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的官兵争吵起来,听说还动了枪……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姬庆文答道:“哦,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我想进城,可守城的杨将军却拦着不让我进城……”
“哦?有这样的事?”熊明遇疑惑地问道,“拦住你的是哪位杨将军?”
像杨展这样的六品官,在堂堂南京兵部尚书麾下有如过江之鲫,熊明遇并不能记住杨展其人。
于是杨展缩在熊明遇身后,通报了自己姓名、官职、履历之后,才说道:“大人,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是末将不让姬大人进城的……”
不料杨展一段话还未说完,熊明遇抬手就朝杨展脸上打了个耳光,怒斥道:“混账!姬大人是何等样人,他想进城,你凭什么不让他进?”
熊明遇这一巴掌,既是为了给自己出气,又是给姬庆文面子,因此他自己也以为这巴掌打得十分高明。
可被打的杨展却冤枉坏了,虽然这巴掌打得不重,却在杨展一个血性男儿的脸上留下了耻辱的印记。
然而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二品的兵部尚书要比六品的城门守将不知高出多少级来,让杨展只能捂住火辣辣的脸颊,解释道:“大人你误会了,其实是这样的……”
却不料熊明遇眉毛一耸,又教训道:“怎么你还敢顶嘴?哼!现在你们这些当兵的是越来越大胆了。前一个月京师大战,辽东总兵祖大寿居然临阵脱逃,难道你要学他吗?好!既然你要临阵脱逃,那本官就遂了你的愿,这六品武将,你也别当了!”
他这一句话,便将杨展出生入死换来的功名给削了!
姬庆文也是爱才之人,听了这话,赶忙上前几步,一揖到底,解释道:“熊大人,事情不是这样的。是下官想要令麾下乡勇团练一同进城,因此杨展将军才加以阻拦的,并非是有意同下官过不去。这点,还请熊大人留意……”
熊明遇一听姬庆文的态度恭敬了许多,心中的气便也消了许多,竟将杨展的事给忘了,蹙眉道:“姬大人,地方将领引卫所官兵进入南京城,这似乎没有先例吧?”
姬庆文答道:“熊大人,我这可不是地方卫所军队,而是织造衙门的乡勇团练,下官领军入城也并非全无缘由,只是想要护送我织造衙门进贡给皇上的御用彩织锦缎。”
熊明遇静静听姬庆文讲完,又道:“这件事情似乎也没有先例。京杭运河直通苏州,苏州织造衙门进贡绸缎,从来都是在当地上船起运的,从来没有多此一举先运输到南京再运往京师的道理,这不是舍近求远么?”
姬庆文道:“其实下官也并非全为进贡绸缎而来。而是因为皇上钦点了司礼监提督太监沈良佐来松江府任市舶司提举,下官是顺道过来参见的。”
第二一四节 集体不负责()
熊明遇算是半个东林党,对宦官之事从来都不打听,自然也就不知道姬庆文所说的沈良佐的事情,然而此事事关重大,是他不得不过问的。
于是熊明遇对姬庆文说声“少歇”,便扭头回去,向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询问了一下。
太监宦官之中也分为几派,比如他韩赞周就不是魏忠贤一党,所以才能在崇祯皇帝重拳打击阉党的过程中,依旧能够被委以南京守备太监的重任。
然而韩赞周毕竟是个阉人,南京守备太监又是江南宦官之首,因此沈良佐去松江府赴任之前,便特意先来拜访韩赞周——其实沈良佐现在就在韩赞周的府里。
韩赞周是个实在人,对此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告诉了熊明遇。
熊明遇听完,也不同韩赞周和刘孔昭商量,又走到姬庆文跟前,说道:“嗯,本官问过了,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既如此,那就请姬大人进城去同那沈良佐说话好了。至于大人手下这些团练,可以护卫住进贡的绸缎驻扎在城下的军营里头。本官是南京兵部尚书,批一张纸条,让城外守军让出一座营盘即可。”
姬庆文的打算很简单——就是不论谁的面子都不卖,非要进城不可。
于是他当即反对道:“那可不行。熊大人,你也知道,如今这世道可不太平,这么多进贡的绸缎万一有了什么闪失,你负不起这个责任,我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熊明遇一听还真有些道理,便说道:“那么本官下令,调拨南京城内一千精兵,护送这些绸缎进城,就将绸缎放在兵部衙门,料想宵小之徒,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姬庆文摇摇头,带着几分揶揄的微笑,说道:“熊大人深通兵务,想必也知道现在的当兵的军纪是越来越差了。不怕大人见怪,下官看那些官兵,要比寻常蟊贼更可恶一些。更何况这些当兵的一个个粗手本脚的,下官还怕他们押运绸缎的时候,将这些进贡给圣上的东西给弄坏了呢!”
