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崇祯听了毕自严的条条罗列,心中虽然恼怒,怒气却无处发泄,急得他就好似一只被关进了牢笼的野兽一般,背着手在乾清宫中提溜提溜转了好几个圈。
半晌,崇祯忽然抬头,问姬庆文道:“姬庆文,你是个有钱的,这次进京带了多少银子出来?”
姬庆文忙道:“皇上,臣这次没有奉旨,也就带了十万两银子进京,现在花了大概两万两犒劳军士及接济沿途百姓,大概还有八万两银子左右吧。”
“好。虽然是杯水车薪,倒也是聊胜于无。这点钱,你先借给朕,从明年你上缴的绸缎、银两里扣除就是了。”崇祯无可奈何地说道。
皇上向臣子借钱,这怕也是古往今来的独一份了吧。
就冲这个,姬庆文也不敢违逆崇祯,刚要答应下来,一想又不对。
于是他赶忙解释道:“皇上,不是臣小气。昨天臣走得急,银两都留在蓟州城里了,不在身边啊……要不您下道旨意,派哪位将军领军去取来?”
“好!”崇祯缺钱得紧,想也不想就要下达旨意。
一旁的孙承宗却急坏了,忙道:“皇上请三思。十万两银子便是一万斤,人去得少了搬不动,去得多了声势又太大。皇上,现在满洲鞑子在城外肆虐,这么大张旗鼓地去取银子,那相当于资敌啊!”
“我不管!”崇祯已然发了急,就连自称都改成了“我”字,“谁现在给我弄银子,谁就是我的恩人。”
他又思索了一下,一指侍立在乾清宫门边上的骆养性道:“不如这样。骆养性,你领着手下锦衣卫,去京师将城里的贪官污吏们搜掠一番,这些家伙平日里贪赃枉法、搜刮膏脂,如今国家有难,也该让他们出出血了。”
骆养性一听这是个可以两头收钱的美差,便赶忙拱手答应下来。
却不料孙承宗又劝谏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朝廷官员和皇亲国戚,乃是立朝的根本,要是得罪了他们,唯恐……”
“得罪了又怎么样?总比亡国灭种的强。”崇祯骂道。
在场之人,没有一个胆敢去捋皇帝的胡须的,无不沉默下来。
就在这沉默得仿佛凝固了一半的空气当中,暴怒的崇祯皇帝终于冷静下来,说道:“不如这样。朕这就传令下去,要京师所有皇亲、贵戚、官员捐纳粮饷,说清楚这钱粮不是朕吃了、花了,而是用来犒赏军队的,让他们知道有家才有国的道理。”
崇祯停了停,说道:“如今大敌当前,朕也给不了他们多少时间,以一天为限,若是不捐纳钱粮、或是捐纳得少了来敷衍朕,那就别怪朕不客气了!对,就这样做,叫韩旷进来拟旨吧!”
大学士兼内阁首辅大臣韩旷听了崇祯的召唤,赶紧进屋来,暖了暖冻僵了的双手,按着皇帝的意思,亲自研磨动笔,开始草拟起勒令京师富户捐钱的圣旨来。
此时已是朝阳初升之时,在一种紧张而又诡异的气氛中,京城迎来了崇祯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第一六〇节 你就是阉党()
崇祯取过首辅韩旷拟好的旨意,略略看了一遍,觉得也没有什么好修改的地方,便盖上了玉玺印章,交换给韩旷,让他以内阁的名义立即明发京师上下。
崇祯皇帝年轻气盛,精神始终处于紧张而又亢奋的状态之下,虽然熬了一整个通宵,却丝毫不见困乏之意。
倒是孙承宗已年近古稀,再怎么鹤发童颜、再怎么精神矍铄,都没法同年轻人相提并论,已是困得上眼皮和下眼皮不停地打架。
崇祯看到老师这样劳累,心中不免有些过意不去,便传令宫里的太监,就在乾清宫旁收拾起一间偏殿,让孙承宗这几日就居住在偏殿之内,也好随时休息、随时办公。
他还意犹未尽,见宫门外站满了朝廷里一二品的大员,便让他们各自回家,除自己拿出钱粮之外,还要劝说同自己交好的亲属、门生、故交,同样捐献银两出来。
如此这般,崇祯皇帝又不厌其烦地对那群官场老油条们,说了好一番唇亡齿寒的道理,这才让在外头挨了一天冻的官员们回了家。
姬庆文也乘此机会辞了出来,低着头跟在众人身后离开了紫禁城。
却不料刚刚踏出紫禁城的大门,姬庆文便被一众文武官员围了起来——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气焰嚣嚣,完全没有那种朝廷极品大员泰然自若的风度了。
率先发难的便是东阁大学士周延儒。
只见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指指着姬庆文鼻子,呵道:“姬庆文,是不是你向圣上进的谗言,要富户出钱发饷?”
