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听得十分认真,待孙承宗说完,这才说道:“对,孙老师说得对。朕要做一个开明之君,不怕臣子说坏话、也不怕他们说好话,就怕他们不说实话。山陕这几年年景不好是事实,待朕想好人选,便将延绥巡抚、山西巡抚给更换了,叫他们用心赈灾理政。”
姬庆文按着规矩躬身谢恩,心中却一点也不服气:“我这叫目光短浅?我这一句话,说不定已经救了崇祯皇帝好不好?不过现在历史已发生了一定变化,李自成和张献忠已然提前合流,还不知会闹出怎样的动静呢!”
却听崇祯皇帝又道:“姬庆文是陕西商人出身吧?你们那边既然贫困,那商人地主多出几两银子、多让几分佃租,帮一帮那些贫农佃户,也算是替君父分忧分劳了。”
姬庆文没想到崇祯轻飘飘一句话,就将矛盾转移到自己头上来了,忽然又有了个念头,说道:“皇上,臣还有一句话,恐怕有些悖逆,不知当讲不当讲?”
崇祯不耐烦地摆摆手:“朕刚才已经说了,只要是你的肺腑之言,就要直抒胸臆,朕自然能够包容。”
姬庆文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即接口道:“皇上要臣说实话,臣就说实话。其实陕西最大的地主不是别人,就是西安城里的秦王府。如今朝廷财政困难,可从没少了秦王府一分钱的俸银。皇上是不是也请下道旨意,叫他们出点钱?”
崇祯尚未回答,孙承宗立即附和道:“姬庆文说得原也不错,朝廷养活各地诸位亲王、郡王压力实在太大。记得前年臣遇到河南巡抚,听他说河南一省收上来的税收,将将好养活周王一家。河南想要将文庙重新修葺一下,居然拿不出钱来,反而要向周王借款。这也太不像话了……”
崇祯也是做过藩王的,这其中的弊政他再清楚不过,然而宗室的荣养制度乃是祖制,他也不能随意更改,只得说道:“朕也想削减一下宗室的支出,不过宗室的俸禄数目是太祖皇帝定下的,一个子也不能克扣。朕也只想着先从朕自己做起,稍微勤俭一些,希望各地那些王爷们,能够体念一下朝廷的困难、朕的苦衷。”
姬庆文却坏坏一笑,说道:“臣刚才的话没有说清楚。臣的意思不是去克扣王府的俸银,而是让王府拿钱出来。孙老师,我朝列祖列宗没有规定不许王府出钱吧?”
孙承宗先是一愣,又复笑道:“好好,你个狗才,果然不负皇上厚恩。皇上,姬庆文说得有几分道理。”
崇祯却为难道:“要他们硬掏钱出来,怕是有些困难。可又不能派兵丁去抄家讨债吧?难啊!”
孙承宗却道:“这也不难。王爷们不总是吵着要增加王府护卫吗?我们正好遂了他们的愿望,就让王府出钱来增加护卫,给朝廷用……”
“不行,那可不行!”崇祯断然否决,“王府拥兵自重,乃是祸乱之本,此事万不可行。孙老师也是带兵打仗的出身,怎么这点道理也不知道?”
面对皇帝的责问,孙承宗轻松一笑:“皇上这就错怪老臣了。王府护卫也是未必一定要待在王府里的。只要让王府把钱拿出来,再在当地募兵,然后即以作训的名义,将新募的护卫调到辽东去。那这些兵马,名义上还是王府护卫,可却是由兵部掌握的。至于军饷么,那当然是各王府出了。”
“好!妙计!妙计!”崇祯击节叫好两声,又扭头对袁崇焕说道,“袁崇焕,孙承宗和姬庆文的话,你都听见了吧?这些王府护卫,都是要送到辽东去当你的手下的,你回去先拟奏章呈上来,朕到时候照准就是了。”
袁崇焕拱手答应道:“是。”心中却在埋怨:这样得罪王府宗室的坏事,不叫孙老师去做、也不叫姬庆文去做,反而让我去做,难道不是给自己身上扣了个大黑锅了吗?
第〇五一节 乾清召对之人才()
想到这里,袁崇焕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沉着一双眼睛望向姬庆文。
姬庆文此刻也正抬眼往袁崇焕脸上在看,两人四目相对,顿觉尴尬,立即将眼神移开。
这时却听崇祯皇帝又说道:“叫王府出钱练兵之事,虽然没有违背祖制,却也从未有过先例,这件事情还要从长计议、妥善处理,才不会出乱子。”
姬庆文心中却不以为然——他也知道崇祯皇帝的心思,无非就是唯恐藩王们手上有了兵权之后,就会重演两百年前燕王朱棣“靖难之役”的好戏;可事实上经过这么多年的饲养,明朝那些宗室王爷早就同蠢猪无异,否则历史上崇祯皇帝死后,南明也不会亡得那样干脆了。
“好了。现在时辰不早了,我们再加把劲,把一些杂事办了,几位爱卿就可以退下休息了。朕也要准备着上朝了。”崇祯又说道。
孙承宗听了却是一怔,眼中顿时迸出眼泪来:“圣上,人老了,话自然就多一些。不怕皇上嫌臣说话琐碎,臣还是要劝皇上一句,一定要保养身体,皇上的龙体安康,才是百官之福、社稷之福、万民之福啊!”