姬庆文这话倒也句句都在理上,让熊明遇无从反驳。
于是这位老官僚决定运用自己在大明官场上混迹了那么多年而修炼成功的绝技——集体负责。
所谓“集体负责”,便是“集体不负责”。
为了做出一项决策拉足够多的官员一同商议,到时候有了功劳就是人人有份,若是犯了错误却不可能人人追究,可谓是最高深不过的政治智慧了。
只见熊明遇退到本方阵中,同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提督勋贵刘孔昭互相商量妥协了一阵,最终得出了一个折衷的方案——姬庆文所部全部一千人进京,人数是在是太多了,可以安排一百人马进城护送进贡绸缎你,而其余九百人则在城下驻扎。
姬庆文同样与李岩、李元胤商量了一下,决定在人数上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了这样的方案:两百人进城,八百人留守城外。
这是一个各方面都能接受的方案,熊明遇也点头答应了。
于是姬庆文在所部一千乡勇团练之中,精中选精地选择了两百人的队伍,护送着装载了三百匹绸缎的十辆大车,就要经过通济门进入南京城。
可此时姬庆文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便示意麾下将士停下行动,自己则上前对熊明遇拱手说道:“熊大人,记得方才大人已将杨展将军的职务免了去。可现在误会已经澄清,就请熊大人收回成命如何?”
熊明遇其实也知道自己方才错怪了人,然而自己一个堂堂南京兵部尚书,虽比不上皇帝的一言九鼎,却也不能面对一个武夫就这么朝令夕改,否则自己颜面何存?
于是熊明遇咬牙道:“姬大人,你似乎是管得太宽了些吧?任免南京城守备武将,乃是本官的职责范围,无论是任、还是免,本官自然有本官的道理,还请姬大人不要插手。”
杨展是姬庆文着意笼络之人,当然不会因为熊明遇这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打发了,于是姬庆文又道:“熊大人,此事因下官而起,下官先给你陪个不是,就请熊大人看在下官的面子上,收回成命,让杨将军官复原职吧!”
熊明遇心中一哂:哼,你一个小小的五品杂道官员,面子能有几斤几两?
他心中这样想,口中却另是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姬大人,此事本官已做决断。正如你所言,现在南京守军军纪太差,本官正好乘此机会整顿整顿,便从杨展此人开始好了。”
姬庆文同别人撕逼斗嘴,最喜欢用对手的话来反驳对手,可现在终于轮到对手用自己话来反驳自己,这让他无言以对,赶紧扭头向李岩咨询。
李岩也是对熊明遇这种孤高自大、刚愎自用的态度十分不满,便在姬庆文耳边低语了几句,出了个主意。
李元胤在一旁听了,慌忙说道:“大人,这主意可不好,这样岂不是将负责南京城守备的三位大人全都得罪了吗?”
“得罪就得罪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今日我偏要得罪得罪这些昏头官员们!”
说罢,姬庆文便高声下令道:“兄弟们,拿出点威风来,我们打出旗号给那些官员们瞧瞧!”
一声令下,姬庆文麾下一千将士立即排好了队伍,又有几个专司护旗的军士,从一辆大车上小心翼翼取出一面明黄色的旗帜,高高飘扬起来,露出旗帜上用猩红丝线绣成的三个半尺见方的大字“明武军”!
这面旗帜,乃是姬庆文专门安排苏州织造衙门手艺最精巧的能工巧匠,运用最好的材料制作的,比起原本的“姬”、“戚”两面大旗更加引人夺目。
那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不知为何姬庆文忽然翻了脸,还在懵懂之间,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嘶哑尖利的声音:“皇上!”
原来是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远远望见姬庆文的旗号,不由自主地跪拜在了地上——他韩赞周本来不是皇宫里的太监,而是在“信王府”专门伺候还不是崇祯皇帝的朱由检的太监,对朱由检那笔浑厚圆润的大字是再熟悉也不过了。
因此他远远瞧见那面迎风飘扬的明黄大旗上“明武军”三个字,吓得双腿一软,当即跪了下来。
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提督勋贵刘孔昭见了,赶紧问明了情况,虽不乐意,却也只能屈膝下跪,高呼:“皇上!”
他们从南京城里带出来的将士们,将三位主官都已经跪在地上,自然也就站不住脚了,齐齐跪倒在地,鹦鹉学舌般重复道:“皇上!”
姬庆文背着手看着这一群跪在地上的黑压压的人头,心中说不出的得意,半晌才道:“诸位,诸位还请起身吧!”
