸事不值得拿来做文章。如此两厢平和,方才没有人出来阻止。
但是,倘若李昂耗尽心思所要寻找之人从皇太后宫中寻获,这便牵扯到了另一件事。若是处理不当,震惊朝野亦不为过。
可怕的,不是这件事的本身,而是朝堂乃至百姓对这件事的猜度,比如“母子失和”,再比如“皇上为美色所惑,皇太后出手制止”。届时,无论传开的是那个流言,对李昂来说皆是大大不利。沈述师并非朝堂众人,自是不关心权势变更,只是抛开这些不谈,一旦此类流言传出,张好好定是首当其冲。因此,眼下沈述师倒是开始担忧起一桩事情来……
“子明,你不必担忧,我已经想好了一个万全之策。明日黄昏时分,我会去太后娘娘殿中伺候,届时,我会见机挑起些事端。待到太后娘娘将目光尽数放在殿中事宜上,你们便趁此行动,定能一举救出张娘子,同时也不会惊动太后一党之人。”
沈述师颔首应下,并不多言,又在玉铃儿房中停留片刻便离开了。紧闭的房屋中,玉铃儿眸光烨烨,那莹润夺目的光彩几乎让人不敢直视,“张歌人……张歌人。呵!”
沈述师离开后,径自直奔紫宸殿。玉铃儿被监视之事,李昂也是有所耳闻,因此不禁有些坐立难安,如今终于有些起色,若是就此端了线索,岂非功亏一篑?
先前李昂也曾好奇过,玉铃儿当时为何不直说张好好的藏身之处,而是非要等到既定的时间才肯告知。后来,沈述师一语惊醒梦中人,“她,只是不想失去价值罢了。只要那个地方不说出口,她与我们便还是伙伴关系,一旦……至少在她看来,于皇上跟前儿已是毫无价值了。”
第五十一回 假戏真做母子情()
那时,李昂方才明白,这个自己从未看在眼里的女子,竟是拥有着不输男子的智谋。留如此一手又毫不隐瞒,分明是告诉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宫人来报沈述师求见,李昂即刻将其宣了进来,沈述师将方才打探到的消息尽数告知。李昂沉思片刻,目光转向沈述师,“沈郎君,你如何看待此事?”
沈述师满面愁容,眉头深锁,“想必皇上也不难猜度其中的关节,皇上所忧,也正是臣下担忧的。”
李昂起身走了下来,行至沈述师方寸之地这才停下脚步,“你是说……”
“对。当初这个计划本是天衣无缝的,可如今玉铃儿却完全不在我们掌控之中。虽然初时决定如此行为确实有违君子行径,可是、可是……权宜之下倒也顾不得这么许多,而今却是更加纠不清了。”
李昂沉默良久,方道,“莫非,玉铃儿对你动了真情?”
对于此事,沈述师可谓是十拿九稳,当年在洪州之时,他虽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见惯了风月的他,纵然不曾置身于此,却早已看破其间种种。
一个女人或许会演戏,可欺骗的不过是别人。若是连自己都骗了,那么,定是假戏成了真。
“皇上,如今走到这一步,已然成了难以更改的事实。怎样能够让她的心思不影响到明日的营救计策,才是当务之急的议意。”
李昂颔了颔首,“这件事情的确颇为棘手,且不论事成之后你们如何离开,单单就眼下之事。依照我对她的了解,纵然怀中恻隐之心,她也定然不会毫无私心的为你促成营救好好之事。”
这些也正是沈述师最为担忧的事情,一旦张好好被救出来,即便再发生什么状况,也并非是不能应对的。只是眼下行事不明,张好好的生死始终掌握在别人手里,眼下他们无论做什么都受尽掣肘,似乎除了配合玉铃儿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两人各自沉默了许久,李昂自窗子瞧着外面月上中天,“你可有什么打算?”
“皇上,其实在回来的路上,臣下想了许久。无论如何斟酌,或许眼下只有一个办法了,只是这个办法颇为冒险。不过,在臣下看来,依照玉铃儿的计划同样是在冒险,且风险更高,我们何不见机行事?”
