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庆文虽是满心不情愿地跑来此处,也觉得骆养性未必就一定能够让自己到刑部大牢里去见袁崇焕,可锦衣卫衙门他却是颇有几分兴致想要进去瞧上一瞧的。
因此,他嘴角一咧,对李元胤说道:“李指挥,看来你这锦衣卫指挥佥事是不管事了,这么个小喽啰也敢跟你大呼小叫的。”
李元胤脸上一红,并没有答话,闪身上前两步,对那军士说道:“新来的吧?我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前去通报一声,就说我引着福禄伯姬爵爷,来寻骆指挥。”
那军士见状一惊,愣了一下方才说道:“原来您就是李指挥啊!您是我师傅的师傅,还是我师傅的救命恩人呢!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快请进、快请进,骆指挥现在就在衙门里。”
李元胤点点头,朝姬庆文拱了拱手,便当先走了进去。
姬庆文赶忙快走几步,在李元胤耳边问道:“李指挥,刚才那喽啰说你救过他师傅的命,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元胤一脸茫然地摇摇头,道:“其实我连他师傅是谁都不清楚,又哪能想起我是怎么救了他的命?其实我帮的人不知有多少,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数,恩恩怨怨的,这笔账也不知从何说起呢……”
说着,李元胤便沉沉叹了口气。
姬庆文也跟着叹了口气,刚要说话,却听李元胤道:“爵爷,你看前头便是衙门大堂了,我且去替你通报一声,你在此处不要乱动。”
说着,李元胤便向前走开了。
乘此机会,姬庆文抬头四下观察,见这处衙门上下打扫得一尘不染,一事一物的设置摆放都极有规矩,显出一份从容不迫和凛然威武来。
可姬庆文身处其间,却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不舒服,忍不住对身边的周秀英说道:“秀英,我当锦衣卫衙门总该是一副阴森恐怖的样子,却没想到上下打扫得这样干净,好像个尼姑庵似的……”
周秀英脸上挂着明显的警惕表情,两只妩媚动人的眼睛不停地左右扫视、上下观察,口中应答道:“这里是尼姑庵倒好了。我们白莲教之前有不少信徒,被拿获之后,便被送到这里严刑拷打。公子你看墙边靠着的那几十只水火大棍,上面沾染的斑驳血迹里,就有不少是教中兄弟姐妹的。”
姬庆文朝墙边望去,果然看见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派碗口粗细的棍子。棍子虽然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将棍头上一片一片的发黑的血污清理干净,似乎萦绕着无数人的呻吟和痛哭。
第四一五节 耍赖()
姬庆文正看得发愣,李元胤却已回来复命,道“爵爷,骆指挥就在屋里,您可以去见了。只是骆指挥心情似乎有些不痛快,您说还还要小心些。”
姬庆文脖子一拧道“他不痛快?老子还不痛快呢,他算老几?”说罢,便抖擞起胆量,迈步往大堂门内走去。
甫一进门,姬庆文果然抬眼瞅见骆养性这么个阴损瘦削的家伙高坐堂上,便拱手道“骆指挥,本爵爷过来看你来了。”
姬庆文是骆养性还没撕破脸皮的对头,骆养性其实也没料到他会亲自深入锦衣卫衙门来探望自己,又见姬庆文说话落落大方,便也不敢掉以轻心,浮起屁股拱手回礼道“原来是姬爵爷来了,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还请爵爷恕罪。”
骆养性作为锦衣卫指挥使,手中的权柄不可谓不大,可姬庆文毕竟是崇祯皇帝钦封的“福禄伯”,论圣眷、论地位、论品级,都在骆养性之上,因此客气两句也在情理之中。
听骆养性这句话说得还算体面,姬庆文方才那种紧张的心情顿时打消了不少,笑道“岂敢岂敢。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天贸然来访,是有件事情想要来求骆指挥帮忙。”
骆养性方才就从李元胤口中知道了姬庆文的来意,却不知道他究竟所为何事,便问道“爵爷但说无妨,只要末将能做到的自然会效犬马之劳。只是以爵爷的面子和手段都没法做到的事情,恐怕末将也是爱莫能助吧……”
姬庆文越是听骆养性这客气无比的口吻,越是觉得此人城府深不可测,越是觉得有些不寒而栗,真想就这样扭头边走。
然而他现在正有要事在身,却是不能任性胡来的,只能耐住性子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骆指挥,袁崇焕的事情你是再清楚不过了,后天就要开刀问斩了。你也知道,我同袁崇焕颇有几分交情,虽然没能把他从天牢里捞出来,却也想送他最后一程,敬一杯离别酒、吃几口断头饭,不知骆指挥能不能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姬大人这番情义,末将是钦佩的。只不过大牢是刑部管的,又不是锦衣卫的诏狱,末将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刑部里去啊。”骆养性说道。
其实骆养性只说了半句实话。
刑部大牢虽然不归锦衣卫管理,然而以锦衣卫的责权和势力,想要进大牢里去会见或是提审一个人,那还不是举手之劳?即便是袁崇焕这样紧要的人物,以锦衣卫的权势和手腕,旁人也不敢多嘴多舌半句。
可是骆养性却是个谨慎多疑到了极点的人物,总觉得同自己素来没有什么来往的姬庆文忽然造访求自己办事,背后必然有一个莫大的阴谋。
但他现在却没有半点蛛丝马迹,也不好随便怀疑,故而只能寻个由头先拒绝了事。
姬庆文却依旧不依不饶道“骆指挥太客气了,就连皇上的安危都是锦衣卫负责的,小小一个刑部大牢,骆指挥又岂会放在心上?就请骆指挥行个方便,看在我和孙承宗老师的面子上,让我送袁崇焕最后一程吧!”
