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明里暗里两项职责都十分重要,因此衙门口当然也有兵丁严密守卫,见姬庆文一行大大咧咧直走过来,便上前喝止道:“来者何人?织造衙门重地,不要接近。”
姬庆文今日饱览苏州风貌,心情正好,也不同这兵丁废话,直截了当地说道:“织造衙门?我来的就是织造衙门。告诉你,我是新任苏州织造,过来赴任的。”
那兵丁闻言一惊,忙换了一副嘴脸,笑道:“早听说皇上新差了织造提督老爷过来,没想到老爷这么早就到了,那是小人眼拙、小人眼拙。不过织造衙门,关防还是有讲究的,不知道有没有内廷太监老公公签发的文书?”
姬庆文嘴巴一咧,说道:“太监签发的文书我是没有,只有皇上的圣旨,你要不要看看?”
那兵丁连道“不敢”,便让姬庆文在门口稍歇片刻,自己则转身去衙门里喊人了。
过不多久,那兵丁便领来了个身穿宦官服侍之人,向姬庆文拱手作揖道:“杂家原是苏州提督织造太监,贱名郭敬。早进听说姬大人过来赴任,在此处等候许久了。杂家这就给姬大人请安。”
说着,郭敬立即跪下,“砰砰砰”给姬庆文磕了三个响头。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郭敬态度如此恭敬,让姬庆文也无话可说,就要伸手将他扶起。
可李岩却在他耳边说道:“姬兄,这个太监不过是五品内官,官服补子虽然没错,却敢擅自使用一品大员的面料颜色。像这种僭越无礼之人,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姬兄还请留意。”
一听这话,姬庆文伸出去的手立即缩了回来,轻咳了两声,说道:“那好,你起来吧,先带本官看看衙门。”
郭敬讨了个没趣,只好支撑着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笑容有些凝固,说道:“那好,那杂家就领姬大人进去。”
说着,郭敬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便将姬庆文让进了织造府衙门。
苏州织造衙门却同寻常官府衙门不同,进了大门,并没有什么正堂、后堂之分,却是一大片园林。这园林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却匠心独具地营建起了池塘、假山、树林、小径等无数景致,更有亭台楼阁坐落其中,显得格外典雅别致。
姬庆文在陕西西安的住宅面积虽大,可同眼前的织造衙门比较起来,却显得又粗又傻,洋溢这一股暴发户的气质。
于是姬庆文对郭敬说道:“你个太监倒会享福,住在这么个好地方。我看这地方也别住人了,干脆向百姓开放,在门口摆把椅子,进来看景的百姓每人收十枚铜钱,大概一个月也能赚上不少钱了。”
郭敬忙赔笑道:“姬大人说笑了,这都是前几任织造提督太监慢慢兴建起来的,杂家不过是在前人栽好的树下乘乘凉罢了。喏——”他伸手指着远处一桩两层楼的房子,说道,“那边便是杂家之前居住的小楼,前几天就已经腾出来了,大人派人收拾收拾,就可以住进去了。”
原本姬庆文是不屑住在太监住过的房子里的,可遥看那座小楼建在院中一块高地之上,前头正是一片池塘,正好能够俯瞰整个织造府,实在是一处绝佳的住所。
于是姬庆文便答应下来:“也好,就住在那边了。不过我看这衙门里尽是一片园子,不知道织坊、染坊、绣坊什么的在哪里?”
郭敬一笑道:“那种东西又吵又脏,又人多嘴杂,怎么能造在衙门旁边?不知姬大人是从何处进的城,可曾路过观前街?这些工坊就在观前街上呢。”
姬庆文听了点了点头,又同李岩商量几句,吩咐多九公和杏儿留在此处打扫房间,便叫郭敬前头带路,在黄得功的陪伴下,离了织造衙门,往观前街而去。
走了没几步,众人便在一处小院前停了下来,这小院院墙斑驳、大门虚掩,门口更没有半个兵丁守护,郭敬随手推开院门,便请了姬庆文进去。
进去之后姬庆文才发现这院子径深不小,便问道:“郭公公,这里就是工坊了吗?怎么这么大个院子,就开了这么小一扇门?进进出出也不方便啊。”
郭敬道:“这是织坊,染坊和绣坊还在隔壁。因这里是织造衙门陆陆续续购置扩建的,所以里面虽大,门却还是原来的那扇门。那啥,门开得小些,也好防着织工往外带东西不是?”
姬庆文没有答话,又道:“那好,那你带我们进去走走。”
郭敬却道:“姬大人,现在是上午,织工还没上班,里头也没啥好看的。不如让杂家请你用过午餐,等下午工人们到齐了,再过来看看不迟。”
姬庆文虽不喜欢这个郭敬,却也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刚要同意他的建议,抬眼却见一间工坊里隐隐约约似乎有人在活动,便道:“什么没人?那里不有个人吗?”
