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活着的人却不同,常言道:人心最易变,这变来变去的,谁知道最后变成什么样子?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这种血淋淋的教训,染红了史书,并不少见。
比如王莽年轻时候,未必就有取而代之的想法,只是随着其地位越来越高,蚁附的人越来越多,继而掌握天下权柄之时,一切都变得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因为其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而且,他身边所蚁附的人都有自己的诉求,即便是他不想取而代之,也会在其身边人所“绑架”之下,不得不为。
这就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而当年的魏文常不过才二十出头,初入御史台,干劲十足,属于初生牛犊不怕虎,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他牢记祖父的教诲,时刻以祖父为榜样,一门心思要做“魏征第二”。
他一双“火眼金睛”整日里盯着朝臣上下,只要是看到不顺眼的事情就要上本,就要金殿直谏,让满朝文武头疼不已。
作为一名御史,风闻奏事本就是他的职责和权利,更何况魏文常是言之有物,一针见血。
区区数月,大唐就有数十人因魏文常弹劾而罢官夺爵、获罪流放,弄得朝堂之上一时之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魏文常一时之间春风得意、风光无限,貌似仕途一片光明,大有作为。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表象,正如那大雪之后,大地之上的一切污淖和肮脏全都被覆盖,只剩下入眼处一片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虽被暂时掩盖,但污淖和肮脏却依然在,并未消失。
面对魏文常这样一心要清除污淖与肮脏的斗士,满朝文武以及勋贵们岂会善罢甘休?
人,就怕较真!
一旦较真起来,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以及那些勋戚贵人,也有几个人干干净净?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人们对此心知肚明,且心照不宣,就连皇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太过份,也只能咬着牙默认了。
这种美好的局面却被一个较真的人给打破了,于是,年轻的魏文常出名了,一下子成了满朝文武和勋贵们的公敌。
一旦满朝文武和勋贵们抱成团,想对付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基本上就算是死定了,不可能有奇迹出现。
满朝文武和勋贵们的想法,还没有来得及付诸行动,就让皇帝知道了。
也许,这些人的本意就是要皇帝知道,并非处事不够机密。
既然皇帝都知道了,自然不可能装聋作哑、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魏文常被一帮子虎狼吞噬干净。
否则,以后谁还会心甘情愿做皇帝的爪牙?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高宗皇帝才在一众宰相面前公然说出那一番评价。
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朕要保魏文常,你们看着办。
皇权并非是万能的,当面对满朝文武和勋贵们的诉求,皇帝也不能乾纲独断,最后,只能双方妥协,各让一步。
自古至今,皇帝与臣子之间就是不断的试探、谈判,然后妥协。
魏文常离开了御史台,离开了朝堂,去了军中,远离了大唐的权利中心。
老魏家自郑国公魏征开始,就是混文官的,在军中毫无根基。
如此一来,满朝文武和勋贵集团也就放心了,把这块硬骨头扔到军中,眼不见为净,又能祸害那些杀才,可谓是一举两得。
魏文常到了军中之后,干的还是得罪人的差事,执掌军中律法,查是非,考功过,因过于严苛和古板,博得一个“铁面无私魏黑脸”的名号。
这就是魏文常近十年的官场经历,从年轻气盛、心怀大志到被人一脚踢出朝堂,“放逐”到军中,堪称一部血泪史。
昔日先帝的评价,对于老魏来说,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枷锁和牢笼。
他今生今世也只能按照先帝的评语去做了,否则,就是欺君罔上,就是大逆不道。
人活在世上,谁都不容易。
薛纳实在是想不到,魏黑脸竟然会对赵无敌,这样一个小小的旅帅,还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半大娃子说出一番掏心窝的话来。
没有旁敲侧击、东拉西扯,也没有遮遮掩掩,王顾左右而言他,而是选择了最直接和粗暴的方式,用简单而直白的语言,给赵无敌上了一课。
老魏没有任何的粉饰,而是直接撕开了朝堂之上的那层光鲜的外衣,将那个大烂泥坑暴露出来。
大唐的朝堂就是一个大烂泥坑,而活在这个烂泥坑里的自然就是一群大大小小的王八。
魏文常很粗暴地警告赵无敌,要想活得滋润,那就把自己伪装成一只王八,否则,那就是找死。
古往今来,一个人上马能治军,下马能安民,既能开疆拓土,又能立言传世、教化万民,都会死得很惨。
这种人都是异类,都是妖孽,都是王八堆里想跳龙门的鲤鱼,咬不死你,那就捧杀。
比如“出生时紫气东来三万里,祖坟边的梧桐树有凤凰停留,身怀帝王气运,有金龙护体”
这样一来,其下场可想而知,身死族灭,就连祖坟都保不住。
在薛纳的眼里,如今的老魏很反常,这特娘的就不是一个军司马该对下属说的话,如果换成在自家的书房里教导子侄还差不多。
这让他很是费解!
