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袁崇焕竟有一种恍惚的感觉,感觉自己是在做一个不堪回首的噩梦,梦里仿佛是被一群残忍无良却又优柔寡断的小鬼抓住,戏耍着、玩弄着,却又不肯痛痛快快取了自己的性命,非要钝刀拉肉地慢慢弄死自己。
袁崇焕真的想从这个不堪的梦里警醒过来,努力摇动了一下身子,听见的却是手铐、脚镣被牵动时候发出的冷冰冰的金属撞击声音——终于将他拉回了现实:这场噩梦,是真实的。
袁崇焕这么一动,却又引起了堂上坐着的温体仁的紧张,呵问道:“袁崇焕,你做什么?让你站着受审,已是本官格外开恩了,莫非是你站累了又想跪下了?好,本官成全你……”
温体仁话音未落,姬庆文便打断道:“温大人何必如此?你看现在天色也不早了,几位大人审问了半天,想必肚子也饿了吧?不如我们今天就审到这里如何?”
第三六六节 狱神庙()
温体仁作为主审官,如何审法、审与不审都应该是他拿主意。
而平心而论,今日虽然没有把袁崇焕一案审结,可审问到现在这个程度也是十分不容易的了——首先是那凭空冒出来的姬庆文没有捣乱,其次是半路杀出来的周延儒也没有过多干涉,更重要的是袁崇焕态度十分诚恳老实,并没有恃功自傲、对抗审问。
这样的结果,虽然未尽全功,但也足够温体仁满意的了,是时候将审问暂告一段落了。
于是内阁次辅温大人又使出了自以为高明的所谓“一石二鸟”之计,朝姬庆文拱手道“也好,既是姬大人求情,那我们今日就审到这里吧。”算是给了姬庆文一个面子。
他又照例扭头问周延儒道“周大人,你意下如何呢?”
却见周延儒已经站起身来,一边往刑部大堂外走,一边说道“温大人你是主审官,这种事情自然是由你做主的。”
温体仁看周延儒步履极为匆忙,似乎是赶着要去办一件什么要紧事,顿时恍然大悟,追着周延儒的背影问道“周大人,你是不是要进宫面圣?”
周延儒嘴角一咧,笑道“今日内阁里是我值班,我自然是要面圣的。怎么?温大人有意见吗?”
温体仁当然有意见。
要是周延儒现在就去觐见崇祯皇帝,并且给自己上一通眼药、说一套坏话,那可就是后患无穷了。
想到这里,温体仁立即慌了神,赶忙说道“周大人且慢,我们一起进宫面圣去!”
周延儒却道“不必了。温大人审讯袁崇焕要紧,要是有什么事情,本官可以替温大人向圣上代奏。”他一边说,脚下的步伐却是一刻也没有放慢。
温体仁见状大惊,赶忙站了起来,要刑部衙役们将袁崇焕好生关押好了,便快步往周延儒身后追去。
大理寺卿见两位内阁大臣走了,自觉留在刑部大堂之内也没多大意思,便起身朝众人团团一揖,也走了。
这样一来,刑部大堂之上原先的三位主审官在转眼之间便已走了个精光,只留下了一个旁听的姬庆文。这让姬庆文忽然发现这是一个单独同袁崇焕说上几句话的好机会。
于是姬庆文含笑着同大堂之上的衙役说道“诸位,站了半天了,都累了吧?来,这里是三百两银子,大家拿下去分一分,找个茶馆喝口茶、润润嗓子,下一堂喊起堂威来,中气就更足了。”
说着,姬庆
文便从袖中取出一百两一张的三张银票,按在刑部大堂的几案之上。
衙役班头见状,赶忙走上前来,口中一连说了好几句感恩的话,这才将三张银票揣在怀里。
姬庆文见衙役们拿了钱,话自然好说了不少,便开口道“诸位,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诸位能不能给我行个方便?”
姬庆文本人在官场之内还是颇有一些名气的,都知道他有钱得紧,帮他做些事情,说不准又有赏赐。
因此那衙役班头赶忙答应下来“爵爷客气了,太客气了!能帮爵爷办事,那是小人们的福分,爵爷有什么话,就尽管说罢。”
姬庆文含笑点头道“好说。这个……袁崇焕督师与我同拜在孙承宗老师门下,我们许久没有见面,有几句贴心的话要讲……那个……诸位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同袁崇焕单独说上几句话?”
那衙役面露难色道“姬爵爷,不是小人不给您老面子。袁督师是何等样人,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小人肩膀上这颗脑袋,可就保不住了啊!”
“嗨!”姬庆文道,“你想哪里去了?我不过是想要在狱神庙里同袁崇焕说几句话罢了,你找几个衙役兄弟,死死把守住门口,我还能杀散众人,把袁崇焕强行劫走吗?你当我是武林高手啊?”
