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久,沫儿仰着小脸,闭着眼睛,却有两颗大滴的泪珠顺着长长的睫毛滑动、滚落。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展颜一笑,道:“郎君,我们走吧!”
东南坊的道路上,一个少年,一个小娘子,两人执手走在夕阳下,夕阳如金,泼洒在他们的身上,在身后留下长长的影子。
夕阳西下,薄暮升起,西边的远天还残留着几抹红霞。
朔方城中的运兵道两侧以及各地的营房区、伤兵营等,全都燃起了灯火,红艳艳的火焰,滚滚的黑烟,迎来了这个举城欢庆的夜晚。
黑油燃烧散发的烟味,还有浓郁的肉香,全都随风弥漫、扑鼻而来,让人在鼻子发痒的同时又食指大动,口中生津。
赵无敌牵着沫儿的手,两人走进了大将军行在,朝后院的营房走去,秦大山溜了过来,看着两人的模样,还有赵无敌背着的包裹,咧嘴问道:“你们俩这是唱的哪一出?莫不是要学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
沫儿脸红了,就连修长的脖子都红红一片,低下了螓首,一把甩开了赵无敌的手。
赵无敌却又把她的小手抓住,扭头对秦大山正色说道:“我们刚刚拜祭了二老,二老已经同意把沫儿许配给我,不信,你可以问二老。”
他用另一只手指指背后的包裹,示意秦大山去问。嘿嘿,我和沫儿可是通过了父母之命,天地为媒,名正言顺的夫妻,不就是牵个手吗?怕个逑!
第113章 山道中的溃兵()
秦大山一摸脑袋,“啪”,打了自己一耳光,然后,冲着二老的骨灰罐子一揖到地,道:“小子出言无状,还请二位见谅!”
秦大山恨自己太过孟浪,虽然他的年纪比沫儿爹娘小不了多少,但是死者为大,哪怕是你年纪比死者还要大,也不能冒犯英灵。
因此,秦大山才规规矩矩地施礼请罪,随后,他又对赵无敌道:“大将军今晚要在节帐宴请军中诸将,让你也参加,时间也差不多了,把二老送回去就来吧!”
赵无敌迟疑片刻,摇摇头道:“谢过大将军的厚爱,只是,请秦队正回禀大将军,今晚,我想陪着沫儿。”
“这不好吧!”秦大山道。
“就这样回禀大将军,我想大将军会明白的。”赵无敌笑笑,朝秦大山挥挥手,牵着沫儿朝营房走去。
“郎君,不要这样子”沫儿低声咕哝,却被赵无敌打断:“沫儿,今晚,就我们两个人,对了,还有二老,我们一家子说说心里话。今晚,赵无敌只属于沫儿。”
“疯了,疯了”秦大山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摇晃着大脑袋,走进节帐将赵无敌话回禀了大将军。
秦怀玉没有如秦大山所猜测的那样发怒,而是一脸的忧伤和不忍,好半晌方才挥挥手,道:“知道了。”
秦大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闭上,转身出了节帐,靠在门外的墙壁上面发呆。
是日,博望县,地处云州和代州交界处,属代州治下,掩映在群山之间,四野茫茫一片。
博望是个小县,不到两年前还是博望镇,是归元元年新近成立的下县,以博望镇为县治,并将周边群山之中的零散村落划来过来。
博望县虽小,人口不过万余,但它的地理位置却异常险要,卡在云、代之间的一条主要山道上,应该算是“兵家必争之地”。
不过,博望并非边城,前面还有整个云州作为屏障,在朝廷看来,突厥人是不可能威胁到这里,因此,并没有在这里驻军。
今日,一股骑兵总有数百人之多,自云州方向而来,一头闯进云代山道之中,马踏大地,隆隆蹄声滚滚而过,打破了山谷中的宁静,惊得两侧峭壁上的积雪都纷纷滑落。
这股骑兵衣甲褴褛,灰头灰脸,身上还有大片的血污,手中的长槊和横刀上面也沾满干涸的血迹。
人和马都很疲惫,大口地喷着白气,甚至,还有战马身上带着伤,卷起都伤口处血污都已冻结,隐隐泛黑。
这股骑兵没有打旗号,不过,从衣甲和武器上显示,他们是唐军,并非突厥人冒充的。
实际上,他们都是云州大都督武懿宗的部下,在被突厥大军围剿的时候突围出来的残兵败将。
当时大约有两千骑逃脱出来,不过,他们并非是朝一个方向逃窜,大多星散,而且,还有一些伤势较重的,最终没有熬过去。
这数百骑兵是在接近代州的时候渐渐聚拢的,一共五百多人,由于军中将校都聚拢在武懿宗身边,差不多被突厥人一网打尽。
这五百多骑兵里军职最高的只是一位旅帅,一个满脸虬髯的中年大汉刘刚,当仁不让地成了这群骑兵的头,带着他们逃进了通往代州的山道。
来到一处略微宽阔的谷地,人和马俱都疲惫不堪,而且,他们已经一口气进入山道五六十里,旅帅刘刚勒住战马,示意在此休整一番。
所有人都下了战马,从怀里掏出水袋喝了一口,又从战马背上的布袋子中摸出一把豆子,凑到战马的嘴边,让战马享用,还将水袋子给战马喂水。
他们在云州集结的时候是准备出战的,因为是防御的一方,有云州城作为依托,并没有携带丝毫食物和水。
谁料到出城以后直接被武懿宗带着跑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突厥人打得落花流水,好不容易才逃出一条小命,却面临着饿肚子的局面。
不过,这自然难不倒他们,活人怎么会被尿憋死?他们是溃兵,所谓溃兵之祸猛如匪,所过之处的村庄倒了大霉,连吃带喝再加上抢,把乡民祸害不轻。
好在他们还算是有点人性,记得自己是唐军将士,而眼前的也是唐人,才没有动刀子杀人,只不过是打断了几条腿,几十多根肋骨,至于牙齿
少几颗牙齿又死不了人,谁有工夫记那玩意儿?至于有没有趁机祸害大姑娘小媳妇的,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是没有人承认。
抢来的食物和水不多了,但他们还是先给战马喂料喂水,没办法,现如今战马比人精贵,没了战马他们如何逃命?