第44章 人不能活成独夫()
对于魏文常话中的意思,赵无敌并不陌生。
如今的他,早就已经不是那个扬州城外的青涩少年郎,而是来自数百年后的一个中年人。
在前世的大明,他虽然只是一名军中的将领,一直跟着戚继光南征北战,但却不代表他就对朝堂上的黑暗一无所知。
他出身于古老的世家,而这些古老的世家虽然名义上隐居世外,不问世事,但暗地里却和朝堂之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否则,如何在一次又一次的乱世风云中传承千年?
因此,对于朝堂之上的蝇营狗苟之事,不说了如指掌,也是烂熟如胸。
而他在前世所经历的,正是严嵩父子一手遮天的时代,那暗黑纵观古史,堪称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人无完人的道理,赵无敌自然明白,他从来就没有打算做一个完人,前世没有,今生也不会。
完人就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只能是圣人。
而那些圣人十有八九都是在死去之后,被后世之人为了各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硬是给竖起来的神像。
就连被尊为至圣先师的孔子,生前何尝不是颠沛流离,郁郁而不得志?
赵无敌从来都没有打算做圣人,那就是找死的节奏,尤其是在大唐,圣人只能是皇帝,而眼前就只能是那个在神都皇宫中睥睨天下的女人。
至于魏文常话中的另一个意思,也不难理解,那就是赵无敌既然选择要进烂泥坑,就要学会站队。
是做一个清贵的文官,还是一个薛纳那样的武夫,亦或是做一个统帅三军的智将。
这就是魏文常给赵无敌指出的三条路,只能从中选择一条路走下去,谈不上优劣和贵贱,但却必须有所选择。
人活在世界,就不能没有立场,想做左右逢源的墙头草,其实是一种极为不明智的选择。
谁都想两不得罪,长袖善舞,混得风生水起,但无数的事实证明了,那就纯属痴心妄想,异想天开。
一旦风波来临的时候,最先倒霉的往往就是那些摇摆不定的墙头草。
在决战之前,不先把场子给清干净了,人家如何能够敢冒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危险开战?
人是一种群居的生灵,选择立场就如同选择一个族群,然后,融入这个族群,将利益捆绑在一起,且凑合着一起过日子。
这未必就是坏事!
要知道人这一辈子,万万不能把自己活成独夫,否则,当灾难来临的时候,连个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何其悲哀!
魏黑脸就差不多把自己活成了独夫,到处得罪人,也就是秦怀玉这种世交能受得了,换成薛纳都够呛。
不过,这的确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至少对赵无敌没有恶意,加上这一番掏心窝子的指点,非常的难得。
赵无敌对魏黑脸郑重一礼,拜谢道:“小子感谢魏公的教诲!日后定当谨记于心中,不敢遗忘。”
“好!看来你心中已有选择,老夫甚是欣慰。今日你也劳累了,回去休息吧!”魏文常欣然道。
既然老魏开口了,赵无敌正好趁机告退,离开了城头,朝大将军行在走去。
赵无敌离去之后,薛纳看着那小卒还杵在这里,一巴掌就下去了,嘴里嚷嚷着:“你特娘的还杵在这干啥?莫非还要老子请你喝酒不成?”
小卒不敢躲开,只能硬着头皮挨打,还要低头缩脖子弯腰,并陪着笑脸,只不过嘴里却在咕哝:“小的,小的是在等赵旅帅学习操纵八牛弩校正的方法。”
“滚!这件事等老子请示大将军之后,再统一安排。”
薛纳一脚把小卒给撵走了,还一脸的忿忿不平,骂道:“一个个都特娘的是人精,就没有一个笨蛋。就连这个小杀才都看出了门道,知道那是了不得的本领,可以让他杀敌立功,封妻荫子。”
“这样不好吗?若是三军将士人人都得过且过,混吃等死,谁去对付突厥铁骑?”魏文常哂笑道。
“嘿嘿,说的也是。”薛纳只能讪笑,接着眼珠子一转,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问道:“老魏,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很不正常?