那衙役一拍大腿,道“哟,我还以为是爵爷要把袁督师带出去说话呢!原来就在狱神庙啊!那行,这事我就能做得了主。不过这里是刑部衙门,还请爵爷长话短说,不要让小人难做。”
于是这衙役班头,找了几个平时关系好、口风紧的弟兄,先将袁崇焕领进入了刑部大堂侧后的狱神庙,又护送这姬庆文进了这令人望而生畏的小屋,还不忘多说一句“姬爵爷,这里是暂时留置候审罪犯的地方,阴暗逼仄得很,委屈爵爷了。”
姬庆文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的环境,见此处肃穆僻静,没有其他闲杂人等,正合自己的心意,便答道“不打紧的,你安排得不错,我进去同袁督师说几句话就出来,快的很。”
说罢,姬庆文又取出一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塞到了班头的手里。
班头得了银票,自然是心花怒放,亲自给姬庆文推开了狱神庙的大门,请这位财大气粗的“福禄伯”爵爷进屋,自己则极为识相地候在门外,没有进去。
方才的审问,就仿佛一场生死攸关的大战,似乎抽走了袁崇焕浑身上下的精
力,让他也不管这狱神庙里多年无人打扫,已是脏得无人下得去脚,一屁股就坐在庙里一口大缸的边缘,用力呼吸着室内浑浊压抑的空气。
姬庆文见状,又忽然想起不到一年之前,袁崇焕还是个意气风发的蓟辽督师,现在却沦落到这样一副田地,打心眼里有些难受和惋惜,低声打了句招呼“袁督师……”
狱神庙内光线昏暗,袁崇焕一开始并没有看见姬庆文进来,因此听了他的话,不免有些惊讶,问道“姬……姬爵爷,你怎么来了?”
姬庆文勉强挤出微笑“怎……怎么?你不欢迎我么?”
袁崇焕苦笑道“可惜袁某自己也不过是暂时委身于此而已,谈不上什么欢迎不欢迎的,姬爵爷请便吧……”
姬庆文叹息道“袁督师,看来,这大牢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吧……”
袁崇焕听姬庆文话语之中似乎带着几分揶揄的意味,刚要动怒,却忽又想起姬庆文之前对自己多有关照,似乎不是来为难自己的,便赶忙将怒火强压下去,说道“也没什么好过不好过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好受、不好受,也只能就这样受着……”
姬庆文点点头“袁督师有这样的想法……很好。刑部大牢里头,我已经上上下下使透了银子了,里头自然有人会照顾督师。督师要是想起来有什么话要对我说,那请好言同牢头商量几句,让他帮忙带话,想必那牢头也不会拒绝督师的。”
袁崇焕先是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随即自失地晃了晃脑袋,笑道“没想到我袁崇焕竟落到这个地步……有句话想要同你姬爵爷讲,居然还要向一个牢头求情请托……这人呐……从何说起呢?”
姬庆文忙道“督师可不能这么想。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改日督师翻手过来,自然别有计较,又何必执着于一时?”
袁崇焕叹息道“唉!都怪我之前为国效力,得罪的人太多,闹到现在个样子,竟没人替我求一句情、说一句话……其实我在辽东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花钱好比长江流水,在我手下发了财的人不知有多少,这里头也没有一个知道感恩的。还得仰赖老弟你帮忙照应……”
能让心高气傲的袁崇焕称呼姬庆文一句“老弟”,这也已是很不容易的了。
因此姬庆文感慨道“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袁督师一时受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先摒住这口气,将来定然会有东山再起之日。”
。
第三六七节 装病()
一听见“东山再起”这四个字,袁崇焕眼中忽然又充满了灵光,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说道“老弟,你此次前来旁听会审,似乎是有意向着袁某说话的。莫非这是孙老师的安排么?”
姬庆文摇摇头,道“不。孙老师尚在关外,我前几日派人去请过之后,才正赶来山海关,也不知道现在到了没有。”
袁崇焕蹙眉道“怎么到这个时候了,孙老师还在关外?怎么也不去皇上面前替我开脱几句,莫非是任由我自生自灭了吗?”