郭敬也觉奇怪,亲自跑到工坊门口,推门一开,扭头答道:“姬大人,这人不是织工,是宋孝廉……”
孝廉?不是举人的别称吗?一个举人跑到织坊里来做什么?
姬庆文满脑袋问号,说道:“那好,你就请他过来,我有话同他说。”话一出口,他又觉不对,说道,“算了,别请他了,还是我过去吧。”
说着,姬庆文便上前几步,走到工坊门口,探头进去,果然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正蹲在地上仔细观察着面前的一张织机,还不时拿手中工具这边敲敲、那边打打。
姬庆文见这“宋孝廉”这样一幅专心认真的样子,不忍心打搅他,可一旁的郭敬却没有这样的修养,扯着公鸭嗓子就喊:“嘿,宋孝廉,我们新任的织造提督来了,你还不快来参见?”
宋孝廉似乎没有听见郭敬的声音,依旧拿着手中工具,在织机上摆弄了一番,这才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说道:“我有举人功名在身,凭什么要过来参见太监?真是笑话。”
姬庆文听他话语之中颇有几分傲气,像个耿直的读书人的样子,便清了清嗓子说道:“孝廉公,在下就是新任织造提督。可我既不是太监,也不用你来参见,只想同你说说话罢了。”
“宋孝廉”听了一愣,朝姬庆文身上望去,见他唇上续着淡淡的胡须,果然不是太监,便立即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向姬庆文拱手道歉道:“学生唐突了。只当织造提督从来都是由阉人担任,没想到大人却是位须眉,学生真是太无礼了。”
第〇五五节 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姬庆文带着几分得意说道:“这都是老黄历了。当今崇祯皇上肃清阉党,就连九千岁魏忠贤都畏罪自杀了,又何况其他小鱼小虾?这不,在下姬庆文,是今科没有中榜的举人,皇上就派我来当这苏州织造,再不使用太监了。”
“宋孝廉”听姬庆文作了自我介绍,便也忙道:“学生宋应星,表字长庚,万历四十三年的举人……”
姬庆文听了眼前一亮,问道:“宋应星?这名字我听说过,《天工开物》这本书是你写的?”
宋应星的惊讶丝毫不再姬庆文之下,结巴着说道:“这……这……姬大人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天工开物》此书,学生还在草拟之中,尚未印刷刊行,只有几个至亲好友知道而已。不知怎么会传到姬大人耳中的?”
姬庆文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用上了后世的知识,然而现在这么多旁人在场,话已出口便已无法收回,索性把话往大了说:“记得今年会试考题里有一道题,叫‘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什么叫亲民?什么叫止于至善?不就是经世济民,让老百姓吃饱穿暖么?宋孝廉这本《天工开物》记载了多少农耕、纺织、冶炼的技术,是真正能让百姓吃饱穿暖的真才实学,这就叫亲民,这就叫止于至善。这样的大好事,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听了这话,宋应星眼中顿时渗出泪水来,说道:“在下十年前就考在江西乡试第三名,可为了编撰这本《天工开物》,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已至于连同今科已是三次会试不中。学生写这本书原本也不过是兴之所至罢了,经姬大人今日这一指点,才知道这才是真正有用的学问,真是醍醐灌顶、醍醐灌顶啊!”
姬庆文见他喜极而泣,连忙宽慰几句,将话题从《天工开物》上引开去,又问道:“想来宋孝廉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不知在这织坊里做什么?”
宋应星道:“学生喜好机关器械之物,又想到这些织造衙门的织机都是国家公物,不忍它们无端损坏,因此才常常自愿过来修理。可惜我此次进京赴考,离开才两个多月,竟有这么多织机损坏,真是令人惋惜。哼!都怪这阉狗不学无术,不懂保养修理!”
说着,宋应星便狠狠瞪了太监郭敬一眼。
姬庆文也跟着白了一眼郭敬,说道:“你这苏州织造提督就是这么当的?当得好!看我日后禀明圣上,看圣上如何处置你!”
郭敬原本颇为高大的身材,被姬庆文瞪得缩小了整整一圈,忙道:“是杂家的不是,是杂家的不是。还请姬大人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姬庆文不去理会这位前任织造提督,反而对宋应星说道:“宋孝廉对此处既然甚是熟悉,不如请孝廉公领我参观一番吧?”
