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娥听了这话,这才笑道:“什么叫有缘?这不就叫有缘么?爵爷在南京城里见了奴家的面,却一直到北京城里才知道了奴家的名字。嗨,奴家想起来了,爵爷刚才给我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奴家才兑给爵爷九百两……奴家赚谁的钱也不能赚爵爷的钱啊!奴家这就把一百两银子还给爵爷。”
姬庆文也是生意场上的老手了,一听这话,便猜出了其中的蹊跷:“你这老鸨子虽然精明,却没精明过你手下的大茶壶(龟公的别称)。你黑了我一百两银子,这厮却又黑了你一百两银子,我给了他一千两的银票,他才兑给我八百两的现银。这笔账,你算算。”
“好啊!赚钱居然赚到老娘头上来了!看老娘不把这厮的皮给扒了!”老鸨子大声尖叫起来。
姬庆文忙笑道:“得了,这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且放他一马再说。我问你,你好端端地在南京城里的生意不做,怎么弄到京师城来做生意了?”
李红娥努力平复了一下胸中的怒气,答道:“还不是都怪白莲教的那些逆贼们?这帮家伙,先是把秦淮河搞了个乱七八糟的。后来又在南方作乱,朝廷为了筹措军饷,又让南京城里的富户商人们捐资助饷,搞得不知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唉!南京城早就已是物是人非了,就是秦淮河也是今不如昔了啊!”
姬庆文叹了口气,接话道:“这事我也听说过的。记得我大老婆之前的老鸨子马湘兰,她名下的青楼也经营不下去了,现在似乎跑到苏州城里,打算投靠我大老婆呢。”
李红娥也叹了口气,说道:“马湘兰比奴家还更惨些。他的绛云楼先是被白莲教的逆匪砸了个稀巴烂,又被官军盘剥一阵,只能三钱不值两钱地卖了。奴家倒还行,把花楼抵押出去,换了一大笔钱到京师里来谋生路。要是谋得成,就在京师里待下去;要是这里也没活路,所幸南京那座青楼还在我名下,也算是留条退路了。”
想当年马湘兰也是名动京华的人物,现在沦落到这步田地,姬庆文也未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说道:“都说同行是冤家,可你今日能有这样一番说法,可见你还算是良心未泯。我将来自有一番关照。”
李红娥到底是卖笑的出身,听了姬庆文这话,立即换了一副嘴脸,笑着说道:“其实姬爵爷早已帮了我的大忙了。”
“此话怎讲?”
李红娥笑道:“那可说来话长了。早年间柳如是姑娘在马湘兰手下时候,那时候马湘兰可是鼻孔都长到脑袋上去了,简直就是目中无人。都说是‘秦淮八艳’,可这所谓‘秦淮八艳’都是我们几个老鸨子想出来准备压一下柳如是的风头的,奈何客人们竟只中柳姑娘一人,另外七个姑娘加起来,人气都比不过上柳如是的一半。”
“唉!”李红娥忽然叹了口气道,“要不是姬爵爷将柳姑娘赎了身,其他几个姑娘又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呢?爵爷您看我现在拉着的这位陈圆圆姑娘,风头一点也不比当年的柳如是差,秦淮河畔其他六位姑娘加起来也同样未必赶得上她呢。不过话说回来了,如今头牌在我这里,才知道马湘兰那时候的苦——手里头的姑娘得供着、外头的金主得哄着、浪荡才子得防着、其他姑娘得压着,真是时时刻刻如履薄冰,一点也不轻松呢!”
李红娥谈论的,虽然是行院行当里下三滥的勾当,但话里话外却透漏这做生意、乃至做人的最紧要的道理,那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要是不早做打算,万一天有不测风云,那可就悔之晚矣了。”
于是姬庆文莫名对这个浓妆艳抹得有些令人作呕的老鸨子李红娥产生了一丝敬佩,说道:“我看你这份见识,在士大夫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惜你这人出身不好,又是个女流之辈……”
李红娥反倒被姬庆文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掩嘴笑道:“爵爷这是哪里话?奴家是什么样的人,奴家自己还不知道?是下九流里的下九流,不就混口饭吃嘛。倒不是奴家兔死狐悲说风凉话,马湘兰现在惨了,奴家算是在爵爷面前给她求个情,求爵爷也能赏她一口饭吃。唉!说起来她马湘兰年轻时候,在秦淮河旁边也是有名有姓的,沦落如此也让人有些可惜了……”
说着,李红娥竟抹起眼泪来了。
都说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现在看来,人终究是人,再怎么绝情、残忍的人,也总有内心里的一丝善念……
想到这里,姬庆文便安慰道:“老鸨子你放心,马湘兰这人……就是我不去救她,我老婆柳如是却是个心软了,多多少少也会帮衬一下的。”
他心里已有了底:回到江南,就出钱给马湘兰重建、扩建一家新的产业,放在苏州也好、放在松江淀山港也罢,又抑或两个地方各开一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经营的产业也不限于那些下三滥的事情——倒是做人的底线还是有的,有些规矩还得同马湘兰有言在先……
第三九三节 圆圆,曲()
姬庆文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斜眼瞥见吴三桂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忽然想起来自己这次跑到陕西巷的遇华馆里来,并不是过来同李红娥叙旧的,而是陪着吴三桂来见陈圆圆的。
于是姬庆文对马湘兰说道:“好了,我这次过来,不是跟你扯淡来的。瞧见我这位兄弟了吗?他是来见陈圆圆的,你给安排一下如何?”
