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目露凶光,说道:“冤枉好人?诏狱里头怎么会有坏人?又怎么可能冤枉好人?光凭你这句话,就够你诏狱里头走上一遭的了。”
其实这时候,掌柜的只要将将方才胡乱议论朝政的举人们指认出来,那他就可以脱离这锦衣卫的魔爪——然而方才众说纷纭,不知有多少人谈论过朝廷内幕,现在根本没法逐一指认;而且自己在这里开店,做的就是举人的生意,若是自己出面指控住店的举子,那自己这店也就开到头了。
掌柜的还在犹豫,锦衣卫却没有留情。
只见他极为熟练地从腰间解下一条锁链,套在掌柜脖子上,一边命令堂上的举人们:“尔等一个也不能离开此处,胆敢离开此处一步,便是违反朝廷法令,畏罪潜逃”,一边将口中不停喊冤的掌柜往门外拖。
正在这时,李岩拍案而起道:“这里是天子脚下,你们这群鹰犬爪牙,怎么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冤枉好人?还不快把掌柜的放了。”
锦衣卫听了这话,便立即想上前来捉拿李岩,可抬头看他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唯恐他或许是个惹不起的世家子弟,只好耐住性子说道:“放了掌柜也可以,你给我指认一下,这里方才哪个在议论朝廷?你指出一个,我就放了掌柜。”
方才堂中那些读书人中,有不少同李岩激烈争辩,就怕他借机报复,随手一指,指到自己脸上,就会给自己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却不料李岩挺胸道:“有什么人议论朝廷我都忘了,不过方才在下确实议论过几句朝政,你要抓,就把我抓去了吧!”
锦衣卫听了一愣,反问道:“锦衣卫是什么人,你该听说过吧?诏狱是什么地方,你也知道些吧?我再给个机会,让你想好了再说。”
李岩书生意气上来,毫不胆怯,正要开口再次答应,却听身边有人说道:“诸位,诸位,都是误会,误会!我这位兄弟平素就是这个性子,这位军爷还请包涵包涵。”
李岩扭头望去,却是姬庆文满脸带笑走了上来。
又听姬庆文说道:“也不知是哪个吃饱了撑的,我们就在这里对几幅对联,互相比较高低长短,吵了几句,就惹来军爷你亲自跑一趟。来,诸位辛苦了,我请诸位喝茶饮酒。”
说着,姬庆文便将袖中一张银票暗暗塞到那锦衣卫的手中。
锦衣卫见那张银票上清清楚楚地写了“纹银壹佰两”几个大字,脸上严肃的神情立即松弛了不少,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改口道:“好,话说清楚了就好。这里是京师,你们又都是要参加会试的,前途功名要紧。今日这事就算了,往后不要乱说乱动。”
说着,这锦衣卫便将银票藏在袖子里,便要收队回去。
眼看一场风波正要风平浪静,方才同姬庆文坐在同一张桌子上那三人当中最年轻的那个少年,却忽然起身责问道:“好啊,你们锦衣卫居然敢当众收受贿赂,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那锦衣卫听了,顿时怔在原地,呆了半晌才“嘿嘿”一笑道:“今日倒是奇怪,老子办案居然三番两次受阻,也真是给锦衣卫丢人。好了,算你们倒霉,今日一个也别想走,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却不料那少年丝毫没有胆怯,又道:“你刚才诬陷好人,还能算是诱供的手段。后来公然受贿便已是犯了王法,现在居然还要不分良贱一并处置,真是胆大妄为、目无法纪!这朝廷上下真是需要好好整顿了,怎么花了百姓这么多的民脂民膏,竟都养了你们这班蛀虫禄蠹!”
这年轻人一连串的责骂,不仅将这锦衣卫骂了个无言以对,就连一边旁观的姬庆文听了都在心中暗暗叫苦:
自己刚花了一百两银子,替李岩将得罪锦衣卫的事情给糊弄过去;怎么又冒出了个不知好歹的年轻人,将这个锦衣卫得罪到了这种程度,到了这个局面,恐怕花钱都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片刻的沉寂之后,那锦衣卫也终于反应过来,带着一脸的怒气说道:“好,我算是弄明白了,看来刚才妄议朝政、意图谋反的人就是你了。来人呐,给我把这个反贼拿住,推入诏狱,我要上报指挥大人,用心审问清楚!”
另几个锦衣卫齐声答应一声,便抽出腰间绣春刀,慢慢将年轻人,连同他身边一老、一中两人围了起来。
锦衣卫的名号,在京师之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随便抽出哪一个人,都能说出几项锦衣卫特有的酷刑,讲出几段锦衣卫擒拿大盗或是陷害忠良的故事……
然而面对这样穷凶极恶的锦衣卫,那三人脸上却没有丝毫胆怯的神色,只见其中那个中年人起身呵道:“怎么?你们要来拿人下狱吗?你们刚才还说过,诏狱里头没有好人,你们抓了我们,诏狱里不就有了被冤枉的好人了吗?”