崇祯见状,笑着起身拍了拍孙承宗的肩膀:“朕知道了。”
说罢,他又高声招呼门外伺候的太监,叫他们端两碗参汤过来,一碗自己饮用,另一碗赐给孙承宗,至于袁崇焕和姬庆文两人,便只能侍立一旁观看。
待孙承宗含泪将一碗参汤喝完,崇祯又道:“孙老师吃了朕的东西,那可要再替朕办一件事情。”
孙承宗忙将手里的空碗放下,说道:“皇上尽管下旨。”
崇祯一笑,指着姬庆文道:“这狗才就要去当苏州织造,不能没有旨意。那就劳烦孙老师动笔,给这狗才拟一道旨意,朕再用印即可。”
乾清宫里有现成的笔墨纸砚。
于是孙承宗取过湖州进贡的御笔,沾饱了徽州制作的香墨,便在宣城能工巧匠精心制造的描金黄纸“悉悉索索”地写了起来。
崇祯皇帝站在一边观看,口中却不停下,絮絮叨叨说道:“拟制本应是内阁大学士的职责。可皇兄留给朕的那几个人,朕一个也瞧不上。现在朝廷这些官员里头,朕觉得只有温体仁、周延儒两人有些才干,其余都是些泥塑草人罢了。可听说这两人品行都不甚好。唉!想要找几个德才兼备的人才,怎么就这么难呢?不如启用几个赋闲在家的东林党人如何?”
孙承宗却没有答话,凝神静气,将一份圣旨写完,看了一遍又将墨水吹干,说了声“好了”,这才起身捧给崇祯,说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皇上求贤若渴是好事,可人才也是要慢慢培养提拔了,急也不急于一时。”
崇祯接过圣旨,略略看了一遍,便拿着走到龙书案前,在落款处盖上了新刻的“崇祯之宝”印玺,口中还在念叨:“都怪魏宗贤这个阉人,要是杨涟、左光斗还在,何至于朕选几个内阁大臣,都这样捉襟见肘?”
孙承宗答道:“皇上提起左光斗,记得他有个学生叫史可法的,也参加了今科考试。他年纪轻,品行也好,就是不知才干如何。还请皇上留意。”
崇祯道:“左光斗的学生,东林党人嘛!可惜东林党里也并不都是好人啊……”
说着,崇祯便拿着那份圣旨,亲自走到姬庆文身前,说道:“姬庆文,这份圣旨是刚拟好的,来不及裱了,你拿着,就可以去南直隶赴任了。至于如何交接,你孙老师会安排人教你的。”
孙承宗在一旁立即提醒道:“姬庆文,还不跪下接旨?”
姬庆文双膝一曲,赶紧跪在地上,接过了这道来之不易的圣旨,忽又问道:“皇上,臣斗胆请教一事,还请皇上示下。”
崇祯已是满脸的疲态,说道:“有什么事情,你说吧。”
姬庆文特意磕了个头,说道:“方才臣听皇上有意招揽人才。可同臣一道参加会试的李岩,他才学出众、文章也好,却不知为何在会试落榜……”
未待姬庆文说完,崇祯便道:“李岩的文章我看了,比会员(会试第一名)刘若宰的还强些。可惜他父亲李精白是阉党,朕正在清算阉党势力,今科考试怎么能再取一个阉党的儿子?”
姬庆文忙道:“皇上,那天在连升客栈,李岩当众将魏忠贤的字条给扯了,可见他已同阉党划清了界限,不能同阉党同日而语啊!”
崇祯打了个哈欠,说道:“好了,朕知道了。现在会试皇榜已下,再无更改的余地,叫他下科再考吧。”
姬庆文还要争辩,身前的孙承宗立即说道:“天都快亮了,皇上还要上朝,袁崇焕、姬庆文,你们还不快向皇上磕头告辞?”
姬庆文本就跪在地上,懵懵懂懂磕了个头;袁崇焕却是站着,听老师发话,便也跪倒在姬庆文的身边,朝崇祯磕了个头。
崇祯皇帝已是困倦已极,挥挥手便叫三人退下,见离早朝开始还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便又传太监上来伺候他小睡片刻。
三人刚退出乾清宫,孙承宗便拉住袁崇焕,问道:“崇焕,你方才同皇上说,可以五年平定辽东,这话你有什么根据?”
袁崇焕一脸茫然,说道:“五年乃是虚指,不过是学生看皇上进取之心旺盛,随口回答而已……”
孙承宗长叹一声:“唉!皇上年纪虽轻,却是英察之主。你这随口一说,皇上已然记在心中,若是五年之期已到,辽东毫无进展,皇上要治你个欺君之罪,不知何人能够保你?”
