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庆文的思绪已然回到了一年前那惊心动魄的沙场之上,皱着眉头似乎没有听出温体仁话语之中的威胁意味,又接着往下说道:“那个时候,不管袁崇焕在与不在,只要朝廷龟缩在京师城墙之内,皇太极是绝不可能攻入京师的。毕竟满洲以骑射见长既没有火炮、也不会挖掘隧道。要是他们有这本事,岂不早就将锦州、宁远、山海关攻破了?又何须千里迢迢绕道蒙古经喜峰口入寇呢?”
温体仁不懂军事,听姬庆文这么娓娓道来,虽然觉得也颇符合常理,可细细想来确实满脑袋浆糊,便将他打断道:“姬爵爷不要岔开话题。那时候袁崇焕已被皇上问罪拿下,此后的功过得失都同袁崇焕没有关系。”
姬庆文却道:“温大人请见谅,容我再多说两句,可好?”
沉默了许久的周延儒也帮腔道:“就是,温大人着急什么?方才高公公说了这么多话,也没见温大人不能忍耐,现在姬爵爷多说两句,又有什么打紧?”
温体仁无言以对,只能听姬庆文继续往下说。
却听姬庆文接着说道:“奇怪就奇怪在这里。眼看战事就要陷入僵局,可这时候左安门却莫名其妙地被打开了,给了满洲皇太极一个绝好的攻打京师的机会,要不是我明武军拼死抵抗,皇太极搞不好真的会从左安门攻入京师,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温体仁道:“这件事情本官知道。等满洲鞑子撤退之后,皇上也曾下口谕要彻查此事。可后来查来查去都查不出什么问题来,最后查到是一个守城的兵丁,见左安门年久失修,怕抵挡不住敌军的攻击,便自作主张一个人去维修城门,结果适得其反,反而将城门豁然洞开了。”
“哦?还有这件事?”姬庆文问道,
“那这个守门的兵丁呢?他现在人在哪里?”
温体仁拱手道:“此人犯了这样的罪过,虽然属于无心之失却也是罪大恶极。最后由皇上下旨轻判,判了他个斩立决,让他死得痛快也就得了。”
“哼!又是一只替罪羊。”姬庆文说道,“记得那时候温大人正在刑部侍郎位置上,不知这件案件是否也是温大人主审的呢?”
温体仁否认道:“不,这件案子事关军情要务,刑部不能插手,是由东厂和锦衣卫会同办理的。”
“这就奇怪了。锦衣卫办案向来是拔起萝卜带出泥,务求除恶务尽的;而东厂,则是能牵连一个,就绝不放过一个。最后竟只杀了一个小兵,未免有些太奇怪了些吧?”
说着,姬庆文又扭头问高起潜道:“高公公,在下东厂里头没有熟人,不知道你那时候在不在东厂里面?对这件案子是否了解?”
高起潜却不正面回答,说道:“姬爵爷,你这几句话可是越扯越远了。方才温大人已经说过了,当时袁崇焕已然问罪下狱,这件事情同袁崇焕一案没有任何关系,不知姬爵爷为何要纠结如此?”
就连袁崇焕自己也劝姬庆文道:“姬大人不必多说了。满洲鞑子攻城从来都是投机取巧。自努尔哈赤攻陷辽阳开始,鞑子能够强攻坚城而取而胜之的可谓寥寥无几。每次攻城,要么安插奸细、要么收买汉奸,或阴谋阻碍、或动摇军心、或是直接打开城门公然投降。说是奇怪,其实也是见怪不怪了……”
“慢慢慢……”姬庆文似乎大有启发,问道,“这么说,或许在京师之战时候,皇太极也曾安排下奸细潜入京师,临到关键时刻,便打开城门、开门纳寇?”
袁崇焕接话道:“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京师人口众多,又不像辽东几座城池里头除了当兵的就是家眷,难以甄别人员来源。因此混进去一个两个奸细也并非没有可能。”
“这就清楚了嘛!”高起潜说道,“看来当初被杀了的那个兵丁就是满洲鞑子派来的奸细了,这么说来,杀了这人也不算冤枉,似乎还有些太便宜他了。”
袁崇焕却蹙眉道:“似乎也不像。守门职责重大,尤其是大敌临城之事,各门都应由朝廷重臣坐镇守护,又岂是一个无名小卒一个人,就能够擅自打开城门的?”
“难不成是当时守门的大臣被皇太极收买了?”姬庆文说道,
“那好办。只要去兵部查查档案,查明当时是何人守护左安门,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眼看姬庆文“脚踩西瓜皮”一般越扯越远,温体仁赶忙把话题往回引:“方才本官说了,这件案件同袁崇焕没有关系。姬大人若是有兴趣,自然可以事后另案处理,我们还是继续审袁崇焕好了。”
他也不待姬庆文统一,便拍了拍惊堂木道:“袁崇焕,且不论你依城作战的方略是不是恰当,可你纵敌践踏京郊百姓庄园、农场、产业确实板上钉钉的。经满洲鞑子这番劫掠,百姓损失极为惨重、元气大伤,至今未能恢复,这笔账也得记到你袁崇焕头上!”