三句话一说,袁崇焕便暴露出自己这种惹人讨厌的性格来,让姬庆文只能皱着眉头说道“袁督师不要这样讲。孙老师不是不讲情面的人,办事也极老成稳妥,想必是他别有打算。具体怎样,还要等我见到孙老师再当面询问之后,才能知道。”
袁崇焕吸了一口冷气,道“老弟这话在理。那就劳烦老弟这就去山海关走一趟,问问孙老师他老人家有什么主张。”
姬庆文答道“孙老师那边,我是肯定要去的。不过袁督师这边我也放心不下,就怕我不在这里旁听了,周延儒、温体仁会给你亏吃,搞出刑讯逼供那一套来。要是袁督师你吃打不住,胡乱签了笔录,那可就回天乏术了。”
袁崇焕却满不在乎地说道“不劳老弟记挂,袁某自然有自保的办法。等刑部审问起来,咬紧一个‘默’字,就是不开口说话。一切等老弟问明了孙老师的打算之后,再做决议。”
姬庆文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便说道“这样还是不稳妥,温体仁似乎是铁了心要给袁督师问个死罪。他今日审问的这几条罪过,恐怕不过是敲山震虎而已,应该还有更厉害的撒手锏没有掏出来呢!就怕我不在了,袁督师现在寄人篱下,或许弄不过他。”
袁崇焕却道“不过刚才在刑部大堂之上,似乎首辅周延儒是温体仁的对头。有他在,想必温体仁也未必就一定能够为所欲为。”
姬庆文摇摇头,道“周延儒也不过是就事论事,想拿袁督师你来同温体仁争权夺利而已,并不十分靠得住。依我看,现在能完全信赖的,就只有你、我和孙老师而已。”
说到这里,姬庆文忽然有了主意,说道“我有法子了,不过可能要委屈袁督师一下。”
袁崇焕在刑部大牢里待了大半年了,该受的委屈也都受了个遍,便点头道“好,老弟尽管说来。
”
“装病。”姬庆文说了这两个字。
原来他想到的主意,是在给袁崇焕送的伙食里,稍微放上一点点泻药,今天吃了以后,第二天必然就会下痢疾。然后姬庆文旁听时候,就能以此主张将审问袁崇焕的日期略微推后几天。再乘着这段时间,跑去山海关同孙承宗回合,问明白孙承宗有什么主意之后,再回来同温体仁撕扯。
这法子虽然并不光明磊落,而且甚至有些丢人,但在强烈的求生欲的驱使之下,袁崇焕依旧还是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刑部大堂照常开审袁崇焕一案,而周延儒、温体仁和姬庆文也如昨天一样按时到堂会审。
谁料袁崇焕刚被带上堂来,还一句话都没说,便“噗通”一下坐倒在地上,脸色黄得好像蜡烛一样,脑门上不断地渗出汗水来,气色显得十分糟糕。
温体仁见状慌了神,忙问道“袁崇焕,你这是怎么了?”
袁崇焕吃了下了泻药的饭菜,拉了一整晚,早已被折磨得元气大伤,断断续续地说道“温阁老,罪臣似乎是得了痢疾,恐怕今日不能听审了……”
在没有抗生素、消炎药的古代,要是真的得了痢疾这样的细菌感染性疾病,往往是凶多吉少,极有可能一命呜呼。
因此温体仁十分紧张,唯恐袁崇焕这么个紧要的人物,身上的案情还没审明,就不明不白死在自己手里,那崇祯皇帝搞不好认为自己事受到了愚弄,追究下来可就难办了。
于是温体仁赶忙关切地问道“是啊?莫非是吃坏了东西不成?”
姬庆文插嘴帮腔道“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监狱里头吃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少还是馊的,拉肚子也正常。温大人要是不信,让大牢里这就端上几碗牢饭上来,搞不好大人这身娇体贵的,闻一闻就要得病……”
周延儒也添油加醋,说道“刑部这也是积重难返了。朝廷每年给的银子也不少,可就连基本的伙食都搞不好,太不像话了。温大人,你是刑部尚书,虽管不到那么细,可毕竟也在你的责权范围之内,等得了空你要好好整顿一番。要是整顿不力,可别怪我不讲情面,写奏章弹劾你!”
深究起来,这倒确实是温体仁的责任,面对接连的苛责,温体仁只能垂头认错。
可话说一半,温体仁却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刑部是他管的,消息自然也就
灵通,知道自从姬庆文进京之后,花大钱将天牢里里外外全都买通了,袁崇焕吃的、用的都是姬庆文从牢外买来的最好的东西,早就不吃牢饭了,又哪里得的痢疾?
疑心之下,温体仁立即就调了两个刑部里的郎中,让他们当堂就给袁崇焕把脉看病。
这两个郎中自然也被姬庆文买通搞定了,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回禀道“回尚书大人,袁崇焕这是吃坏了肚子了,牢里常有的事,放到干净牢房里,喝今天粥、吃几顿药,或许就能好了。要是不好……那可就麻烦了……”
那郎中还没说完,袁崇焕又抬手道“几位大人见谅,罪臣怕是又不行了,能否开恩让罪臣下去行个方便?”
温体仁没有半点拒绝的理由,只能摆摆手,让袁崇焕下堂拉屎去了。
目送袁崇焕离开,姬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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