旁边的官员们也随声附和:“对,你快说,这主意是不是你出的?”
姬庆文被他们的模样吓了一跳,如实说道:“这是圣上亲自拿的主意,和我没有关系。”
“胡扯!”又有一名五十岁上下的官员挺身斥道,“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奉旨在陕西赈灾时候,就闹出过强逼富户出钱赈灾的事情。今日皇上的旨意,同你的所作所为如出一辙,你还敢抵赖吗?”
说话之人,乃是文渊阁大学士、内阁次辅钱龙锡。
因他是松江华亭人,同礼部侍郎徐光启是同乡,而徐光启又同姬庆文交好。
因此徐光启便上前劝解道:“稚文公(钱龙锡的字)何须如此?这确实是皇上的明旨,又是替我大明社稷考虑。城外的将士浴血厮杀,我们城内安享太平,多多少少也该出点钱慰劳一下……”
谁知钱龙锡丝毫不看同乡的面子,冲着徐光启便骂:“子先(徐光启的字),我知道你同这个姬庆文有些交情,可道理也不是像你这么说的。城外将士虽然辛苦,可士绅乃是朝廷的根本,伤了根本,就算是击退了满洲鞑子,又有什么用?”
钱龙锡多少还有些宰相的风度,能心平气和地同徐光启、姬庆文讲讲道理。
其余的官员则没有这样的涵养,早已骂骂咧咧起来了:
“那些当兵的有什么能耐?朝廷又没少过他们粮饷了!”
“他们要是真的辛苦,那就根本不会放满洲鞑子进关!”
“最可恨就是那个袁崇焕。每年朝廷一百多万两银子养着,居然还压不住满洲那些野人蛮子。”
“可不是嘛!京师周边被满洲人荼毒得不像话了,老子好几座庄子都被他们给劫掠了!”
“谁不是呢?被鞑子这一闹,老子少说也要损失上万两银子,这当口,还要我出钱劳军?做梦!”
一关乎到自己的钱粮收入,那些平素文质彬彬、举止有度的正人君子们,便失去了礼仪教化,开始骂骂咧咧起来了,同寻常布衣匹夫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以这些官员这样的品级、这样的地位,寻常老百姓或者是小官僚,说不定还真被他们的围攻给吓住了。
可姬庆文是什么人?
是经历过了九年制义务教育的社会主义新人,对这些封建官僚没有半点敬畏之情,见他们这样一幅咄咄逼人的样子,丝毫没有气馁,咧开嘴就开骂起来。
“我说,你们一个个冲着我做什么?这旨意是皇上下的,你们人五人六的,有本事向皇上提意见去!敢吗?去啊!”
这些官员都见识过崇祯皇帝清算阉党时候的酷辣手段,又知道皇帝现在已被满洲入寇的事情搞得心急火燎,要是现在去触这个霉头,轻则丢官罢职、重则小命难保。
这些当官的,第一看重的是自己的性命、第二看重的便是前程了,没人敢拿这两样东西开玩笑,自然也就不敢去向崇祯皇帝提意见。
众人一时语讷。
姬庆文见状,嘴角一扬,笑道:“既然诸位大人没话再同我讲,那下官也就失陪了。”
说着,他伸手一指斜对着宫门支起的一座早点摊子,又说道:“下官的几位朋友,已在那边等候一夜了,下官要同他们一起吃顿热乎乎的早点。几位大人要有兴致,我们一起吃也无妨,下官结账买单好了。”
说着,姬庆文便往早点摊子上走去,而那摊子上却坐着李岩、黄得功、小多子三人,他们三个将这摊子包了一晚上了,就专等姬庆文出来。
那些官员们看见姬庆文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岂肯罢休,只见一个留着白胡子的老官员上前将他拦住,呵问道:“姬庆文,你也太嚣张了!听说你曾经跟钱受之先生有过龃龉。我问你,你是不是同我东林党有仇?你是不是阉党?”
“钱受之?”姬庆文答道,“你说的是钱谦益吧?我就见不惯他这种真小人、伪君子,骂他两句有什么了不起的?至于仇怨么……是他钱谦益先得罪我的,我自然是要反击的。你们说这可以算是仇的话,那就算好了。”
“好啊!你既然同我们东林党为仇,那你就是阉党了!”那人一顶大帽子立即就叩了下来。
姬庆文知道“阉党”两个字在崇祯心里是个大忌讳,因此决不能让他把这个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
于是他灵机一动,说道:“你说我是阉党,那就是说皇上没有眼光!我是崇祯元年的落地举人,是皇上钦点了我的织造提督,那时候魏忠贤的尸首都凉透了,我还怎么去当这个阉党?你当皇上跟你一样傻吗?”