袁崇焕一听这话就急了,说道:“温大人,这一点罪臣却有话说。罪臣出身贫寒,知道百姓积攒一些钱粮不简单,被满洲鞑子劫掠了去也确实可惜。可难道罪臣率军同八旗精锐硬拼,拼光了、拼死了,就能拼得鞑子自行撤回,不再践踏抢掠百姓的财产了吗?温大人你这是欲加之罪!”
温体仁大怒,猛地一拍惊堂木,拍得拿木头的手生疼,高声斥责道:“袁崇焕,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本官这是在奉旨审案,一切都有理有据。可你袁崇焕一个戴罪之身,居然敢诽谤起朝廷重臣来了。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周延儒是温体仁的对头,立即反唇相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审案子自然是要听当事人的分辩的,温大人凭什么不让袁崇焕说话?”
温体仁立即针锋相对道:“周大人,你可别忘了。袁崇焕一案,我是主审,你是会审。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就要抢着说话,未免太不给我面子了。”
“嗬!温大人你可吓着我了。”周延儒毫不示弱,“好一个主审官,了不起的主审官!难道你是主审官,就可以一手遮天了吗?难不成这刑部是你温大人家开的?”
“我温体仁哪有这样的本事?刑部自然不是我温体仁开的。不过看模样,内阁倒好像是周大人你家的产业,从来都是自说自话,办起事来,何曾征询过我姓温的和徐光启大人的意见?”温体仁毫不客气地说道。
正当周延儒和温体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却听高起潜说道:“两位大人不要争论了。杂家看都是袁崇焕这厮不老实,看来非得动刑不可了!”
说罢,高起潜从座位里猛地站了起来,高声吆喝道:“来人呐,给杂家大刑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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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〇节 动刑()
刑部大堂审案从来就不是请客吃饭。
先别说是刑部尚书、侍郎几个大魔王了;也别说各位郎中、主事、员外郎之流的阎王爷了;就是几个站班的衙役也都是些不好对付的小鬼。
刑部的衙役们,虽然没有东厂、锦衣卫那么丧心病狂,可所用的刑具却是自隋唐设立刑部衙门以来流传了一千年的好玩意儿,堪称是人类身体极限研究的泰山北斗。
而在理论准备充分且极为正统的前提下,刑部衙役们也没有忽视实践的作用,受审的罪犯——无论是江洋大盗,还是贪官污吏,又或是鸡鸣狗盗之徒——只要回答不老实(或者是被认为不老实),总免不了挨上狠狠一顿收拾。
事实上,像今天这样,审问一个几乎已被皇帝钦定了罪名的犯人——虽然这个叫袁崇焕的犯人的身份极为特殊,居然不动他一根毫毛,且还让他坐着受审。这样的待遇,可以说是刑部自打成立以来所绝无仅有的。
因此分列大堂两旁的衙役们听见要动刑的号令,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而那衙役班头又例行公事一般,出班问道:“夹棍、竹签、老虎凳、辣椒水,到底用哪样刑具,还请大人明示!”
他话一出口,便知自己问错了人。眼下刑部尚书温体仁还正高坐堂前,作为吃着刑部饭的衙役班头没有去情势温体仁,居然去询问一个太监,这可犯了官场上的大忌讳了。
可高起潜却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顺嘴就答道:“这种寻常刑具能有什么用?不如弹琵琶听听……”
“呵呵。”却听周延儒冷笑道,“闻大人,你这官当得可真是让本官开眼了啊!这里是刑部大堂,你一把手尚书大人没有发话,却让个阉人在这里发号施令,说去出去是不是太丢我们读书人的脸了?”
温体仁一张面孔涨得通红,先是教训那衙役班头道:“你吃屎吃昏了头了吗?本官没有说话,你出来胡诌什么?还不快给我退下!”
那班头生怕“夹棍、竹签、老虎凳、辣椒水”等刑具一样不落地招呼到自己的身上,便赶紧退了下去。
温体仁又扭头对高起潜说道:“高公公,你也太跋扈了,这里是刑部衙门!两位内阁大学士都在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
高起潜脸色一沉,道:“温大人你可别忘了,杂家还提督着东厂衙门。照例刑部审案,东厂是有权力参与审案的……”
“笑话!”周延儒立即驳斥道,“当今圣上登极以来,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一句铲除阉人魏忠贤及其党羽。同时为肃清魏忠贤的流毒,也对厂、卫大加限制。除了锦衣卫因还有对敌搜集情报的职能没有削弱之外,东厂责权已被严重限制。你高起潜还敢提什么参与审案,是想同皇上为敌么?不怕朝廷百官弹劾么?”