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骑兵,从马背上拿下来一个麻布包裹,打开后有几个糜子馍,还有一块冻得硬邦邦的熟羊肉,拿刀子把羊肉切成片片,再把糜子馍划拉开,捡几片羊肉塞进去,递给了刘旅帅。
刘旅帅接过糜子馍咬了一大口,大口嚼着硬邦邦的羊肉,然后,一哽脖子硬生生吞下去,翻着白眼差点没被噎死。
他接过一个水袋咕嘟了一大口水,方才缓过一口气,瓮声瓮气地道:“还有多少食物?让兄弟们把马喂饱,然后全都给吃了。”
“旅帅,食物本来就不多了,吃完了咱们怎么办?”那个骑兵问道,他还是个会过日子的人,知道细水长流。
“你傻呀!没有食物,抢呗!这条山道老子走过好多次,前面不远大约再走八九十里地就是博望镇,现在应该叫博望县了,到了那里,还怕没有吃的喝的?”刘旅帅牛眼一瞪,一巴掌就扇在脑袋上。
“旅帅,那可是县城,县令能让咱们抢?让朝廷知道了,还不得砍了咱们的脑袋?”那骑兵摸着脑袋瓜子,颇为委屈。
刘旅帅大手一扇,却在离脑袋瓜子三寸的地方停下,改为轻轻地摸了两把,叹道:“小六子,那可是十二万大军啊就剩了这么点人,打了这样的大败仗,还丢了云州城,朝廷能绕得了咱们吗?
说实话,要不是想着把消息送回去,好为家里人不至于受牵连,老子早就战死拉倒,还跑出来干什么?
咱们去博望县抢啊不,去找县令借点吃喝总行吧?特奶奶的,朝廷处斩死囚还得给一顿断头饭呢!”
第114章 死有什么可怕()
寒风凛冽,积雪茫茫。
凛冽的北风在山谷中呼啸而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将峭壁上面的积雪刮得纷纷扬扬,如絮飞舞。
骑兵们喂好了战马,任其自由溜达,他们全都聚在刘旅帅身边,想让他给拿个主意,好踅摸一条活路。
人不到绝境,谁也不想死,但凡还有一点希望,都不想放弃。
更何况,云州大败并非是他们畏战不前,而是武懿宗这个主帅无能,连累了三军。
可是,听了刘旅帅一席话,所有人心中都拔凉拔凉的,那最后的一丝希望之火熄灭了。
“兄弟们,咱们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等死吧?”
“是啊!这么窝囊还不如回去找突厥人拼命,拼死一个保本,拼死一双赚一个。”
“兄弟们,我看这儿地势险要,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不咱们就在这里占山为王算了。”
“要不咱们跑吧,跑到那算哪,天下之大,总有咱爷们的容身之地。契丹、高句丽、西域,要不突厥也”
“啪!”这人正说的带劲,却被刘旅帅一个大嘴巴子把半边脸给打成糜子馍,就连牙齿都打掉好几颗。
这样还没有完,刘旅帅一个大脚丫子就踹上去,看那样子可是下了死手,只听“砰”的一声,那人仰面朝天跌倒,还顺着冻结的地面滑出好远。
刘旅帅大踏步上前,牛眼喷火,虬髯颤动,大声怒吼:“知道老子为啥打你吗?
你小子吃了几十年人饭,莫非都吃进牲口肚子里了?还想去投靠突厥人,你想做第二个徐敬业吗?