袁崇焕嘟囔了几个字,脖子一耿,说道:“只要事权统一,钱粮充足,我看以五年之功未必不能成功。”
孙承宗见袁崇焕这样一幅刚愎自用的样子,刚想再劝,却不料袁崇焕向他拱手道:“老师,您也忙了一夜了,还请早早回去休息,不要熬坏了身子。”
说罢,袁崇焕朝孙承宗行了个礼,又斜眼瞟了姬庆文一眼,偏转过身体,便不再说话。
正在这时,值守的太监见这几人从乾清宫理出来,便赶紧迎了上去,躬身道:“几位大人同皇上都说好话了?要不杂家就伺候各位出宫吧。”
孙承宗点点头:“那就有劳公公了。”
那太监见休息了许久的李元胤也走了上来,便道:“正好,锦衣卫的李大人也在这里,那便由杂家带路,李大人护送诸位出宫去吧。”
此刻已经是东方渐白,地面在日光的蒸腾下升起一片白雾,将偌大一个紫禁城都笼罩在自己的怀抱之中。这雾霾的味道又腥又臭,仿佛浸透着大明王朝两百年来的血腥和污秽,呛得姬庆文忍不住打了好几阵喷嚏。
当姬庆文好不容易才习惯了这种呛人的味道,自己却已在紫禁城之外了。
领路的太监自然回宫去了,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也退走了,就连袁崇焕也借口要拟奏章离开了,重又紧锁起来的宫门之外,就只剩下孙承宗和姬庆文二人。
只听孙承宗对他这个新收的学生叹息道:“这袁崇焕太像老夫当年了,他本事是有的,品行也是好的。可惜就是办事说话太直,不懂变通,说不定将来就会死在他这臭脾气上。”
姬庆文离了皇宫,心情一下放松了不少,嘴巴里说话也随便起来:“可不是嘛,他这脾气,要是变成一块肉,恐怕臭得连苍蝇了懒得叮。”
孙承宗点头道:“也是老夫当年爱惜人才、骄纵过度所至。这道理你自己心中知道就好,今后不要信口胡言。你现在是钦点的苏州织造了,要注意官体官身,知道吗?还有你那个叫李岩的朋友,他父亲以前是兵部尚书,官场规矩你有不懂的,尽可以问他。”
第〇五二节 殊遇()
孙承宗又同姬庆文说了好一番话,告诉了他一些官场上的常识,这才坐着自家的轿子离开了。
姬庆文因是半夜被锦衣卫叫走了,没有安排好接应之人,只能迈开两只肉脚,朝连升客栈走去。
却不料李岩现在却不在连升客栈之中,打听之下才知道他半夜就去了陕西会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于是姬庆文又向店家借了一顶轻快小轿,让轿夫抬着便往陕西会馆而去。
陕西会馆之中,李岩、多九公、杏儿、黄得功都已穿戴齐整,焦急地等待姬庆文的消息。
尤其是多九公,他是姬家的老仆人了,姬庆文在他眼里就跟亲人似的,因此旁人都坐在大堂里等候,就他耐不住躁,一个人跑到会馆门口蹲着。
也因此,多九公是第一个看到姬庆文过来的,立即赶了上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道:“少爷,锦衣卫没把你怎么样吧?李公子过来报信,都吓死我了。赶紧叫起陕西商会里的老少爷们,锦衣卫、诏狱、东厂、西厂、京兆尹、刑部……到处都打听了,可一点消息也没有,真是急死我了。”
姬庆文笑道:“我这不是原样回来了吗?也没缺胳膊少腿的,这下你放心了吧?”
多九公擦了一把眼泪,嗫喏道:“放心了……放心了……少爷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其余三人听见姬庆文和多九公的对话,也忙不迭从屋内出来——黄得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只知道憨憨的笑;杏儿已委身于姬庆文,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只有李岩略平静些,脸上却也挂上了难以掩饰的笑容。
姬庆文见状,嘴巴一咧,说道:“嘿,你们都是怎么了?好像我死里逃生回来了一样,你们看,我一根毫毛没少,不是完完整整的吗?好了,瞧你们的样子,也是一夜未睡,都回去休息吧,等睡醒了,我还有事情要同你们交代。”
说罢,姬庆文脸色一沉,又对李岩说道:“李兄,你跟我来,我有几句要紧话要同你讲。”说着,便将李岩拉到了一个僻静角落。
李岩知道姬庆文昨夜一行,必然遇到了一些出人预料的事情,便问道:“姬兄,昨天夜里,你到底到哪里去了?”
姬庆文没有回答,却道:“李兄先不要说话。我问你,你这次会试没有中榜,你知道是什么原因了吗?”
这句话问到了李岩的痛处,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说道:“总还是我学艺不精,或是文章没有对考官的胃口,这才没有考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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