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李昂,他自始至终皆是一脸淡漠,“这是想对哀家施缓兵之计?吾儿真是越发出息了。”
李昂面沉如水,丝毫没有被揭穿的尴尬,“母亲说到哪里去了。儿子再喜欢,她终究不过是个女人,哪里比得上大唐江山千秋万代紧要。”
甘露殿外,一抹纤影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上,高肃瞧得心疼,搂着她的手越发紧了几分,“歌娘,我们还是回去吧?”
张好好摇了摇头,继续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你且先回去吧,让哀家思虑片刻再行定夺。”
“儿子告退。天色不早了,母亲也早点儿回去歇息吧。”
高肃忙扶着张好好往廊外侧移了移,坐在边沿的台阶之上。李昂出了殿门,见着候在此处的二人,不由冷声道,“高肃,还不将她带走?甘露殿已然不是她这般罪人可待之地,送她去掖庭吧。”
高肃惊诧地瞧着李昂,“皇上,你明知她是无辜……”
高肃状似不经意地瞟了身后一眼,冷喝道,“住口!该怎么做,朕还用不着你来教。要么你送她去掖庭,要么朕命人将她拖去掖庭。高肃,朕已给足了你面子,如何行事你自行掂量吧。”
李昂拂袖而去,高肃担忧地瞧着张好好,劝道,“歌娘不必担忧,你且先在掖庭中待上几日。等寻到了合适的时机,我定会设法救你出来的。”
高肃明白,若是自己送张好好去掖庭,或许尚且能让那里的管事看些许情面关照几分。若是当真叫宫人将她拖去了那里,在掖庭那样的地方,她生得如此貌美,怕是要吃尽苦头。无论如何,现下终是保住了她的性命,至于其他的事,只能日后徐徐图之。
皇太后从甘露殿出来后,瞧了瞧角落里的两抹身影,“二郎,送她到掖庭后到昭庆殿一趟,哀家有话同你说。”
见高肃应下,皇太后方才率着浩浩荡荡的宫人离开了甘露殿。
这一日的光景里,张好好已是经历了太多,从生到死,自死至生。关于掖庭的传闻,她并非没有听说过,只是对于眼下的她来说已经没有更糟糕的情况了。去往何处,于她而言已是无关紧要了,只要活着总会有希望。
到了掖庭后,高肃放低姿态同管事赵姑姑说了许多好话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张好好随着赵姑姑到得一处蛛网横生、尘土遍地的破旧小屋前,她指着角落里三尺来长坑洼不平的桐木板子,打着哈欠道,“那便是床了,早点睡觉,明早还要干活。”
此处的环境虽是给张好好带来不小冲击,她却仍是笑着福了福身,“多谢姑姑关照。”
赵芳上下打量了张好好几眼,点了点头,“倒是个懂事儿的。日后好好干活,不会亏待你的。”
赵芳离开后,拾缀了个把时辰,张好好方才将那所谓的“房间”整出点儿人住的样子来。她接着月色打量了周边一番,左右各有一间房舍,那模样瞧起来与安排给她的地方无甚差别。
张好好匆匆盥洗一番,便在“床”上歇下了。脊背上冷硬地触觉令她辗转反侧至后半夜方才昏昏沉沉的睡去,然而,尚未来得及休息多长时间,便听得一阵大力的敲门声,“起床,起床!你们这些好吃懒做的,这样晚了还不起身?白养你们作甚?”
张好好抚了抚胀痛的额头,瞧瞧外面漆黑的天色,此时最多卯时初刻,掖庭中已是热闹非凡。她随意拾缀了一番,便匆匆出了门。
今日进行点卯的并非昨日的赵芳,而是一名肥头大耳的老太监,人称“郭公公”。
在来掖庭的路上,高肃便曾叮嘱过张好好,三大管事之一的郭公公是出了名的好色且极善记仇。高肃早就看不管他,只是不曾招惹过他便未曾理会过掖庭的闲事。
张好好梳洗时已是随意了许多,然而掖庭中人多是上了年纪或是毁了容的女人。独独张好好一名年轻女子,且颇有几分婷婷之姿,想要不引郭公公注意都难。
“小家伙儿,告诉咱家你叫什么名字?”