李昂蓦然瞪大眼睛,直直瞧着沈述师,“你的意思是?”
沈述师郑重地颔了颔首,“正如皇上所想。只是,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李昂沉默片刻,应道,“也好。既然冒不冒险都难躲过一劫,反倒孤注一掷更能令人安心,便如你所想吧。”
夜色渐沉,李昂下旨沈述师秉烛侍奉紫宸殿。两人将皇宫的地形前前后后研究了遍,方才收了图纸,方才各自阖眼歇息片刻。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宫人进来掌灯,沈述师理了理凌乱地青丝,便向李昂请了辞。
持着从李昂那里讨来的令牌,沈述师在城门未开之际便已离开了皇城,直奔临仙阁。这些日子以来,兰月虽是留下照应张妈妈,却始终担忧张好好的安危,常常夜不能寐。
如今,又加之苏岩时不时的纠缠,兰月只觉心力交瘁。
朝阳初升,她立于门前飞檐下静静瞧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一日之中,也只有这么片刻,她的心是宁静的。金色地光辉倾洒遍整个长安,兰月伸手感受着指尖的温暖,不禁勾唇浅笑,“娘子,倘若瞧见如此景致,想必你定会开怀吧。”
“沙沙”地花草磨砂声惊醒了兰月,她扭头看去,只见一抹纤细瘦弱的身影正立于花圃正中。他分明笑着,却似带着说不尽的凄迷哀婉,“阿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的笑容了。却原来,你不是不能不会,只是唯独对我吝于给予。”
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稚嫩的少年,而她同样回不到那个全心全意相信他的兰月。这么多年来,同张好好历经了无数风风雨雨,兰月本是将一切都看透了的。可是,她却在这样早已过了痴妄的岁月里,如此掏心掏肺的相信一个人。后来种种,于她而言,不仅是伤怀悲愤,更是被泯灭了最后的希望。
兰月并非小气之人,却再也无法做到对他宽恕。她更非牵扯不清之人,却始终难以做下决断。她从来未曾恨过他,却也从不曾如此怕见过一个人。难以决断的旧事,终是成了她心中的殇,解不开、放不下。
“这些,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苏岩瞧着艳阳下宛若神女的兰月,他红唇微启,却是如鲠在喉,“阿月,我今日来,是同你道别的。我要回扬州去了,或许从此以后,我们再不会相见。你便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兰月怔怔瞧着苏岩,心里空落落的,似是缺了一块。可她面上冰冷的神色却似是凝结了一半,怎么都化不开分毫。
“如此甚好。从今以后,你我都不必为难了。”
苏岩下意识地握紧袖中的手掌,指甲戳进掌心里,殷红的液体顺着指缝滴滴答答落下,染红了雪白无瑕的娇花。
“兰姐姐,这些当真都是你的心里话吗?”
兰月高高仰着头,任由耀眼的光芒刺痛双眼,“是真是假,难道你分辨不出吗?这段日子的朝夕相处,你应当晓得娘子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不可逾越的,而你却是害她被囚的罪魁祸首。这一切已是不言而喻,你还要我说些什么?”
预料之中的答案,苏岩却仍是觉着难以承受,指缝间的殷红似是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下落之势。
“既是如此,兰姐姐,我只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兰月一言不发,只是僵硬地站着。在苏岩看来,如此婷婷而立,是那么的高不可攀。等了许久也未见着兰月出声,苏岩的心似被抛入了暗无天日地深渊,仿若就此难以救赎。
“阿月,这些日子以来,你究竟当我是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无论是从前嬉笑耍滑的岁月,还是被搁置后的痛楚,在苏岩心中始终是个无法解开的结。他想知道答案,却迟迟不敢开口询问,倘若不是如今再无退路,他又怎敢如此孤注一掷?
安然的庭院里,寂静得落针可闻,就在此时,院门被人推开了,一抹挺拔修长的身影匆匆而来,“阿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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