宋应星立即答应下来,轻车熟路地领着姬庆文和李岩,一间间查看整个织坊,并介绍道:“此织坊共有织机一百九十七张,隔壁便是染坊、绣坊,因那边没有机器,因此学生并不了解。至于织工么,共有七百一十六人。”
宋应星并非织造府中办事之人,了解到这种程度已是十分不容易的了。
因此姬庆文不吝口舌夸奖了几句,又问道:“那这些机器、这些工匠,一年能造多少绸缎呢?”
宋应星尚未回答,郭敬却插嘴道:“姬大人,苏州织造每年生产的丝绸都有定数,每年要产一千六百七十二匹,一匹不多、一匹不少……”
宋应星却道:“姬大人你不要听这阉狗胡言乱语,苏州织造一年产量要是低于两千匹,你撅了我的眸子去!”
两千匹绸缎,比起朝廷定额要高出三百多匹,是个不小的数字。
因此郭敬听了这话,赶紧矢口否认:“大人,你可别听这宋孝廉胡言乱语,他又不是织造衙门的人,怎么会懂这些事情?”
一旁的李岩插话道:“这位宋孝廉是读书人,又懂得修理织机,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的门道?”
郭敬慌忙说道:“这位想必是姬大人的师爷吧?若是怀疑杂家,那也好办得很。织造衙门里粗账、细账、流水账、汇总账都写得清清楚楚。若是先生不信,去把账目查验查验不就行了?要是多产了一匹布,杂家宁可去死。”
五月江南天气已有些燥热,李岩扯开手中折扇,朝脸上扇了扇,说道:“你既然肯让我们查验账目,那这账目必然已被你做得四平八稳,肯定是查不出问题的。其实我也不用去查你的账,只消看看你这偌大的苏州织造衙门是怎样修建起来的,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郭敬继续争辩道:“先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没有真凭实据,怎好胡乱……”
他话未说完,却听姬庆文说道:“本官离京之前,曾听皇上说过这样的话:万岁爷不怕听好话、也不怕听坏话,就怕听假话。本官也是一样,最恨的下面人哄骗我!”
姬庆文提起皇上亲口语录,在场之人无不肃立静听。
只听他又道:“其实千里做官只为钱财,你们太监没有儿女养老,在任上适当贪墨些银两那也是情有可原,本官也并非不能包容。可你郭敬偏偏把你自己说得比海瑞清廉,那可就是在瞧不起我了。你既瞧不起我,那我这边也用不上你。好了,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你退下吧!”
郭敬听了一愣,想要出言反驳,可姬庆文字字句句都在理上,让他搜肠刮肚都想不出半句自我辩护的话来,只好拱了拱手,转身悻悻地往外走。
看到郭敬这样一幅落寞的背影,姬庆文忽记起临行前孙承宗跟他说的一句话:你的织造提督,是皇上钦点的,你就是钦差大人,万事有皇上做主,只要出于一片公心,事事都能大胆去做。
想到这里,姬庆文身上忽然充满了力量,对郭敬的背影呵斥道:“你,还有现在衙门里所有的兵丁、师爷、账房,明天都不用来上班了!”
这句话,姬庆文在穿越之前不知听公司老板跟多少人讲过,现在从自己嘴里说出来,顿时觉得成就感爆棚,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那边宋应星却道:“我苏州百姓,自天启六年反抗阉党捉拿东林党事件之后,就饱受阉狗们的欺凌。今日姬大人能够职责驱逐郭敬,可谓替苏州百姓出了一口恶气了。”
天启六年的事情,姬庆文是知道的,后来苏州文人为了纪念这件事情,还专门写了篇《五人墓碑记》,流传到后世进入中学教科书并要求背诵——为了背这篇文章,姬庆文不知死了多少脑细胞。
于是姬庆文试探着问道:“不知天启六年五位义士之墓在哪里?得空我得去拜谒拜谒。”
宋应星摇头道:“这五位义士当初定的是谋反之罪,家里人小心供奉而已,哪敢给他们公然树碑建墓啊!”
姬庆文忽然意识到这时一个收买人心的好机会,便说道:“不如这样,我愿意出钱替这五位义士兴建墓地、修建祠堂。不过苏州我是初来乍到,这件事情就麻烦宋孝廉帮忙筹办,如何?”
宋应星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又补问了一句:“姬大人,苏州不少文学之士也是颇为敬佩这五位义士,不如请人写一篇《五人墓碑记》,树碑立传以彰后世。”
一提起这篇《五人墓碑记》,姬庆文就想到后世自己背诵文章时候那副抓耳挠腮的窘态,顿时感到不寒而栗,支吾着说道:“这个这个,墓地祠堂尽管去建,文章还是不要写了,就是要写,麻烦也写得短一些……”
第〇五六节 提高队伍凝聚力()
姬庆文还在同宋应星东拉西扯,李岩心思依旧停留在织造衙门的事情上,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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