杜牧之洪州纪事()
还记得初识她的那天,我随主家沈观察使与其弟沈二郎君一同前往悦泠坊。
洪州的悦泠坊一直是个传奇般的存在,而坊中的高阁更是为大唐所盛传。只是说来不巧,自打我到洪州以来,便从未见过高阁开启。
在洪州待得久了,对于高阁关闭之事也有所耳闻。时隔多年,其中纠葛已是不得而知,只是隐隐晓得多年前从高阁中走出一名红极大唐的伶人。
当时,那伶人受尽众多达贵趋之若鹜的追捧,后来她下嫁官家为妾,一时也曾风光无限。后来却听闻她惨遭驱逐,最终葬身于江海中,尸骨无存。
悦泠坊的张妈妈为此破受打击,自那儿后便关了高阁,便是培养出再优秀的伶人,也不肯引其于高阁出演。
因而,当我与沈使君、沈二郎君于酒肆饮酒听闻高阁开启时,不禁一度怀疑是否为谣传。后来沈使君收到悦泠坊张妈妈的亲笔请柬,方才有了些即将得见梦寐的真实感。
随沈使君临至高阁,玉台之上翩跹如魅的身影、低回婉转的清喉与铮铮和鸣的琴。多年风月,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绝伦的歌舞。
后来我方知出演的女子不过豆蔻年岁,择选入幕之宾更是别具一格。那日,满座达贵皆送上诗作,唯沈二郎君无意于此,我存着玩笑的心思,代沈二郎君送上一张白纸。谁知这一送,竟牵扯出一段纠葛来。
那女子正巧不偏不倚的选中了那张白纸,并以鸟虫篆回书三十二字,“君之豁达,君之风度。君之高华,君之傲骨。君之愤慨,君之时务。君之游历,君之志渡。”
那时,正值我落魄之年,虽主家沈使君待我颇为礼遇,却终究难掩仕途渺茫之抑郁。而这世间已是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她寥寥数语便道尽了天下文人雅客的诸多心酸,便是性情寡淡、放荡不羁的沈二郎君也不禁将那数语真言瞧在了心里。
沈使君听了她的琴声后,似是中了魔怔般隔三差五便到悦泠坊走上一走。素来散漫不拘的沈二郎君次次随行,从无缺席。
那日,洪州下了极大的与,电闪雷鸣狂风大作,过堂风吹得厢房内的纱帐烈烈翻飞。那是我第一回真切瞧见她的模样,眉不画而黛,唇不点已朱,衣带当风翩跹欲飞,婷婷袅袅清雅如竹。
纵是前半生走进山川大河,我却从未见过那样风华绝代的女子,她刹那间的芳华,已是迷了我的眼乱了我的心。
后来,我终于鼓足勇气日日往悦泠坊投送书信,然而每回寄回来的皆是寥寥几句无关痛痒的回复。
每每同沈使君与沈二郎君前往悦泠坊,她的眼中只有沈二郎君与沈使君,我似乎成了摆设。单独请见,却屡次被拒,只因我不是她的入幕之宾。
如此循环中,那段岁月我始终在郁郁寡欢中度日如年,却又斩不断心中的执念,只能日复一日地看着她对别的男子温柔相待。
这样的日子让我消沉了许久,后来无意中得知她的故乡是在洪雅。决定离开洪州稍稍舒缓烦闷的我,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前往洪雅的路。
然而,不曾想到的是,我会在那个青山绿水的乡镇里遇上她。
碧水蓝天,她如瀑青丝飞散飘扬,一如悦泠坊中对沈二郎君那般笑着,就连清明的眸子里都被细碎地阳光染上暖色。
她如谪仙般翩跹而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一刻,我似被放空一般,不由便说出了心底话,“我在等你。”
待我回过神儿来,方知自己终究是唐突了,正想要改口道歉,却见她温和笑道,“你可愿随我赏一赏洪雅的风光。”
那天短短数个时辰里是我近些年来最快乐的光景,美好得似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然而,幸运的是,即便同我一道回了洪州,那段日子里她始终待我不变。便是随着沈使君一同前往悦泠坊,她也再不复从前那般视我如无物。
后来的后来,正如她所言,倘若时光能停驻在那一刻,即便有再多不圆满,想必总会比即将要经历的幸福太多太多。
那天,我约了她去踏青,候了整整半日却始终未见她的踪影。待我回到城中,方才知晓在此期间洪州内出了一桩风流韵事——悦泠坊中的伶人张歌人被沈观察使纳入官籍,接入府中。
我百思不得其解,终究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竟令她一言不发便入了沈府。
一场宴席中,我终与她重逢。她仍是风华绝代、琴舞双绝,然而待我却是一视同仁的冷漠,恍若从未相识。
宴罢后,我质问她,“好好,你究竟是怎么了?当时为何没赴约?你为何要入沈府?难道我待你不好吗?”