那人被姬庆文这话堵得一愣,咬牙切齿了一番,方才强词夺理道:“那你一定是阉党设下的暗扣,专门用来蒙蔽圣上的!”
“哟嚯!”姬庆文顺着他的话说道,“原来皇上都没看出来的事情,竟被你看出来了?能知道这样内幕的人也不简单——哼!你才是阉党的内线,才能知道这样的机密吧!”
“你放屁!”那人显然被姬庆文这样颠倒黑白的说辞激怒了。
“你胡说!”姬庆文口下也没有留德,絮絮叨叨责骂起来,“朝廷为什么会闹到现在这样被满洲鞑子欺负的地步?我看错不在袁崇焕,更不在皇上。错就错在你们这些不学无术、只知清谈的书生身上。我也不求你们有什么真才实干,提出什么真知灼见来,只要闭上嘴,少说两句空话、废话、风凉话,就谢天谢地了!”
那人被姬庆文这一顿数落,一时心慌气短,一口气咽不下去,脑袋一晕,就倒了下去。
众人立即将他扶住,揉胸口的揉胸口、掐人中的掐人中,好不容易才将这个白胡子老官员给救了回来。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便又有人骂姬庆文道:“好你个姬庆文,你个落榜的举人,居然还敢羞辱老探花,真是有辱斯文。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就不用再跟你讲什么仁义道德了,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左顺门!”
第一六一节 左顺门斗殴()
“左顺门又怎么了?我还左冷禅门!左撇子门呢!你们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没话没屁的就给我闪远点,我还要吃早饭呢!”姬庆文丝毫没有将“左顺门”放在心上,自然也没意识到这三个字的重要性。
那官员不再同姬庆文说话,却转身高呼道:“诸位同僚,当年就在这左顺门下,朝中清流当场格毙阉党王振的党羽,一举荡涤朝政,进而驱逐入寇的瓦剌逆贼。如今满洲鞑子就在城外,朝中也有奸党作乱,我等不如效法先贤,也在这左顺门下将姬庆文这小贼打死!”
原来当年英宗皇帝时候,太监王振专权,谎骗皇帝御驾亲征,后又大败于瓦剌,以至于京师三大营主力全部折损在土木堡下,瓦剌也乘机进关攻打京师。当时的文武百官义愤填膺,揪住王振的几个党羽,就在这左顺门下当场打死,而时任兵部尚书的于谦特意请旨赦免当场行凶的官员无罪。
从此之后,左顺门便成了京师法外之地,官员因政见不合,只要是在此处互相斗殴,哪怕是打死了性命,从皇帝到京兆尹,都是一概不管的。
在场的官员虽然品行一般,却也知道这其中的典故,又经方才那位官员的提醒,顿时茅塞顿开,纷纷应和起来:“好,就在这里,打死姬庆文这小贼!”
说着,这些官老爷们便举起老胳膊、迈开老腿,向姬庆文缓缓逼近过来。
“打……打……打死我?”
姬庆文见状吓了一跳,心想:这不好好地在这里互怼互吵么?怎么还要动起手来了?这群大臣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
可他好歹也是打过几仗、见过些世面的人,看见这么些大臣捋着袖子逼近过来,倒也没有懵逼太久,立即就拿出了应对之策——扭头转身就往远处那座早点摊走去,先同李岩、黄得功他们会合再说!
那些官员们吟诗作对是行家,却显然缺乏足够的体育锻炼,不过片刻功夫便被姬庆文从自己并不严密的包围圈中跑了出去。
而那姬庆文转眼之间,便已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早点摊子旁边,一边跑、一边口中说道:“黄得功,别吃了,快过来帮我啊!帮我把这群人给打散了!”
黄得功正捏着一根油条吃得痛快,听到姬庆文的声音,赶紧回头望去,却见他正被上百个官员追打,虽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也下意识地挺身而出,护在了姬庆文的面前。
众官员们看见半路里杀出了个铁塔般的汉子,都不禁停下了脚步,叫骂道:“这位好汉,我们都是朝廷命官,要当场将姬庆文这个祸国殃民的奸贼给打死!你可不要助纣为虐,自取祸患!”
黄得功是个粗人,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自然也就不知道这些大人们口中说的“纣”是谁,“桀”是谁。
然而他别的不认得,却还认得眼前这群官员身上穿的官服,知道自己一个平头老百姓,要是得罪了那么多京城里的大官——就算是有姬庆文罩着——那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于是黄得功倒也没有敢当场动粗,反而埋怨起姬庆文来:“东家啊,你怎么又得罪人了?还得罪了那么多大人,你叫我好难办啊,是帮你呢?还是不帮你呢?”
姬庆文骂道:“废话,是老子给你的月钱,你不帮老子,还能帮谁?快把那群人给打散了!”
黄得功为难道:“东家,前面可都是大官啊,我下手又没个轻重,打死他们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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