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首辅组织三司会审,来审理袁崇焕案件了。
这就相当于将案件推上了正常办理的流程,再怎么拖也拖延不了多少时间了。
可令姬庆文感到奇怪的是,他是从内阁徐光启那边接到这一重大情况的,而更应该通知自己的老督师孙承宗那边则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照理说,孙承宗作为姬庆文和袁崇焕的老师,他不应该一点动静都没有。
姬庆文和李岩几番商量,只能猜测大概是孙承宗现在身负重建关宁防线的重任,不想在袁崇焕的事情上更多地耗费精力,因此才始终抱持了沉默。
然而袁崇焕之事实在太过重大,其重要性比起运营关宁防线来丝毫不在以下,孙承宗的表现确实有些反常。
不过不管朝中局势如何,是在远隔千里之外的苏州的姬庆文再怎么猜测也猜测不出来的,只有自己身处京师的政治旋涡之内,才能感同身受地感受水流的变化。
于是姬庆文也不耽搁,立即传令下去,要即刻启程北上进京。
他这命令一下,苏州织造衙门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毕竟姬庆文从浙江回来还没有十天时间,就又要离开了。且不说现在主管织坊事务的宋应星、葛胜,主管码头事务的汤若望等人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向姬庆文汇报请示,就柳如是一个今年才娶进门的“大老婆”晾在家里,就有些太浪费了。
可现在时间紧迫,柳如是又必须留在苏州坐镇记账的,姬庆文就只能忍痛割爱,领着义乌那七八十个矿工及一干亲信,乘坐河道总督衙门的漕船,又带了无数金银绸缎,这才往暗流涌动的京师而去。
漕船从苏州出发,走了没多久就路过了山东。
山东巡抚孙元化同姬庆文交好,又是个醉心于枪械制造的技术狂人,同姬庆文颇有一些共同语言。特别是孙元化当年曾经协助袁崇焕守过锦州城,同这位当年不可一世的蓟辽督师也是极有渊源,正好可以让姬庆文打探一下朝廷的情况。
孙元化到底是个外放的官员,朝廷内部的情况知道得比姬庆文多不了多少,然而在官场中厮混了十几年练就的敏锐的政治嗅觉,却告诉孙元化:袁崇焕是个刺头,也是个烫手的山芋,他的事情已然闹得通天彻地,是绝对不能轻易牵连进去的。
于是孙元化建议道:“姬大人,袁督师同大人同拜在孙承宗老督师门下,有这同门之谊,该保奏的时候保奏一下也是应该的。可这件事情应该是皇上亲自在拿主意,恐怕不是那么好掺和的。姬大人,出头可以,但不能强出头,民间不也有句话叫枪打出头鸟不是?”
孙元化这几句话虽然有些犯怂,却是真真切切地站在姬庆文这边说话,替他考虑问题,这已经是很让姬庆文感动的了。
于是姬庆文拱手谢道:“孙大人的话,我记下了。袁崇焕……保我还是多少要保一保的。不过在此之前,我总是要征求一下孙承宗老师的意见的,到时候再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孙元化点头道:“老督师老成谋国,听他的话准没错。不过有句不吉利的话,在下斗胆想要同姬大人说上一说,不知大人愿不愿意听呢?”
“但说无妨。”姬庆文道。
孙元化长舒了口气,道:“当年张江陵老相公(张居正)坏事之后,别人评论他,说他是‘长于谋国、短于谋身’,最后才落了个没下场。姬大人理财、养兵、打仗都是好样的,可锋芒也不能太过,还是应当懂得韬光养晦为好啊。”
姬庆文听了这话,赶忙拱手道:“孙大人的话,在下记住了。”
可他心里却不以为然,心想:老子穿越到明末,可不是来装孙子的,更不是来当孙子的,老子现在手里虽然也攒了不少硬货,可成色、数量却还都有些不够格,等老子那天攒够了本钱,一定搞他个翻天覆地,搞不好皇帝老子都得看自己的脸色办事!
不过这话,姬庆文也只能埋在自己心里,是不可能大庭广众说出来的。
结束了袁崇焕这个棘手的话题之后,孙元化便请姬庆文去他主持的兵工厂里看参观了一番。
姬庆文上次参观兵工厂,已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经过这几个月的发展,孙元化的兵工厂规模进一步扩大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一副异常繁忙的景象,新造好的枪支枪械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形成了一座钢铁构成的丛林。
孙元化随意提起了一支火枪在手里摆弄了一番,递到姬庆文面前,说道:“姬大人,你看我这里造出来的火枪,虽然样子比几个月前要强上不少,可精度和威力却还比不上进口兵器……”
孙元化见姬庆文这次进京没有将麾下的神射手孟洪带来,便伸手招来自己手下的一名兵士,让他试验一下孙元化手中的这杆子火枪。此人接过火枪,装填瞄准的速度和手法倒也还算迅速熟练,举枪就接连打了三枪。
姬庆文现在也算是火枪界的半个行家了,一看这支火枪虽然在明朝本土生产的火枪里头也算是上品了,可比起进口的家伙来,无论是在精度上还是在威力上,都颇有不足之处,禁不住暗暗叹息摇头起来。
孙元化看见姬庆文这样的表情,便问道:“姬大人,是不是我这里的几支火枪火枪,还入不了你的法眼啊?”