她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久久方才吐出六个字,“杜郎君,请自重。”
那时的我,并不晓得她从前有这什么样的过往,更不知道她纤弱的肩上究竟背着什么样的责任。
很多时候,得到后失去比从未得到过痛苦千百倍。我忘不了曾经的欢愉,不放手便成了我最本能的反应。
初时她冷漠的态度确是狠狠刺伤了我,久而久之,我终是想通了。只要能待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即便是如此相处,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再后来,她在沈府中举步维艰,我不动声色地助她于危难,后来更是为她百般周旋,化解沈主母的为难。
她并非冷血之人,我所做的一切,她也都看在眼里。后来,她对我的态度逐渐软化,我方才得知,当初于高阁中成名是她筹谋了许多年的事情。
而做那一切的最终目的便是留在沈观察使的身边,调查一桩十几年前的陈年旧案。至于是什么案子,她从未提及过,我见她说起这些时难掩哀伤,也不忍问下去。
再后来,当一切水落石出,她却选择放弃了真相。沈观察使的情深缘浅,沈主母的因爱生恨。
在那桩旧事里,每个人都没有错,只是活得太自我,方才生成了一场悲剧。
三个人的感情,有人得意便难免有人失意。自打来了洪州,我始终寄人篱下,其中自是不乏沈使君与沈二郎君的关照。
因而,当沈二郎君来请我约她一叙时,我这才惊觉她的执拗远非常人所及。而我,当真是太过幸运了,而曾经的种种浮现眼前,方才惊觉当时的她是多么隐晦而温和地对待着我。
我正是因为她的决绝,方才为了偿还所欠下的人情约她出来。倘若我能对后来的事情未卜先知,或者当时的我能够明白,有些人并非相爱才能在一起。
那么,我与她是不是会一直幸福的走下去?
沈二郎君掏心掏肺的倾诉,她的冷漠全然在我意料之中,然而,我不曾想到的是,这一切竟是叫沈使君看了去。使君不明其中缘由,见自家弟弟如此倾心一名女子,便做主下了聘礼。
以沈观察使在洪州的影响力,此事很快便传遍了大街小巷,她与我得知时,已是阻止不及。
那时,正巧远在扬州的牛僧人节度使寄来了亲笔书信,邀我去扬州共事。仕途与美人,在我犹豫不决之时,命运却从未给过我抉择的机会,用它不可逆转的大手将我推上既定轨道。
沈使君之恩,沈二郎君之聘,牛节度使的书信,或许那将会是我唯一一次摆脱眼前局势的机会。可我终究是放不下她,这三重巨石却也将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后来,夏梁带回了一封她的亲笔书信,终是成为压垮我的最后一分重量。信中说,她过够了漂泊的日子,想要安定下来了,而这一切唯有沈二郎君才能给她。
她祝我步步高升,祝我一路平安,祝我康健安乐。可是,自打收了那封信,我便再也不晓得何为快乐了。
当年,我不是未曾对书信的来历怀疑过,然而沈府的护院许子周无意间证实了夏梁的话。
来到扬州后,洪州的颓然一扫而空。仕途的光明,牛僧孺节度使的看重,令我渐渐忘却洪州的种种不快。我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广交好友频频出席宴饮,时常于风月场中流连。
于我而言,那三年光景不过浑浑噩噩,谈不上多快活,也谈不上不快活,就那样日复一日的过了。
我本以为这样的平静会继续下去,然而,在一次好友的主厨宴上,我看到了一抹似曾相识的身影。
坐在窗边角落里的纤弱女子,唤起了我落满尘埃的记忆,我悸动我心酸,甚至隐隐带着不可思议的快活。
我以为洪州一别,自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了。却原来,有些东西终究是流年抹不去带不走的,它唯一教诲世人的,不过是粉饰太平。
然而,那名女子却倚入别的男人怀里,说着娇嗔入骨的话,行止间尽是我所不熟悉地种种。那一刻,我迷惘了,远在洪州的她怎会在这里?
第二十四回取次花丛懒回顾()
“回公公的话,奴原甘露殿张歌人。”
掖庭虽是素来消息闭塞,却对“张歌人”这名字并不陌生。前几日皇上出宫与人斗殴带伤而归,昨个儿皇太后赐死,竟能逃过一劫。
这般带着传奇色彩的女子,一传十十传百,早已被说得近乎奇迹。掖庭犯妇无一不曾是容贵出身,见着张好好如此纤纤弱质且貌不惊人,自是不将她放在眼里,说起话来更是毫不客气。
“原当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却不过堪堪能入目。”
郭公公横了那些欲要跟风起哄的犯妇,转而上下打量张好好一番,“你,跟咱家来,其他人都去干活。小心着点儿,若叫咱家知道哪个不长眼的敢偷懒,仔细你们的皮。”
张好好扫了一眼侧旁或冷漠或嘲讽的妇人,静静随在郭公公身后。两人走走停停,郭公公间或回头瞧瞧张好好。
见她始终神色平静、不紧不慢的跟着,郭公公蓦然停步,转身行至张好好面前,“怎么?你便不怕咱家吗?”
张好好福了福身,“不知奴做错了何事,还请公公明示。”
郭公公睁大浑浊地双眼,“哦?”
“若非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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