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顺之向王宁安汇报情况,脸都黑了,手指不停颤抖。
要说益州交子务是个大坑,那么这些民间交子就更是坑中之坑!
朝廷再胡来,也是有些规矩没法逾越,可是商人不一样,根本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王宁安早有预料,却没有那么焦急,他有节奏地敲击桌面,突然道:“经历这么多年,这16家商行,绝对不会只有这么一点钱财,只怕连一家的财富都不够!钱都哪去了?”
“回大人,绝对是被人转移走了,把他们扔出来,当替死鬼。”
王宁安点头道:“你能查出钱财如何转移的吗?”
陈顺之苦笑道:“这可不容易,毕竟他们都是巴蜀的地头蛇,这么多年了,应该早就把财富弄走了,想要查,困难无比。”
王宁安负着手,缓缓走动。
他需要从头好好理一理……从最初自己发招,推动青苗法,吞并交子务开始,对方就在不一个局。
先是推王拱辰出来,接着抛出交子危机,逼自己进蜀,接着是差役书吏辞职,阻挠士子前来考试,又把16家商户弄黄了,搞垮交子……他们一步步,下手十分狠辣果决,而且不计代价。
和王宁安这种程度的高手较量,就不能吝惜棋子,一定要把一个个够份量的棋子抛出来,哪怕强如王宁安,也不是真正金刚不坏。
试想,他杀了一堆人,事情没有解决,反倒危机越来越大,不可收拾,到了那一步,赵祯还能保他吗?
就拿范仲淹来说,当年的圣眷不可谓不强,赵祯推动新政的心思也不可谓不坚决。
奈何新政推下去,各种乱象频发,朝野震动,社稷不安……到了最后,赵祯不得不忍痛驱逐了庆历诸君子。
其实从皇帝对待欧阳修和富弼等人的态度,看得出来,他一直觉得愧对这些人。但是社稷江山,从来不是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真闹得天下大乱,不可收拾,哪怕赵祯想留王宁安,王宁安自己都过不去那一关……还真是个难题啊!
要怎么破局才好?
王宁安觉得自己眼前摆着一团乱麻,他必须从这一堆当中,找到关键的那一根丝线,如果扯错了,就如同万丈高楼,一步登空,非要摔一个粉身碎骨不可。
王宁安沉思许久,“去,把商行的负责人叫来。”
不多一时,来了一个干瘦的老头,他衣着不错,眉眼之间,透着精明强干。只是见到了王宁安,有些害怕,两条腿都是软的。
“你叫什么名字?”
“小老儿姓陶,叫陶三禄。”
“经营交子多少年了?”
“回王相公,有30多年了,最初发明交子的就是小老儿的父亲。”
“这么说还是子一辈,父一辈,父子相继,真是难得啊!”
“王相公取笑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呸!”
王宁安气得笑了,“你当本官夸你啊?交子闹出了这么多的乱子,本官大老远从京城赶来,好不容易把乱子压下去,你们又出了问题,现在交子崩跌,如黄河之水,不可收拾……你说本官是不是该砍了你的脑袋,去给巴蜀的乡亲一个交代?”
陶三禄被吓了一跳,十分委屈,居然双膝跪倒,磕头作响。
“启禀王相公,小老儿自知罪孽深重,可是小老儿对天发誓,绝没有存坏心思,直到如今,我们陶家也是没占到丝毫便宜,相反,还把身家性命都赔了进去。”
王宁安哼了一声,显然不信。
陶三禄咬了咬牙,“王相公,小老儿实说了吧,也省得别人误会,以为我们赚了多少钱似的!”
陶三禄回忆起最初发明交子的时候……蜀地物产丰饶,偏偏四外道路难行,又缺少铜料,逼不得已之下,聪明的商人联手,16家商行,共同提供担保,推出了交子。
最初的交子并不是货币,而是一种票据,为了方便商人长途贩运而产生的。
毕竟一贯铜钱就有4斤重,各种规制又不尽相同,最重的一贯铁钱有25斤,要买一匹纱罗需要5贯钱!
也就是背着125斤钱,换回来四五斤的商品,钱和商品之间的价值严重不对等,长途贩运不论买卖,都很麻烦。
带着十车铜钱买回来两车货,那是什么心情,觉得是堵满了***。还有更悲催的,带着十车货去卖,结果要再雇几十驾马车,把钱拉回来……
稍微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交子横空出世,既是无可奈何,也是福至心灵。绝对是一大创举,很快就繁荣了商业。可是渐渐的有些商人发现了,原则上他们的交子要对应相应的货币,一比一,丁是丁卯是卯,有了差错,就没法如数付给人家,是会吃官司的。
可是呢,实际上买卖是同时进行的,铜钱有进有出,只要在账面上划一下就够了,并不需要真正往出搬钱。
也就是说,16家商行只要维持一定数量的铜钱储蓄,应付眼前的兑换就足够了。他们渐渐摸索出三比一的比例。
也就是说,有一个铜子,就能发行3个铜子的交子,凭空身价就能提高三倍!