姬庆文心想孙元化在枪械制造上也算是个痴人,便直言不讳道:“没错。孙大人,你的火枪虽然精锐,却还比不上我从西洋进口的那些家伙。孙大人自己应该心里有数,你的火枪,在五十步之外就不能准确命中目标了,超过一百步就算是打中了对手,也没法杀伤敌军。而西洋进口的火枪,一百步之内都是能够准确打中对手躯干的,一百五十步之内都有一定的杀伤力。差距不能说大,却也不是完全没有……”
姬庆文这话说得已是很客气了,却说得孙元化满脸的无奈和愤慨。
只听这位山东巡抚叹息道:“唉,在下也不是瞎子、聋子,更不是浑人、傻子,当然知道这里头的差距。可我就是弄不明白,西洋火枪,到底为什么能造得如此精锐!”
说着,孙元化命人取来好几支坏了的火枪,一一摆在姬庆文面前,介绍道:“这些火枪都是我的试验品。姬大人你看,这些枪,要是枪管造厚了,就会变得弯弯曲曲不成样子,打起来的精度和威力就要大打折扣。要是铸薄了,又容易炸膛,反而得不偿失。我现在生产的火枪,都是几经调整之后的结果了……不想依旧远不如西洋火气那般精锐!”
姬庆文将这几支火枪捧起来仔细观察了一番,郑重其事地说道:“孙大人,我知道其中的原因了。原因在于铸造枪管的材料不行。”
说着,姬庆文便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两支德国产的手枪。
第三四四节 你就是孔有德?()
孙元化接过两支火枪,好像接过两件无价之宝,还未细细观察就先夸赞起来“姬大人,你看看。这两支火枪长短、大小、分量几乎一模一样,这就十分不易了。不像我这里生产出来的,两支火枪差异极大,都像是不同地方出产的一样。”
他又端详了一下这两支手枪,便又佩服起来“唉!这两支枪造得如此小巧轻便,却还能打得那么准、那么狠,而且还不必担心会炸膛,这样的火枪,不知我朝何时才能制造出来。”
姬庆文笑道“孙大人也太抬举洋人了。这两支手枪的确是不会炸膛,可准度和威力比起其他长枪却要差上不少。况且我苏州织造衙门里,有个叫宋应星的孝廉公,也十分喜爱机械制造。他现在拿了我的钱,也在搞军工生产。不过他的工作成果还没有孙大人这里来得好,孙大人要是有空,可以南下苏州去指导一下,或许还能有些启发呢!”
孙元化听了这话眼睛顿时一亮,说道“宋应星?这人我认识,他的《天工开物》我也曾拜读过,是个做实事的人。唉!可惜我头上还戴着乌纱帽,还有守土一方之责,否则真恨不得现在就跑到苏州去。”
孙元化这话半真半假,却逗得姬庆文一乐,道“孙大人何必急于一时?将来有的是机会嘛……”
正说话间,却听方才那个试枪的兵士插话道“大人何必如此?我看我们山东生产的火枪就厉害得很,不比洋人的差,苏州哪里就更没什么好看的了。不信,我可以试试姬大人的这两支手枪,想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两个大人说话,旁边一个小兵插嘴,已然是十分无礼僭越的了,而且他说得话又是十分狂妄自大。
这让孙元化脸上露出难堪的表情来,斥责道“闭嘴!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吗?还不给我闭嘴!”