高起潜似乎真的是一点也不害怕,说道:“周大人,你是内阁首辅,还兼着都察院左都御史,想要弹劾杂家那是你的责任,尽管去弹劾好了。”
说罢,高起潜便又对堂上站着的衙役班头说道:“怎么?东厂的话不好使了吗?还不快给我动手!”
“你敢动手,信不信本官立即就捏死你?”周延儒恶狠狠说道。
那衙役班头在刑部里当了二十多年的差了,东厂的厉害,他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可内阁首辅有多大的权柄,他也一清二楚。眼下这周延儒和高起潜这两位,都是拔根头发比自己腰还粗的人物,这衙役班头被顶在杠头上,实在是让他进退维谷、左右为难,赶忙偷眼往温体仁——这位刑部尚书——脸上看去。
温体仁脸上却是阴晴不定。
他虽然看不惯阉人嚣张跋扈的做派,却也是一心想要谋夺周延儒的首辅之位,所以才挑起了会审袁崇焕的事件。
可温体仁没料到的是,袁崇焕虽然已被问罪下狱,可能量却依旧大得很,将周延儒、姬庆文、高起潜等等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都卷了进来,让事态几乎已失去了自己的控制。
可正在这个时候,温体仁忽然发现说话之间,围绕着袁崇焕一案,居然变成了文官集团和阉人太监的又一次大冲突,或许会引致自从魏忠贤坏事之后的又一次官场大地震、大洗牌。
而作为坐二望一的内阁次辅,他的心思同首辅周延儒却是大相径庭。周延儒一心想要的是维持现有朝政的稳定,而温体仁要的就只是一个“乱”字,以便乱中取胜、火中取栗。
而想要把事情弄乱,则必须拉一派、打一派,让两派打到不可开交之时,才能从容出手收拾残局,取渔翁之利。而拉的一派,必然得是争斗之中出于劣势的一方……
于是温体仁斟酌了一下,说道:“袁崇焕你站起来!”
袁崇焕好歹也是当过蓟辽督师的人,也曾发号施令、杀伐决断,如今被这样押在堂前被人呼来喝去,自然心中不快。可他现在生死未卜,只能对别人俯首帖耳,乖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却听温体仁说道:“袁崇焕,自审问开始,你便狂傲自打,对抗朝廷,看来对你是不能再客气下去了!”
温体仁已做好了暂时同阉人高起潜合作的决定。不过温体仁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比起高起潜来还是有些做人的底线的。
于是他高声呼喊道:“来人呐!二十大棍,给我打!”
底下站着的刑部衙役班头听了这话,心中立即有了底,低声招呼着几个衙役弟兄,立即七手八脚地将袁崇焕扑倒在地,脱下褴褛的裤子,抬起棍子就要往袁大督师的屁股上打去。
姬庆文一看不妙,立即跑到堂上,伸手捏住一根就要砸下来的棍子,说道:“不行,我倒要看看今天谁敢打袁崇焕!”
那衙役班头赶忙在姬庆文耳边说道:“姬爵爷放心,胡乱打几下,我心里有数,不打紧的。”
姬庆文抬眼一看这棍子都有碗口粗细,分量怎么着都有二十斤以上,就是自由落体下来,加上重力加速度的威力也是十分厉害,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将人打得皮开肉绽。
可他不知道的是,刑部打棍子,也有打棍子的学问,而这学问全在主审官的发号施令之中。
譬方说:主审官说是要“用心打”,那抡棍子的必然得要打出些成效来,几棍子下去必定让你皮开肉绽、骨断筋折,却也不会就这样当场把你打死了;可主审官要是说“往死里打”,那可就对不起了,几棍子下去必然让地断了气,否则就该轮到抡棍子的该死了。
可温体仁现在下的命令,却是清水光汤好似阳春面一样的一个干干净净的“打”字,那操作空间就十分巨大了。只要抡棍子的班头留意,就是打上一百棍、两百棍也伤不到你的筋骨,说不定反倒能把你老寒腿的毛病给打好了。
这其中的区别,姬庆文是颇有些耳闻的,听这衙役班头说得这样直接,倒也放下心来,慢慢松开了紧握着大棍的手。
却不料又是那高起潜开口道:“打,就得用心地打。要是你敷衍了事……哼哼,东厂里的大棍子也有的是,不但要将袁崇焕重新打过,连你们几个衙役也一并打了!”
姬庆文听了高起潜这话,顿时怒了,三步并作两步跃到高起潜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阉狗,方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第三八一节 老子得罪的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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