你对赵无敌说的那一番话,老薛我可是听得明明白白,难得啊,那可是把他当作自家子侄待呀!
说说,是不是你看出了赵无敌日后果真有大出息,因此才提前打下伏笔?”
“呵呵,谁知道呢?”魏文常似笑非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然后,不再理会薛纳,背着两手走下了城头。
“就不能好好说话吗?非得要故弄玄虚,让人猜来猜去的,烦不烦?”薛纳不满地咕哝。
不过,魏文常已经走了,听不到他的闹骚,一个人咕哝几句,又觉得没啥意思,立马去安排城防交接事宜了。
今日突厥人攻城,战况极为惨烈,城墙、八牛弩等大量的城防设施遭到破坏,急需修复和补充。
而且,一场守城战给边军带来了极大的伤亡,阵亡将士的遗体需要处理,而伤兵也急需救治,城防也要重新补充将士,战后的事宜繁杂而又纷乱。
城中的人都很忙碌,大都脚步匆匆,纷纷扰扰,很少有清闲的人。
秦怀玉和薛纳等将领要视察城防,安排重新布防并监视突厥人的动向。
军司马魏文常不但要监察三军将士的军纪,还要去伤兵营安抚伤兵,以及记录并核对战功。
至于掌管物资补给的录事参军赵政,早就忙得脚不沾地,匠作营的工匠要大量物资修复和制造城防设施,郎中救治伤兵需要大量药材,还要拨付大量的粮食
这大冷的天里,硬是把佛陀似的赵参军忙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没办法,都是不能耽搁的事情,城防是重中之重,伤兵早一点救治就能多挽回一条生命。
至于粮食,大将军可是下了命令,进入战时状态,一天三顿,管够。
对于这一条,赵参军是极为赞成的,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再说了,守不住朔方城,再多的粮食有个屁用?
如其到时候便宜了突厥人,还比如现在吃进边军的肚子里,转化为战斗力。
要是打败了突厥人,立下泼天大功,还怕户部不送粮食?
第45章 不一样的李唐()
全城的人绝大多数都在忙忙碌碌,就连那些轮换下来的将士,只要是没有受伤的,都抓紧时间回到营房,将身体朝铺上一摔,呼呼大睡。
战争不仅是一场高强度的劳作,还是在精神极度紧张的状态之下进行的劳作,因此,精神和体力都严重透支,相对于咕咕叫的肚子,更想干的事情就是休息。
这些战后余生的将士就是一群疲兵,若不能及时得到休息和调整,将很有可能会崩溃。
各个营房的伙房早就准备好了饭食,大铁锅里焖的糜子饭透出阵阵清香,还有一锅骨头汤,以及菜干和糜子馍。
对于边军来说,有干饭和骨头汤,还可以敞开肚皮吃,不限份量,这就算是过年了。
伙夫们做好了饭食,就靠在门框上看着城墙,看着运兵道,等待着功臣们回来。
人倒是回来了,只是一个个血迹斑斑,褴褛不堪,且步履蹒跚、东倒西歪,看上去就像是一群乞索儿,还是在争夺地盘中被打败的乞索儿。
而且,这人数也不对,好多熟悉的毛孔不见了。
伙夫们虽然没上过战场,却也明白战争的残酷和惨烈,只要是打仗,总会有一些人再也看不到了。
伙夫们没时间伤感,大声招呼着将士们快来喝一碗热汤,却没人理他,反而一头钻进了营房,不一会就发出呼噜声。
几名伙夫走进了营房,看着这些东倒西歪的汉子,不由得眼睛湿润,有大滴的泪珠滚落。
这可都是好汉子,都是大大的功臣,可不敢把他们冻坏了。
伙夫们给他们盖上被子,再带上营房的板门,随后便回到伙房,给灶里始终保持着小火,免得锅里的饭食冷了。
一场大战下来,由于突厥人的主动撤退,因此天色尚早,大概在午后到餔食之间。
天依然阴沉,不见阳光,而北风一直都不曾减弱,呼呼地顺着衣领和袖口的缝隙,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路旁的营房被白雪覆盖,一片银白,而屋檐下挂着一排长长的冰溜子,如刀似剑。
几道炊烟袅袅,起初是冉冉升起,不一会儿,却被北风吹散,消失无形。
大道笔直,贯通朔方城的南北二门,此时却很喧闹,很多边军赶着牛车和马车匆匆而过,其中还夹杂着或步行、或骑马的边军将士,奔向北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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