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婢……”
张好好截断兰月后面的话,“我今日想出去走走,你若还当我是你家娘子,便莫要阻拦。”
兰月深知张好好固执,不敢出言辩解,只仔细为张好好打理出行衣衫,唯恐浸染半分凉风。
此次,张好好并未申领兰月不许随行,兰月便硬了头皮不近不远的跟着。纵是烟雨蒙蒙,街巷上却依然时不时出现几个匆匆路过的行人。
张好好瞧着每隔三五步便张贴一幅的寻人画像,终于明白兰月这几日来的用心。她近前看着画纸上翩跹起舞、神采飞扬的绝色女子,不禁抬手抚着角落处的落款闲章——“君子如玉”。
第四回佳期终候因缘错(下)()
三载坚守,千宿寂寥。
张好好跪倒水洼中,泣不成声。他一如当年那般能将她画得入骨传神,可她却看不清他究竟是画技高超还是……
兰月瞧着雨中如孩童般满脸狼藉的张好好,她脑海中回荡着的却是当年那名冷清洒脱、风华无双的女子。
入骨的冷痛令兰月几欲喘不上气来,她却强忍着不上前搀扶。跟着张好好一步一步走过来,兰月明白对于张好好来说,能够痛痛快快的哭一场也是奢望。
当兰月无意中瞥见街巷小道里若隐若现的墨绿衣摆,凝滞地痛楚似是被放在火架上炙烤,灼得她双目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兰月松开手中的伞,任由冰冷地雨点打在身上的每一个角落,湿润微凉地空气令她心中的闷痛稍稍缓解了些。兰月这才迈步向那阙墨绿色的衣摆走去,深深窄窄地巷子里,传来一阵两相混杂的细微脚步声。
“答答”地雨声中,巷子深处传来一个清朗微哑而又似真似幻的声音,“不要去打扰她。两刻后,务必带她回浮世轩。”
兰月手中持了一把勾勒着缠绕而生藤蔓的油纸伞,自窄深的巷道里走出来,静静地看着倚在墙壁上狼狈不堪的女子。
比起自家娘子的痛,那个人又何曾少却半分?
历经数年前公堂上一场刑罚大劫后,张好好的身子早已大不如前,再加之扬州数年的积弱,她早已成了名副其实的药罐子。因此,药香早已融成浮世轩的一部分,不同的是,因着张好好的身子起落于浓淡之上有些微变化罢了。
文涵数日思忖终下定决心前来拜访,不想见到的却是,浮世轩药香缭绕地模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让文涵有些微微窒息,自打张好好报出家门那日起,他便知晓了她的身世。
三年前,关闭数年的高阁重启,从中走出一名极具传奇色彩的女子。她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美貌更是不在话下,然而,那时盛为流传的却是那女子的玲珑之心,但凡去过悦泠坊的男子无不将其视作知己。
当时,文涵也曾途径洪州,他依照悦泠坊的规矩送上视作一首。后来他急务在身便离开了洪州,数月后仆从带回一封书信,上面只写了八个字,“龙困浅滩,静候佳期。”
寥寥数字便道出了他所处的境况,且替他支了招——等。
这样的见地可谓是同他不谋而合,即便是他这般孤傲之人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子确是堪为知己,实无愧盛传之名。
当初心中的触动,直到后来得知她被江西观察使沈传师亲弟以双鬟礼聘之,她退婚闹上公堂饱受杖刑之苦,以致不知所踪。那时,他才知道那个素未蒙面的女子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难以割舍的执念,即便时隔数年想见见她的念头却从未淡过。
多年夙愿终得偿,可是……她却与曾经传闻中的模样相错太远太远。
兰月在前引路,察觉到身后人停下脚步,不由转身询问,“郎君?”
“我便不上去了,替我向你家娘子道别吧。相识一场,有缘再见。”
兰月虽不明白文涵千回百转的心思,却也乐意如此,对于这个讳莫如深的男子,兰月自是希望能再不相交。
“既是如此,婢子不敢强留郎君。”
兰月回到阁房,张好好正倚坐在床榻上,手中持着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传出。兰月上前拿过张好好手中的书卷,劝道,“这些可以留待日后再看,娘子吃了药便好生歇息吧。”
“阿月不必担忧,都这么多年了,我早已没有什么看不透的了。”
张好好的话并未令兰月安心半分,因为她深知看透与放下根本是两码事儿,“娘子预备如何?”
“阿月,笔墨伺候。”
朱碧小门镶银暗红匾额,恢宏大气的“忘忧苑”三字,无不彰显其主人的傲然风骨。
身穿粗麻短褐袍衫的小厮脚步匆匆地上前叩门,片刻后,一名袍带松散发丝微束的俊朗男子开了门,“这大清早的,究竟何事?”