熊明遇、韩赞周、刘孔昭等人这才站起身来,极恭敬地小步快走到姬庆文面前,还是熊明遇拱手开口问道:“姬大人,这面大旗……”
姬庆文含笑道:“大人乃是正经进士出身,自然是见多识广。这面大旗上‘明武军’三个字,便是圣上亲笔所提,乃是去年京师之战中,我军用一名上将、十余名军士的性命换来的!熊大人,我就问你,就凭这面大旗,我军能不能进你这座南京城?”
有了这面皇帝亲笔颁赐的军旗,那姬庆文所部这一千人马,就不是寻常的乡勇团练,这普天之下,就连京城都是能随进随出的,又更何况是这座南京城了。
第二一五节 给我个面子()
熊明遇号称是儒学大家,自然对这些“君君臣臣”的讲究是再熟悉也不过了,赶紧说道:“能,能。有了皇上御笔亲书的军号,那姬大人麾下这支兵法,便是正正经经的御林军的,又怎么不能进南京城呢?”
说着,他又自嘲般地拍了拍额头,半是埋怨、半是谄媚般说道:“姬大人既有这样一面军旗,为何到现在才拿出来?要是下官早早知道,必然是要尽力巴结的,又何必闹出这么大一番波折呢?”
姬庆文道:“皇上御赐之物,不是轻易能够拿出来显摆的,否则要是有心之人弹劾我一个滥用君恩的罪名,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熊明遇连道:“不敢、不敢。”
又说道:“既然大人率领的是‘御林军’,那就请全军入城吧,我看谁敢阻拦!”
这话算是熊明遇卖给姬庆文的一个顺水人情。
可熊明遇想卖,姬庆文却不想买。
只见他脸上露出笑容,说道:“熊大人,方才我们不是谈好了吗?我领二百人进城,其余八百人在城外驻扎。”
熊明遇听了这话,顿时产生了一种被调弄的挫败感,一张老脸绷得异常紧张,问道:“姬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姬庆文却松弛着表情说道:“不怕熊大人笑话,下官可不是正经科甲出身,家里也不是什么书香门第,而是一个奸商。俗话说‘无商不奸、无奸不商’,说的就是下官我了。”
熊明遇想说而又不敢说出口的话,居然被姬庆文这样不冷不热地说了出来,这让他颇有几分得意,于是便拿出“正经科甲出身”的派头来,说道:“大人何须如此,我们同朝为官,一起为皇上尽忠、为社稷效力,因此也谈不上什么出身不出身的。”
姬庆文奉承两句道:“熊大人雅量宏志,真是令下官佩服。下官想说的是,下官既然是个生意人,那不免说话落于俗套,说话办事有些不合规矩处,还请大人能够包涵。”
“好说,好说。”熊明遇不是笨人,听姬庆文态度忽然大变,知道他必然话里有话,因此便也没有过多客气,只说了这两个不冷不热的两个字。
只听姬庆文依旧顺着自己的意思往下说:“熊大人的想法,下官是知道的,其实打心眼里是希望下官麾下这些兵士是一个也不能进城的,现在不过是慑于皇上的威仪和朝廷的规矩罢了。既如此,下官还是按照方才商量好了的,只安排两百将士入城,至于其余六百将士的名额,下官想像熊大人换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熊明遇有些好奇。
“换熊大人一个面子……”姬庆文说道,“熊大人麾下杨展将军是因下官之故而被罢官免职了的。只求熊大人能卖我一个面子,免了杨将军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罪过,下官就感激不尽了。”
说着,姬庆文便朝熊明遇深深作了个揖。
其实姬庆文方才那老大一长串话,并没有感动熊明遇这个老官僚,倒是他最后那“感激不尽”四个字和那近乎九十度的一揖,让熊明遇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于是熊明遇摆出一副异常大度的模样,摆了摆手说道:“那算了,既然是姬大人求情,那本官就免了杨展这点罪过了吧……”
说着,熊明遇伸手向后一招,打着官腔说道:“杨展,你还不过来谢谢姬大人?”
杨展不无感动地走上前来,向姬庆文拱手道:“多谢姬大人了……”
姬庆文被他这句话说得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赶忙伸手将杨展扶起,道:“杨将军何须如此,都怪下官任性,几乎毁了杨将军的功名,岂敢担得起杨将军口中这一个‘谢’字?”
一旁的熊明遇见姬庆文、杨展两人你来我往地互相谦让,又觉得自己受了冷落,便打断道:“杨展,好了,姬大人还有要务在身,你不要再多搅扰了。”
杨展闻言,向姬庆文有拱了拱手,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