那锦衣卫立即回骂道:“好人?你们反抗锦衣卫,就是反抗朝廷,反抗朝廷,那就不是好人!”
“反抗朝廷就是反抗锦衣卫?反抗锦衣卫就是坏人?”那中年人立即反唇相讥道,“那我问你,杨涟是不是好人?左光斗是不是好人?他们有没有反抗过你们锦衣卫?又是不是在诏狱之中被迫害而死?”
杨涟、左光斗等人都是东林党中的栋梁骨干,当年魏忠贤当政时候,自然视之以眼中钉、肉中刺,因此便指使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将包括这两人在内的其余五人一并陷害而死。
这七个人,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东林七君子”。
然而现在朝政又是为之一变。
天启皇帝八月驾崩,将皇位传给自己的亲弟弟信王,将于年后改元崇祯。崇祯皇帝尚未正式登极,便下诏罢免了魏忠贤一切本兼差事,打发去凤阳看守祖宗皇陵,而魏忠贤走到一半,便在驿站里畏罪自杀了。
阉党眼看就要烟消云散、土崩瓦解,原本被迫害的东林党自然就要东山再起了。
东林党人虽然刚正不阿,可心胸却不大,当年杨涟、左光斗几人被迫害而死的大仇,他们必然是要追究到底的。
这件事情,就好像是一口用细得不能再细的细线悬空挂在锦衣卫招牌上的利剑,不知何时线断了,利剑就要扎下来,那时候就不知还会有多少锦衣卫受到这件事情的牵连!
因此当这个气势汹汹的锦衣卫,听到那中年人提起杨涟、左光斗两人的名字时,立即焉得仿佛烈日炙烤下的麦苗,翕动着嘴唇低声问道:“你……你……你们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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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四二节 装聋作哑()
那中年人正待开口说话,却不料那位虬髯老者说道:“这位官爷想要问我们是怎么知道朝廷内幕的?那好,到一旁去,老夫细细讲给你听。”
说着,那老者从座位里站了出来拽住那锦衣卫的手臂,说道:“走,老夫跟你那边去讲。”
那锦衣卫当然不肯过去,用力一甩手臂,说道:“你做什么?有话这里讲,我不要过去,你就在这里说。”
不料那老者脸色忽然大变,低声呵斥道:“不要乱动,叫你走,你就走。”声音之中莫名充满了一股威严之气。
那锦衣卫听了一惊,赶忙扭头望去,却见那老者脸上不知何时笼罩上了一层难以捉摸的神色,让人无法拒绝、又无法抵抗,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那老者走到连升客栈大堂角落当中。
过了不过移时,那老者便缓缓走了回来,而那锦衣卫却没有跟着,反而招呼着其他同伴哄然撤出了客栈,就连半句话都没有留下。
这下就连小半年里先后见识过魏宗贤、李自成、张献忠、徐鸿儒等人的姬庆文都觉得有些怪异,便道:“老先生,你好大本事。这锦衣卫那么跋扈,你同他说了几句,他便好似儿子听老子的话一般,乖乖溜走了。”
老者微微一笑:“说不定那人就是我的儿子呢。”说着,竟把方才姬庆文递给那锦衣卫的银票还给了姬庆文。
姬庆文见了更加摸不着头脑,却听同桌那少年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做了你的儿子,那这锦衣卫可未知是福是祸了。”
老者并未答话,却又高声对一众吓傻了的举人们说道:“好了,锦衣卫都走了,大家也都没事了,还是快请回去休息吧。”
这些参加会试的举人也都不是什么笨人,知道今天这事情当中透着几分诡异,谁也不敢多问一句、多看一眼,拔腿就往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快步而去。
待大堂中人走了个稀稀落落,姬庆文也向那三人一拱手道:“三位,在下初来乍到,不知道京师的规矩。今天多赖这位老人家帮忙,就连一百两银子都省了,这里我先谢过了。”
说着,姬庆文便向那老者三人团团一揖,又道:“那好,现在时辰已晚,我们就都回去歇息了。今日若是有缘再见,在下定当另谢。”
姬庆文想要快些离开,李岩却端坐不动,说道:“姬兄且慢,我还有几句话要向三位请教。”
“哦?是吗?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要同几位探讨探讨。”那年轻人说道,“这位先生有什么话,就请问吧。”
李岩说道:“在下一个酸腐文人,百无一用,毛病却不少。其中一项,就是心理有了疑问,就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否则便是辗转难寐。在下的问题也不难,只想请问几位到底是什么身份?”