接着他们还发现,仓库里存了那么多交子,留着只会长毛,如果拿出去,借贷给别人,还能赚取丰厚的利息……
陶三禄把这些年交子的发展历程都说了一遍!
王宁安听完,叹为观止!
根本就是货币发展史啊!
交子从最初的票据,变成了代替金属货币的纸币,川人的才智,不可小觑。
凡事盛极而衰,就在16家商行为了他们的发明而欢呼得意的时候,出现了一群人,他们故意搜罗市面上的交子,集中在某个时段,去某个商行挤兑。
当商行无力承担的时候,他们就顺势提出入股的要求。
“王相公,我们都清楚,是趁火打劫,可是没有办法,这帮人都是巴蜀的江卿世家,财力雄厚,实力非比寻常。不跟他们合作,我们连家产都保不住……这些年,看起来我们赚了不少,实则丫鬟抱孩子,都是别人的。”
“尤其是最近几年,我们超发了太多的交子,手上的存钱已经不够支应兑换,故此每年不得不从这些大家族手里借贷,应付挤兑风潮。和他们借钱可不便宜,要拿田地、房产抵押,渐渐的,我们手上的那点财富,全都被他们洗劫一空。而且我们还欠了他们一笔巨款,如今,商行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就跟我这个糟老头子一样……咳咳,已经活不久了!”
陶三禄的脸上涌起一层不正常的红润,低着头不停咳嗽,仿佛要把肺子都咳出来。
王宁安沉吟一会儿,才幽幽道:“这么说,你们是被世家给坑了?”
“没错,王相公明鉴。”
“那你们为什么不停下来,干脆不印交子算了!”
“不成啊!”陶三禄咧着嘴,哭道:“王相公,我们发了太多的交子,如果不收回,早晚会崩解的,可是我们手上又没有足够的钱……”
“所以你们就发行新的交子,代替旧的?”
陶三禄半晌无语,只是匍匐在地,哭道:“请大人降罪!”
王宁安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16家商号,贪得无厌,自作自受,落什么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只是他们又不是最可恶的,那些江卿世家,豪门大族,看到交子赚钱,便一再使用卑鄙手段,把16家商行弄到自己的手里。
如果说这16家商行,是吃人的狼,那么躲在他们背后的江卿世家,就是吃狼的虎,更加可恶一万倍!
要打就打大老虎!
王宁安的心里已经有了定见。
“陶三禄,本官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觉得目前的局面,该怎么收拾?”
陶三禄擦了擦眼泪,可怜兮兮道:“市面上有多少交子,只怕已经查不清楚了,就算搬空了皇宫和国库,都未必能兑换所有交子……所有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像我们一样,发行新的交子,取代旧的交子……只是新交子必须有强大的支撑,能够应付挤兑,站稳脚跟。”
不得不说,陶三禄和钱打了一辈子交道,说出来的话,还真是很有道理。
几乎和王宁安想得一模一样,只是有一点,王宁安可不会上当。
“陶三禄,假如皇家银行把交子接过来,继续发行,岂不是替你们还了欠的债,这个办法很不错啊?”王宁安语带嘲讽。
陶三禄的脸瞬间就白了,他忘了,王宁安也是玩钱的,而且玩得比他还大!
经过一夜的沉思,王宁安终于下手了。
他宣布立刻发行全新交子,并且以一比十的比例进行交换,附带一条,只接受5百贯以下的兑换,而且兑换的人必须出示家户证明,确保是真正的小门小户。
对于超过500贯的兑换,王宁安也不是不给方便,兑换没问题,但是比例却是一比一百。
显然,他宁可委屈了大户,也不会害小户……只是这么一来,蜀中的江卿们全都暴怒,扬言要让王宁安好看!