李红娥打量了吴三桂一眼,说道:“姬爵爷这位朋友,该是位领军打仗的将军吧?”
姬庆文眼睛一亮,问道:“你倒是好眼力,怎么看出来的?”
李红娥笑道:“奴家做这起子生意的,别的本事没有,就看人的本事是顶尖的。您老看这位将军,皮肤这么黑一定是外头风吹日晒弄的。再看这位将军的手,手指根这边一排大茧子,一看就是长期握棍子之类的东西磨出来的。这样的人,要么是地里的农夫,要么就是杀敌立功的将军。这位爷气质里头带着几分贵态,自然不可能是农夫了,那就一定是位将军无疑了。”
姬庆文听了李红娥的分析,禁不住叫好起来:“你这老鸨子倒是好眼力,我这位兄弟确实是员有名的战将。不过你能看出他的身份,也确实不容易了,我看你开座青楼是屈才了,不如去锦衣卫里当差,帮着抓抓满洲鞑子的探子得了。”
姬庆文这话现在不过是随口说说,可过了不多久之后,他这句开玩笑的话,竟然丝毫不差地兑现了,只不过这种兑现的方式,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不过眼下,在场之人都还没有嗅到这一丝危险而又诡异的气息,依旧在轻松愉快地说着话。
只听李红娥说道:“姬爵爷这就胡说了,在京师这里,开谁的玩笑不好?偏要去开锦衣卫的玩笑。您老位高权重,自然是不害怕的。可我们做这种开门生意的,万一被官府给盯上了,可就得关门大吉,出去喝西北风了……”
“行了行了。”姬庆文将李红娥的话打断,“就算是我说错了行不行?刚才跟你说了,今天我们是来找陈圆圆的,你去安排一下好了。”
李红娥却面露难色道:“爵爷,不是奴家扫您老的面子。您老这么从天而降,就要见圆圆姑娘……这也太难办了。您看楼下楼上这么许多客官,都是等着来见圆圆姑娘的。这里头好几个客官,都等了十好几天了,就盼着能单独听圆圆姑娘给他们弹首曲子呢。”
“那就让他们等等。反正已经等了这么久了,再多等一天有什么打紧?”姬庆文说话有些蛮不讲理。
李红娥忙道:“爵爷可别这么说。这里可不是南京,而是京城!当官的、为宦的,论簸箕搓!都是抬抬脚面就比奴家个头要高的人物,奴家可是一个也得罪不起啊!”
吴三桂听了这话,不禁有些失望,说道:“姬爵爷,我看今日我同陈圆圆没有缘分,等改天我来京城的时候,再同陈圆圆会面好了。”
说罢,吴三桂又抬头对李红娥说道:“我看你这老鸨子靠不住,我有言在先,到时候你可得给我面子,让我去见见陈圆圆,要是敢挡我的驾,信不信我动手把你这行院都给拆了?”
李红娥忙道:“好说,好说。这位将军是姬爵爷的盆友,奴家不给谁的面子,也得给您老二位面子啊。不如这位将军约个期限,到时候奴家也好安排啊!”
吴三桂为难地说道:“这可就说不准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就怕等我有空了,陈圆圆也就回江南去了……”
吴三桂说话的时候眼神之中充满了落寞的神情。
这让姬庆文忽然想起吴伟业做得那首《圆圆曲》里的一句诗:“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在吴三桂投降满清当汉奸的过程中,陈圆圆虽然不是其中的决定性因素,却也是堪称是一大导火索,也就是直接原因。
因此从陈圆圆手里做文章,说不定还真能避免吴三桂的堕落。
想到这里,姬庆文赶忙插话道:“吴将军且宽心,这都是老鸨子故弄玄虚罢了。”
说罢,姬庆文扭头冲着老鸨子李红娥说道:“行了,少废话。谁要你去得罪那些达官显贵?有什么脏水就尽管往我头上泼好了。哼!不就是钱的事吗?你开个价,我不还价也就是了。”
李红娥等的就是这句话,却又不敢满口答应下来。
只听她灵机一动,笑着说道:“不如这样好了。今天圆圆姑娘新学了首琵琶曲子,正要弹给客人们听。等她弹完了,奴家就安排一次竞价,买的就是单独听圆圆姑娘弹曲的机会。”
“哼!你们开行院的就是这个套路!当年我在绛云楼里见柳如是的时候也是一样。你放心,花钱竞价那是我的强项。不过有言在先,我今天带的现钱不多,随口开出的价,等明天你去陕西商会来结,我说话算话。你要是信不过,立下字据也是可以的。”姬庆文道。
李红娥听了这话,脸上笑得好似开满了鲜花,忙道:“信得过、信得过。姬大人做生意时候一口唾沫一个钉,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奴家哪敢要您老立字据?传出去,我这生意也别做了。爵爷到时候,尽管放心开价就是了。”
正说话间,一个龟公快步登楼而上,在李红娥耳边低语道:“老板娘,时辰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请圆圆姑娘出来了?”