说罢,孙元化又朝姬庆文拱了拱手,说道“姬大人不要介意。此人原来皮岛总兵毛文龙手下的参将,后来毛帅被袁督师诛杀之后,此人无处投身,便跑到我这里来混口饭吃。这人虽然口无遮拦,可本事还是好的。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我便将他留在这里了。”
除了对那些没有真才实学却还成天装逼的读书人之外,姬庆文对其他人的度量还是很大的,便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孙大人可别看我是个织造提督,却也是个带兵的将领,手下那群粗人不知比这位要粗
多少,我都习惯了。”
这就算是给孙元化递了台阶了。
于是孙元化又板起脸来,冲着那人瞪了一眼,说道“听见了吗?知道这位大人是谁吗?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苏州织造提督姬大人,率领精兵连克满洲鞑子、白莲教匪,立下赫赫战功,眼看就要被圣上封为伯爵了。你小心巴结,今后要是嫌我这里庙小,到姬大人这里一展才干也是可以的。”
那人听了这话,赶忙就梯子往下爬,拱手一揖到底,说道“原来是姬大人啊!姬大人我是佩服的……”说罢便说了一连串恭维奉承的话。
姬庆文听着他这几句马屁话,只觉得哪里有些不舒坦,却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正在咀嚼间,却听身旁的李岩附耳道“姬兄,此人早就知道你的身份,现在却惺惺作态,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你可要多加留意哟……”
一语点醒梦中人。
听了李岩的话,姬庆文立即抬起右手,将他的话打断,问道“这位将军,听说你是从皮岛毛总兵那里来的人。而毛总兵是被袁崇焕督师所杀。现在袁督师又坏了事,据说还要交部论罪,这事情你怎么看?”
那人一听姬庆文谈起毛文龙,似乎一下来了精神,道“毛帅当年可是人杰啊!独领一座孤悬海外的皮岛,却能立足于满洲鞑子腹地,这等样的本事,恐怕袁督师自己来的都未必能够做到。当年袁督师完全是嫉妒毛帅的才干和军功,这才矫诏杀了毛帅的。现在袁督师自己被皇上下狱,眼看也免不了当头一刀,可谓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姬庆文还在饶有兴味地听他说话,面前的孙元化却已是怒不可遏了,骂道“孔有德!这都是朝廷大事,如何发落袁督师,朝廷自有公论、皇上自有决断,就连我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多说半句话。你是什么名牌上的人,居然敢妄议朝政,评论督师元帅,活得不耐烦了吗?”
孙元化虽然身居高位,可素来平易近人,极少说出这种分量十足的话来,顿时将那将领说得哑口无言,赶紧低头认罪。
倒是姬庆文觉得这个话题是自己提出来想要探一探口风的,却引得孙元化发怒,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赶忙打个圆场“孙大人何须动怒,这厮心直口快,嘴巴没个把门的而已,犯不着孙大人伤了肝火……”
姬庆文话说一半,脑中忽然一个激灵,说了一半的话
戛然而止,问道“且慢且慢。孙大人,你说这人名字叫什么来着?”
“孔有德啊!”孙元化一脸茫然地答道,“这人仗着姓孔,成天说自己是孔老夫子的后人,其实加起来大字也认不得一箩筐,要是孔老夫子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不争气的徒子徒孙,怕是恨不得要从棺材里奔出来呢!”
孙元化故意说得滑稽,为的是要活泛一下现在闹得有些紧张的空气。却不料姬庆文的思维却全不在孙元化的话里,开始在后世的记忆里紧张地搜索起来了。
经过好一番的思索,姬庆文终于想起了孔有德这个名字。
具体的细节,姬庆文已是记不清楚了,或者就从来没有了解过。可唯一确定的是,孔有德在明末是一个大汉奸,其在清廷的地位,甚至要超越后来被封为平西王的吴三桂。而且吴三桂投靠清廷多少还有些无奈和冲动的话,这孔有德完全是主动投靠,要比其他汉奸更加恶劣。而他的下场自然也是最差的,似乎是被明末第一名将李定国围困在孤城之中,最后被逼得上吊自尽,这才结束了自己并不光彩的一生。
而凑巧的是,姬庆文现在已经碰到过李定国了,只不过这位在明末堪称擎天巨柱的名将,现在还只是个刚过十岁的小孩子,被姬庆文安排在李岩在碛口老家的家学里读书,将来到底能有怎样的成就,现在还完全不知道。
姬庆文的思想越飞越远,已然入了定,根本没把孙元化的话听在心里,忽然一把拉住孙元化的衣袖,将他拉到了一个僻静之处,说道“孙大人,这个孔有德不是什么善茬,最好……最好……最好现在就把他给杀了……”
孙元化听了一愣,道“姬大人,这孔有德不过是冲撞了你两句而已,犯不着要了他的性命吧?姬大人一向气量宏大,怎么纠结起这么个小人来了?”
有些事情,姬庆文现在怎么说,孙元化都是不会相信的。
因此姬庆文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扯了个慌道“孙大人,我身边那位李岩先生,不仅是饱学鸿儒,而且学贯古今。他刚才跟我说了,这孔有德脑后有反骨,将来恐怕会闹出大麻烦来。”
孙元化胡乱答应了两句,显然没有相信姬庆文这两句现在听起来并不靠谱的预言。可不多久之后,孙元化就会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听信姬庆文的忠告,将孔有德一刀杀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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