第563章 神仙也要杀()
经济战一旦开打,远比想象中波涛汹涌,天崩地裂。
陈慥记得,在几年前,父亲陈希亮回家祭祖的时候,和他们兄弟提起,当时京城的铜价大战,双方杀得天昏地暗,就在天子脚下,几千万贯的大搏杀,一个圈套接着一个,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结果新生的皇家银行愣是扛住了所有压力,废掉了汝南王府,打垮了大相国寺,就连文官们也被弄得狼狈不堪,丢盔弃甲。
当年陈希亮就盛赞,说王宁安的才略手段,如果能一心辅佐大宋,不出二十年,必定中兴有望。
陈慥头一次见父亲那么推崇一个人,而且还是个比他大不了太多的年轻人,心里头还有些不服气。可是这一次,他真正成了王宁安的部下,还亲自参与一场经济战。
瞬间感觉到了其中的可怕,他觉得自己就像坐在一艘小船上面,飘飘忽忽,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他负责的是一家绸缎行,作为益州最大的蜀锦铺子,这里只有15000贯铜子,还有500多匹绸缎,剩下的全都是不值钱的交子。
老百姓举着大把的交子,嚷嚷着要来兑换。
陈慥都疯了,如果不给老百姓兑换,民变在即,谁也阻挡不了。
可是兑换了,库存的东西顷刻之间,就会消失,陈慥急得满头是汗,该如何是好……他突然想起了父亲提到的一个故事,据说是某地士兵哗变,跑去闹饷,他爹陈希亮就采取了一招缓兵之计,告诉大家粮饷有的是,但是必须核准身份,不能随便乱发,以免遗失粮食,其他弟兄就没有了。
先将士兵安抚住,然后缓慢发粮,尽量拖延时间,到了当天晚上,终于有援兵赶来,解决了所有乱军。
……
陈慥急中生智,他立刻让士兵告诉百姓,排成队伍,他安排了三道关卡。
首先是核定百姓的身份,第二关是检查交子是否为真,第三关才是兑换,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直接兑换铜钱,一个是兑换蜀锦,如果兑换铜钱,还要打九折……好吧,这是吕陶出的主意。
柳羽不得不承认,论起耍心眼,他们这些将门子弟永远鬼不过读书的。
柳羽亲自指挥士兵,组织老百姓排队,谁敢不听话,立刻鞭子加身。看在能兑换交子的份上,老百姓们格外忍耐,顺从地等待着。
吕陶负责兑换,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吕陶脑门的汗就下来了,铜子已经兑换出去8000贯,蜀锦也没了200贯,照这个势头下去,不用到晚上,他们就撑不住了。
无可奈何,吕陶让手下人放慢速度,仔细检查身份,一张交子,翻过来,掉过去,能看好一会儿,稍微有点污损,立刻带到旁边的屋子,找了一大帮人,重新鉴定……发钱的时候,一个铜子,一个铜子数,生怕出一点差错……
看着烦躁到了极点的人群,吕陶和陈慥咧着嘴苦笑,他们两个,一夜之间,就学会了官僚主义,推诿拖沓的那一套,不得不说,都是逼出来的!
好容易,维持了第一天,到了黄昏时候,把大门关死,他们两个跟掏空了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连手指头也不想动。
可是下一秒,两个人又跳了起来。
明天从早兑换到晚,就算再想办法拖延,商行里的存货也不够了。
他们只能打起精神,去抄家!
16家商行,所有账面上的财产,还有各种货物,全都拿了出来,作为抵押,王宁安又下令,从常平仓,广惠仓,调集粮食,另外又让人清点益州的府库,把历年储存的东西,全都搬出来。
货币不值钱,实打实的东西,就变成了宝贝。
王宁安立刻下了一道兑换令。
每贯交子,官方定价,可兑换铜子100文,粮食3斗,绸缎1尺……林林总总,一共十几样的商品,基本上兑换铜子最吃亏,其他别的可以多得一些。
在实物之外,王宁安还定下了一条。
旧交子可以安十比一兑换新交子,新交子由皇家银行发行,和铜钱等价,可以随时交换……而且,王宁安定了一个最要紧的,以新交子纳税,可以优惠两成!
也就是说,原来需要交100贯税,用新交子结算,只要80贯。
如今刚刚二月,距离夏粮纳税,还有4个月的光景,王宁安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喜欢老百姓能够多持有新交子,时间越长越好,皇家银行早就全力动员起来,调集物资财富,应付眼前的挤兑狂潮。
这绝对是一场最顶级的斗勇斗狠,甚至要比收复幽州,来得还要残酷无数倍。
陈慥和吕陶每天早起晚睡,大冷天,却每天忙得一身一身的汗,连换衣服的时候都没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让他们如临大敌。
足足坚持了五天,他们终于发现了变化。
到商行挤兑的百姓还是那么多,但是越来越多的百姓选择兑换新交子,之前王宁安就下令,指定用官方交子纳税,还定了固定的兑换比例,老百姓吃了定心丸,官方交子就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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