李红娥估摸了一下时辰,说道:“行,你这就请圆圆出来给各位爷弹曲子好了。记着,圆圆身娇体贵,你们要小心伺候,要是磕着碰着,看我抽你的筋!”
那龟公赔笑道:“是,是。圆圆姑娘是老板娘的摇钱树。小人就是脑袋掉了,也不敢损了圆圆姑娘的一根汗毛啊!”
李红娥还有些不满意、不放心,又多嘱咐了两句,便让这龟公退下了。
姬庆文也有心见识一下这传说中的陈圆圆的风采,不想让李红娥在身旁陪着,便说道:“行了,看你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你也别在这里作陪了,下去伺候你的陈圆圆去吧。”
这话正合李红娥的心意:“还是姬爵爷体谅下情。奴家是从江南北上进京来的,可京城里临时招的这些人,一个个粗手笨脚的,我这行院开了没三天,打碎的花盆、瓷碗就不知多少了,跟江南可没法比,奴家还真得去照看照看……这样,奴家给爵爷和这位将军点几样我们店里的招牌小菜,就算是奴家送给两位的。两位边吃边看好了。”
姬庆文笑道:“还是你老鸨子会做生意。刚黑了我一百两银子,却用这几样小菜堵我的嘴,这生意做到你这份上,也算是到了极点了。”
又说笑了几句,李红娥告了个辞,便快步退了下去。
等她重新出现杂姬庆文视野之中的时候,她已站在中庭的小舞台上,身后则怯生生站了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身穿一身玫红色小棉袍,在抵御京城九十月份越来越凌冽的寒风的同时,将她娇小的身躯包裹得玲珑有致,令人爱不释手。而这小姑娘本人则在怀里紧紧抱着个琵琶,低头垂目不语,让人看不清她的容貌。
那老鸨子李红娥却是个久经风尘的老手,在众人饥渴的目光下丝毫没有怯场,含笑说道:“各位爷久等了吧?奴家话也不多说,先请我们圆圆姑娘给大家弹一支曲子吧!”
第三九四节 价高者得()
话刚说完,李红娥喘了口气竟又说道:“我们圆圆姑娘初来乍到,年纪又还小,弹琴的时候还请诸位保持安静,不要喧哗。否则吓坏了我们圆圆姑娘可就不好了。诸位都是来听曲的,吓坏了我们姑娘,弹琴弹不下去了,大家扫兴,那就没意思了。诸位说,是不是这个意思?”
李红娥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话,台底下等得心急火燎的看客们便不耐烦了,说道:“好了老鸨子,你说你讲话,可讲了这么一大套话了。我们大老远过来,是听陈圆圆弹曲的,不是听你这个老太婆说话的。”
并不宽敞的“遇华馆”中厅中顿时乱成一片。
吴三桂坐在二楼,胡乱吃着端到桌上的小菜,对姬庆文说道:“大人,这个老鸨子话也太多了,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
姬庆文笑道:“吴将军,这就是你不懂了。这个李红娥是浪荡场子里的高手,她说这么多话,那是在吊大家的胃口呢。你且稍安勿躁,有我在,今天你总能和陈圆圆单独说上几句话的。”
两人正在一片喧闹之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却听楼下传来李红娥的说笑声:“行了行了。看来大家都等急了吧?那老鸨子我就不多说了,就请圆圆姑娘给大家弹曲吧。”
说着,李红娥又慢吞吞地转身对陈圆圆嘱咐了几句,居然又慢吞吞地转身面朝台下,慢吞吞地向众人鞠了个躬,这才在一片叫骂声中慢吞吞地走下了舞台。
这时舞台上终于只剩下依旧低着头的陈圆圆一个人。
只见陈圆圆虽然并不怯场,却带着几分少女独有的羞涩,朝众人蹲了个福,退后两步坐在舞台上事先摆好的一张座椅上,抿了抿嘴,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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