骆养性耳中听着姬庆文这几句不冷不热的片汤话,大脑却在飞速地旋转——
要说姬庆文要去见一见临死的袁崇焕,于情于理都是说得通
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这位新晋的福禄伯一个忙,应该来说也是一件有利无弊的好事。可姬庆文这人行为做事素来不按常理,要是让他抓住这个机会,弄出点节外生枝的事情来,那可就不好办了。
思前想后,骆养性终于说道“姬爵爷,这件事情,末将实在是力有不逮,还请爵爷另寻高明吧。”
说罢,骆养性高声招呼道“来人呐!送客!”
话音刚落,便有十来个锦衣卫从堂下迈步上来,领头一人走到姬庆文跟前,拱手作揖道“姬爵爷,骆指挥说要送客,您还是先回去吧!”
这说话之人虎背熊腰、面目狰狞,尤其是一道青紫色的刀疤纵贯左脸,好像一条肥硕的蛆虫随着说话一突一扭,让人看了既恶心又恐惧。
然而姬庆文却不是寻常俗人,好歹也是同白莲教主徐鸿儒、同“满洲第一勇士”鳌拜等人正面交锋过的,并没有被此人的刀疤脸吓住,说道“你是什么人?我同你们骆指挥话还没有说完,你就敢来轰人?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还不给我滚下去!”
刀疤脸倒也不敢造次,扭头偷眼看了一眼高坐堂上的骆养性,见他微微用力点头,又朝门外努了努嘴,心中顿时有底,便说道“爵爷,这里是锦衣卫衙门,不是你说来就来、想留就留的地方。骆指挥下令请您回去,您还是乖乖从命了罢!”
“要是我偏不走呢?”姬庆文道。
“那就休怪小人不客气了!”
说着,刀疤脸伸出两只蒲扇一般大小的手掌,揉身上前就往姬庆文身上扑过来。此人虽然身材魁梧,可动作却是丝毫不慢,这么骤然猛扑上来,让见多识广的姬庆文都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站在原地分毫动弹不得。
李元胤却是认识这个刀疤脸的,知道此人虽然孔武有力,然而大字却不识一个半个,能在锦衣卫里立足,全靠一脑袋无法无天倔脾气,生怕这刀疤脸手上没个轻重,捏坏了姬庆文,便刚忙招呼道“你做什么?居然敢殴打朝廷亲贵,不想活了吗?”
这刀疤脸脑子一根筋,做事不留余地,听了李元胤的提醒虽然有些后悔,可动作却再也收不住了。
只见这刀疤脸小山一般的身躯已然失去了重心,不受控制一般往姬庆文面前猛扑过来。
正在这时,奉命陪伴姬庆文的周秀英展现出了她闪电一般的反应速度,一猫腰便从姬庆文的身侧闪过,挺出一只粉拳,径直向刀疤脸肚子上刺去。
按理说,周秀英的力气虽比寻常男子要大上一些,可要一圈组织这么个又高又壮的刀疤脸的全力一扑,还是力有所不及的。然而中国武功之妙,就在于能让一个力量不占优势的人物,通过技巧和招式,战胜力量超过自己的对手。
而周秀英便是这样一个武功卓绝的奇女子。
她这一拳简单利落,在外人看来似乎平平无奇,却是极为精确地命中了这刀疤脸的腹腔要害,不仅一拳将他打停在原地,更让这人肺部一阵痉挛,一口气呼吸不上来,一连向后退了七八步才站稳脚跟,险些栽倒在地上。
姬庆文这才反应过来,后怕得咽了口唾沫,这才低声对周秀英道“秀英姑娘,幸好有你在,否则我还不被这
厮打死啊……”
说着,姬庆文又扭头对骆养性说道“骆指挥,你这也太不厚道了吧?帮得成就帮,帮不成就不帮,想要下逐客令也请堂堂正正地下,这样动粗,莫非是瞧不起我么?”