“夏管事,是杜郎君的书信。”
夏梁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题签上鸟虫篆书出的“故人”二字,随意将书信收入袖中,“知道了,下去吧。”
夏梁伺候杜牧起身盥洗后,将书信承上便退了下去。瞧着信封上纤细刚劲的鸟虫篆,杜牧心跳如鼓,微颤着双手拆开信封。
第五回痴地长亭潇湘梦(上)()
杜牧取出信笺,只见正中央盖着一方印章并边款,印文不过寥寥四字,边款却长达二十余字。
“张歌人印。”
“大和三年,与歌人探印学趣事,兴之所至乃刻此印。京兆万年牧之。”
杜牧紧紧捏着手中的信笺,似要从那薄薄地纸张中挤出水来,待看到书信第二张上娟秀的字迹,他不慎打翻了价值千金的砚台。乌黑浓稠的墨汁于桌案上流将开来,染了他雪白洁净的衣袖。
“翌日,城外五里古亭,望与君一叙。”
候在外面的夏梁听到动静走了进来,见此情景忙上前拾缀,无意瞥见桌儿上盖着印款的信笺,不禁浑身僵硬。
察觉到夏梁的目光,杜牧将书信敛入袖中,冷声道,“出去。”
夏梁一个激灵,“郎君……”
“聋了不成?出去!”
夏梁双唇嚅嗫,始终未敢多言半句,自家主子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了。三年前那次自作主张虽如愿令主子从仕途郁郁中走出来,且今有牛僧孺大人的提携,日子亦比洪州数年好过太多。可夏梁知道,这些年来主子从未真心快活过一日。
洪州悦泠坊高阁中的相遇,沈传师大人府邸上相交,那个女子早已成为主子骨血中的软刺。若不能剔除,便只能承受随之带来的痛楚。
夜色渐浓,淅淅沥沥了数日的雨终是停歇下来,兰月一动不动立于后院的桃树下,瞧着阁楼上隐隐跳动的烛火。
凉风习习,吹不散心头燥热。暮色深深,掩不住凄迷流华。
直到东方曙光乍现,兰月方才动了动僵硬地双腿,回到房中拾缀妥当,前去侍奉张好好盥洗。
虽将养了数日,本就病体未愈的张好好历经雨中那日后,身子始终反反复复总难大好。兰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除却愈发细心地侍奉,始终不敢出言劝说半分。
兰月太过明白曾经的纠葛,不免近乎小心翼翼地避开旧时的人事。千日夙愿终要有个结果,纵姑娘吃了太多苦,但若能就此了结那份痴念,这三载里的种种不计较也罢。
摇摇晃晃的马车中,兰月瞧着面沉如水的张好好,不禁隐隐心疼。
犹记姑娘刚于高阁中成名,纵她心中记挂母亲冤仇,却始终不忘初心,端得傲骨铮铮。便是面对达官贵人,若心有不悦亦是不假辞色。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傲骨天成的女子,却被流年打磨成了如今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忘忧苑。
“郎君,听仆一句劝吧。”
杜牧满脸肃容,喝道,“滚开!”
夏梁死死挡住苑门,任杜牧如何拖拽,皆不肯挪动半分,“郎君……”
“夏梁,你以为你还有恃宠而骄的凭仗?三年前我饶你那一回,不过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罢了!”
杜牧素来以温文儒雅示人,自打到他身旁服侍,夏梁只见过他如此声疾厉色过两回。一次是三年前离开洪州那日,再有,便是当下。
夏梁“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紧紧拽住杜牧的衣摆,“郎君,即便要走也听仆把话说完,可好?”
杜牧嘴唇紧抿一言不发,夏梁继续道,“来扬州数年,苏家一直对郎君颇为照拂。而今苏娘子重病在床,对郎君念念难忘,纵是郎君对苏娘子没有思慕之意,又怎忍心不去探望一二?”