那少年听了这话,似乎有些惊讶,身形一晃,却反问道:“你猜?”
“这位公子叫我猜,那我就猜。若是猜不中,也请莫见怪。”李岩说道,“看几位的衣着举止,再看方才这位老先生三言两语就能将锦衣卫打发的本事,想必是京城之中响当当有头有脸的人物。在下斗胆一猜——这位少爷乃是京师之中哪位亲王郡王的世子,或索性便是王爷本人。至于这两位,一位是世子的先生,一位是王府的长史。不知我猜错了没有?”
那三人闻言面面相觑,脸上不约而同地挂上了笑容。
那少年道:“这位先生果然才智过人,你猜得虽不完全正确,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那老者介绍道:“我们这位爷确实是宗室子弟,只因在玉牒上排行第五,因此大家都称呼他为‘五爷’。”
那位“五爷”点点头,又说道:“先生的问题,我已回答了。我也有个疑问,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李岩点头道:“五爷请问。”
五爷含笑道:“公子手里那张魏忠贤的字条,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张纸条的来历,牵涉到魏忠贤、李精白、徐鸿儒、周秀英、徐纯朝等人物,更牵扯到阉党、白莲教、锦衣卫等多方势力之间的利益,稍有不慎,得罪任何一方,便会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祸患。
因此姬庆文怕李岩将事情和盘托出,便赶忙接过话头道:“其实就是那天,我们宿在阜城县驿站,碰到魏忠贤。也不知他发了什么疯,偏要塞给我们这两张纸条,说是临死之前要做件好事。唉!我们一本正经考试,凭的是自己本事,轮得到他做什么好事?可是他死乞白赖偏要塞给我们,我们怕他纠缠不清,便只能收了下来。”
话说到这里,李岩也已听出姬庆文话中避重就轻的意图,便附和道:“姬兄说得没错。我们兄弟可不要沾这个死了的阉人的光,又怕那日的事情被那个别有用心之徒看了去,便索性在今日这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出来,也算是放下心头一块石头了。”
五爷听了,点头赞道:“你们肯这样做,也算是心胸坦荡了。不过这魏忠贤到底写什么字,我倒有兴趣看看。”
李岩一脸严肃地说道:“五爷过誉了。魏忠贤既然已经自杀,那这张纸条等同于废纸一张,在下用不着,五爷你也不必用。这样,我干脆撕碎了,免得有人利欲熏心,将金榜题名的希望寄托在这张烂纸之上。”
说着,李岩便将这张纸条在众目睽睽之下扯了个粉碎,又浸在面前茶碗里。
就这样,这张在多少人眼中视为瑰宝、又在多少人眼中视为祸患的字条,就在这样一汪价值不到五两银子的茶水的浸泡下,慢慢稀释开来,化为一团稀泥。
姬庆文静静看着这一过程,猛然间想起来自己也有一张一模一样的带有“魏忠贤”签字画押的字条——不如乘着这个机会拿出来,也一并销毁了。
可他转念一想:李岩既已当众销毁了字条,那自己也跟着撇清了同阉党的关系,再也没人会深入追究下去。而现在阉党势力尤大,自己手上有这样一份杀手锏,说不定什么时候拿出来,便有扭转乾坤之功。
于是姬庆文稳住心神,不动声色,在座那三人自然也就猜不到这世上居然还会另有一张字条。
而唯一知道内情的李岩,不知是故意装聋作哑,还是在激动兴奋的情绪下忘了这件事情,只呆呆看着眼前这团稀烂的纸团,眼中放出迷离而又深邃的光来。
许久,才听那年轻人赞叹道:“这位先生在功名利禄面前,尚能自重自持,这样的品行高洁之士,现在的官场里可是不多了啊。”
李岩如释重负般长舒了口气,向那人拱了拱手,说道:“五爷过奖了。在下不过是一介腐儒,有些书生气罢了。”
“不,不。”那少年说道,“刚才听两位先生所言,绝不是那种只会逞口舌之勇、笔墨之能的酸腐书生。两位先生,还有对面那位武举人,我看都是少有的经世济用的人才。这位先生刚才也已经猜出来了,我也是朝廷中人,还有几个问题想要同诸位探讨呢。”
说着,那少年便站起身来,伸手向那位年轻的武举人招了招手,说道:“还请这边来坐坐。”
那武举人却不领情,拱手道:“我同诸位都不认识,没什么好谈的,别过了。”
却听那许久没有说话的中年人朗声说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你的父亲是辽东团练总兵吴襄,你的舅舅是宁远副总兵祖大寿,你叫做吴三桂,我没有说错吧?”
那武举人听了这话,惊讶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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