骆养性原本也不过是想要借刀疤脸的手吓唬一下姬庆文的,却不料事情会闹到这副样子,只能顺水推舟道“爵爷,这确实是末将御下不严之故,还请爵爷恕罪!”
说罢,骆养性又对刀疤脸斥责道“我叫你送姬爵爷回去,你居然还敢动粗,一点规矩都不讲了吗?还不给我退下去,领二十军棍再说!”
这刀疤脸是个没脑子的,听骆养性这样吩咐,口中嗫喏了几句,便退了下去。
姬庆文冷眼旁观这刀疤脸,忽然想起跟着自己当专职打手的黄得功,觉得黄得功虽然脑子粗笨一些,可比起骆养性手底下这个刀疤脸来,可是要高明得多了。
这不,幸亏这刀疤脸一闹,正好给了姬庆文借题发挥的机会。
只听他叹了口气说道“骆指挥,你手下果然人才辈出。方才这位壮士将我吓得不轻,我是走不动道了,请骆指挥给我一张凳子,让我先歇歇再说、歇歇再说。”
骆养性听了,只得命人搬来一张交椅,让姬庆文坐下。
可姬庆文这么一座,屁股却再也浮不起来了,半晌之后,就连眼睛都微微闭起来,似乎就要在这里睡着了。
骆养性看姬庆文似乎打算赖在锦衣卫衙门里不走了,心中也有些惊惶,赶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姬庆文跟前,在他耳边说道“爵爷要是受了惊,要不屈尊用下官的轿子,送爵爷回去安息调养如何?”
姬庆文慢慢睁开眼睛,说道“不行啊,我刚才受了惊吓,现在又怎么折腾得起呢?骆指挥还是先让我在这里歇歇、再歇歇吧……”
骆养性忙道“爵爷,这里是锦衣卫办案的大堂,您要是占着不走,叫末将还怎么审案办事?还请您挪挪、挪挪吧!”
姬庆文却道“骆指挥,我也不想妨碍你办事,可确实是身子骨不结实——那个什么,就好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这叫‘力有不逮’啊!”
骆养性听了这话,喉结明显地上下移动了一下,沉着嗓子说道“姬爵爷,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什么想法,我心里清楚。我是什么主意,自然也瞒不过爵爷您。不过我们有话好说,何必摆出这样一幅无赖的样子呢?”
姬庆文心想“今天这件事情是非办成不可的,要是耍无赖有用的话,那便也只能耍耍无赖了。”
于是姬庆文虚着嗓音说道“骆指挥,你这几句,我怎么没听懂呢?什么你清楚、我明白的,我被你手下的人打了,除此之外,可是一点也不明白啊!”
说着,姬庆文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骆养性见状,浑身上下气不打一处来,真想下逐客令,派人强轰姬庆文走,可瞥眼一看姬庆文身边那个状似柔弱、却一拳打退了刀疤脸的护卫,只觉得此人器宇轩昂、目光锐利,要真动起手来,光凭锦衣卫衙门里这几个人,还真未必能占到多少上风。
然而就这样让姬庆文死赖在这里,又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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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六节 人之将死()
骆养性正在犹豫之际,却见姬庆文又缓缓睁开了眼睛,口中说道:“骆指挥,我求你办件事情好不好?”
骆养性还以为姬庆文是要服软,忙接话道:“爵爷有何吩咐?”
姬庆文“嘿嘿”一笑:“骆指挥这里的椅子太硬、太冷了,我坐得屁股疼,能不能给我拿个软垫,好让我垫在屁股底下?”
骆养性听了这话,几乎要晕厥过去:你姬庆文这小贼,坐着睡觉不说,居然还要软垫?大概我给你拿了软垫,你还打算叫我备饭不成?莫非还打算在我锦衣卫衙门过年吗?
一想到这里骆养性便又急了,忙又说道:“爵爷,你这就没意思了。您老也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朝廷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怎么好做出这种市井泼皮一样无赖的事情呢?”
姬庆文偏偏就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怎么不能了?今天……不,一直到袁崇焕死的那天,我要是进不去天牢,就赖在这里不走了。你骆指挥旁的事情也别做了,就在这里陪我唠嗑好了。”
骆养性见姬庆文不像是在开玩笑,心中愈发慌张,忽然想起自己的老部下李元胤也跟着姬庆文来了,赶忙说道:“元胤啊,你还不帮我劝劝姬爵爷?他这样搞,弄得我们锦衣卫颜面何存?”
李元胤现在的利益却同姬庆文紧紧捆绑在了一起,自然是不会帮着骆养性说话的。
可他眼下毕竟还是正儿八百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却也不能立即把脸皮扯破了,只能说道:“骆指挥,姬爵爷就是这个性子,他想要做的事情,没有那么容易放弃的。记得去年东林党的钱谦益先生,因为得罪了姬爵爷,被他软禁了有三个月,啧啧啧……”
这件事情,骆养性是知道的,一开始听到还觉得有些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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