夏梁见杜牧面色有些微松动,毫不气馁再接再厉,“再者,出城的路本就途经苏府,郎君去探望探望也耗费不了多少时辰,定然不会误了与张娘子的约定。”
想到这些年来苏家姐弟的关照,杜牧沉默许久,终是轻叹一声,“走吧。”
第五回痴地长亭潇湘梦(下)()
高耸陡峭的坡地,浓密翠绿的草木。此处正是富家贵族修湖挖出的泥土长年堆积而成的高地,城外五里古亭便修建在这名如其实的“土堆”之上。
这处坡地最初不过随意置放,后来便是刻意修葺了些,却始终难以逆转直陡之势。
道路两侧每隔一段便生着几株茂盛的荆棘,将本就极窄的小道装点得越发崎岖蜿蜒。扬州多雨,用来铺就台阶的青石板上早已生满了湿滑地苔藓。
上古亭的路,毫不夸张的说,当真是走一步须得停三停方能保证安危。当时兰月始终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选了这么一个生满荆棘的偏僻之地,事后,便是她也不得不感慨命运的别有用心。
兰月小心翼翼地扶着张好好拾级而上,区区九十九道台阶,却耗了半个时辰。
张好好不顾兰月劝阻,立于亭中护栏之上,背靠红漆斑驳地圆柱,眺望着下方郁郁葱葱的草木及人来人往的官道。
兰月瞧着张好好身上烈烈翻飞的斗篷,不禁心生担忧,“娘子,护栏上风大,还是于亭中等候吧。”
“阿月不必担忧,这点儿风,我还是受得住的。”
张好好笔直而立的纤细身影与苍白干枯的嘴唇令兰月触目惊心,她却不敢再劝,只默默护在张好好身后,心中殷切期盼着杜牧早些来。
兰月的双腿渐渐麻木,晕红地夕阳洒遍古亭的每一个角落,护栏上的身影笔直依然,却掩不住苍白如纸的面色。
兰月心中锐痛,素来坚韧的她不禁潸然泪下,却不得不极力平息着颤抖地声音,“娘子,你下来吧。咱们不走,便坐在亭子里候着,可好?”
对面之人一言不发,兰月这才发觉张好好的异样,她纤细地身子轻轻颤抖,虽风势渐小却随着风向微微摇晃,似有倾倒之势。兰月大惊失色,上前去拽张好好的衣摆,她未用多大气力,却见张好好的身子颓然倒将下来。
兰月猛然向前一扑,这才堪堪接到张好好的身子,脊背上冰冷尖锐的痛楚与怀中灼热纤细的身躯,令兰月前所未有的恨上了一个人。
“娘子,娘子……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让他、给他这样伤害你的机会……”
兰月紧紧拥着张好好瑟瑟发抖的躯体,试图用身上仅存的热气令她好过些。不知过了多久,兰月也不禁迷蒙起来,纵她顾念张好好的身子强撑着不肯昏睡过去,却是连翻转起身的力气都消耗殆尽了。
夜幕四合,直到瞧见一阕墨绿色的衣摆,兰月那口始终高高提起的气儿方才舒了开来,“郎君,娘子她……”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墨衣男子俯身抱起张好好,颦眉瞧着双臂青紫的兰月,转头吩咐身后穿着玄色窄袖袍子的男人,“子周,你且带她回去歇息。”
朦胧间,兰月瞧见张好好开开合合的苍白嘴唇,待许子周扶着她经过墨衣男子身侧,她方才隐隐听到张好好沙哑断续的声音,“阿月,不要走……等。他会来的,他会来的……”
兰月咬紧牙关,任由许子周搀扶着走下古亭。直到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回到城里,兰月方觉气力稍稍回转了些,“可否劳烦尊驾送婢去一趟素斋?”
许子周颦了颦眉,“郎君吩咐送你回去歇息。”
兰月捏紧车厢边沿的木椽,五根纤指煞白煞白,似要折断一般。
“既如此,劳烦尊驾停下车,婢自行回去便可。”
马车依旧“哒哒”前行,许子周敛眸不语。兰月一拳打在厢壁上,“唰”地一声掀开车帘,迎上车夫惊诧地目光,兰月冷然道,“停车。”
马车摇晃间停了下来,兰月强忍着浑身痛楚欲要下车,却被一只刚劲有力的手臂拦了下来,一道沉稳肃穆地声音自身侧传出,“去素斋。”
兰月一路上百般思量,却不曾想到得素斋竟是连大门都未能进去。平日里,素斋打烊时多半已是子时左右,而今尚未至巳时便已闭了店。
一身青灰便装的小二落了锁,瞧见不远处的兰月二人,热情地上前招呼,“可巧今儿个苏娘子宴请城中达贵,斋中厨子都过去帮忙,这才闭门早了些。劳娘子白走一趟了,奴有事在身,改日定当好生服侍。”
兰月无心周旋,开门见山道,“小二哥既事务在身,儿不敢多行叨扰。今日来此只一事相问,还请小二哥不吝告知。”
小二俯首还礼,“承蒙娘子抬举,奴定当知无不言。”
兰月强自撑住虚软的身子上前一步,定定瞧着小二,“那便有劳小二哥告知,可晓得杜牧杜郎君现身在何处?”
第六回情堪梦断红尘破(上)()
经年相识,未曾深交。
许子周眼神复杂地瞧着直直立于苏府门前的身影,数年前,因自家主子与张娘子相交而识得了此女子。
在许子周的记忆里,她除了美艳点儿且于琴技上颇有些造诣外,与寻常女子并无不同。自打幼年生母于一场饥荒丧命,许子周便觉着天下的女子都该是柔弱的,便如时常缠着他的素芝,走几步路便累得瘫在他臂膀上,或者张娘子那般,纤细柔弱。
许子周瞧着女子身上明明灭灭的光影,不禁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素来不喜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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