老子是替你爹你娘你家祖宗打你,免得你家祖宗死了都不得安生。”
刘旅帅骂完了此人,又转身指向一人开骂:“还有你,亏想得出来啊,占山为王?
你以为现在是大隋末年天下大乱,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路烟尘,杀得人仰马翻,血流成河,然后你再投靠一位明主捞个开国功臣。”
随后,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一指向众人,道:“你家中有没有老父老母,你家中有没有兄弟姐妹还有你,家中可有妻儿?
你们一个个都在想着逃命,想着做山贼,想着投靠异族,就没有想过他们吗?”
谁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都是爹生娘养的,家中还有兄弟姐妹们妻子儿女,此次云州大败,武后震怒之下,无论生与死,他们家里都将受到牵连。
纵然只是一个小卒,还够不上抄家灭门,不过,家中子弟将铁定再无从军资格,免除徭役和赋税的好处也将毫无疑问地收回。
他们的子子孙孙都在活在屈辱中,遭受乡邻的白眼和挤兑,就连到好人家为奴为婢都没有人要。
怎么办?
人们绝望了,忽然觉得这凛冽的北风也不算什么,因为他们的心已经结冰,渐渐破裂。
刘旅帅迎着呼啸的寒风昂然而立,手中的马鞭用力一挥,吼道:“都特娘的耷拉着脑袋干什么?死有啥可怕的?无法就是脑袋掉了碗大的疤。
老子活着就是为了把云州失陷的军情送达朝廷,不指望将功折罪,只求朝廷给一个机会,让老子戴罪戌边,去打突厥人,直到战死为止,老子会拿突厥人的脑袋为家人洗脱罪名。
前面就是博望县,哪里就是我们的终点,然后,由博望县令派人将敌情送到神都,我们就在博望等待朝廷的处置。
老子丑话可说在前头,记住自己的身份,没有吃的,老子给县令磕头,跟他借粮食。不过,谁要是在博望为非作歹,可别怪老子手中的刀子无情!”
夕阳染红了西边的天空,云蒸霞蔚,极为璀璨和绚丽。
博望县的城门前,三五个老军靠在低矮的黄土城墙上面,眯着眼睛凭吊夕阳的逝去。
其中一个老军道:“差不多可以关城门了,这天寒地冻的,早点晚点也就是那么回事。老哥几个,我家小子今儿剥了一条野狗,晚上都到我家里喝一杯啊!”
“行啊,不过,你家里人口多,也不够嚼用的,酒,咱哥几个自己带上。”另一名老军笑眯眯地道。
博望并不边城,朝廷在此并没有驻军,不过,好歹总要几个看城门的,于是经州府上报,兵部核准,召集二十名军伍上退下来的老军,给了两个火的建制,挂在县尉的名下听用。
唐军到了一定的年岁,亦或是受伤不再适应高强度的作战,就会被责令退役,由子侄继承府军的建制,继续为国征战。
这些老军差不多都有五十左右,须发花白,老胳膊老腿的,也就是做做样子了。
不过,你总不能让不良人守城门吧?这些不良人欺负一下菜市场的商贩还行,守城门没有油水,还整天喝北风的,没心情、没兴趣。
几个老军兴高采烈地聊着香喷喷的狗肉,性烈如火的烧酒,一边抱着长矛走向城门洞,准备关闭城门。
突然,马蹄声隆隆响起,顺着声音一看,北边的雪地之中浮现一片黑点,转眼间,黑点越来越大。
“大队骑兵?”老军毕竟不是不良人,虽然垂垂老矣,一个个胳膊腿不灵的,但却参加过战斗,并不缺乏经验和眼力劲。
“就算是云州大军的信使,十来二十骑就顶着天了,怎么会有这么骑兵?”
老军眼见大队骑兵呼啸而来,倒也没有往突厥人身上想,这里可是博望,离特娘的突厥人还是太遥远了,不沾边。
五百铁骑,踏着满地的积雪呼啸而来,夕阳的余晖泼洒在他们身上,显得狼狈不堪。
大队骑兵来到城门数十丈外,随着为首骑士的手势纷纷停下,动作却快慢不一,阵型也很散乱。
刘旅帅打马上前,来到城门边朝几个老军拱手道:“某等乃是云州武大都督帐下越骑,今有紧急军情要进城面见县令。”
几个老家面面相觑,一个个眼中都是狐疑之色,心中腹诽:我大唐的越骑啥时候混成这副德行?一个个衣甲褴褛狼狈不堪,跟乞索儿差不多,莫非是打了败仗?
这个想法在他们脑海中刚刚浮现,就被他们给强行驱散了。
因为他们可是听说过,云州大都督帐下有十二万大军,不说学卫青霍去病横扫大草原,守个云州城还是没问题的。
不过,这些都和他们无关,这些人都是实打实的唐人,并非突厥人伪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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