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不暇,王师南狩。士秋,三十年了。我已过天命,这身老骨头还能活得几年?”说完,再不犹豫,轻轻将将子落了下去。'注1'
右边老人见到对方落子,不由皱眉道:“你真要如此做?”
黑子落下之后,棋盘上的形势已经明朗,在白子的围剿之下,苟延残喘良久,终于无奈缴械。
“士伦,你知道吗?当初家父在时,便认为你是我阳家最出色的子弟,经常对人说,此儿非惟吾门之标秀,乃佐时之良器也。他一直认为将来光大我阳家非你莫属。而我,也从小把你当成了榜样。”
“士伦辜负了叔父他老人家的厚爱,只是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三十年来天下纷纷扰扰,我却不如你远甚。子曰‘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士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也有五十二了吧?天命既知,再复何言。”
“不,你的才华超我太多,之所以如今困守于此地,乃是太过于迂腐所致!”
“当初你在王浚之下为治中从事,他之所以没有重用你,便是由于怕你阻碍他称帝。你不过一介书生,他手握重兵又怕你何来?王浚被石勒诱杀后,你得到枣嵩枣台产的推荐,石勒想要重用于你,而你却是暗中逃亡辽西。”
阳士秋悠悠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认为石勒羯胡出身,乃是异族别种。你堂堂衣冠士族,潢潢华胄,怎们能为异族效力?更何况,石赵狡诈残暴,荼毒生灵,又与南朝相攻,为之效命,实在有违圣人之道。”
“所以,你投奔了疾陆眷。”
“士秋,我——你说的不错,段氏世为晋藩。我效命于他,总归没有背叛故国。”
“你之所以投奔疾陆眷,乃是因为是他忠于晋室,被朝廷封为骠骑大将军、辽西公、亲晋王。段氏虽然一样是异族,却比石赵要强上太多,所以你从他身上看到了希望?可是你想过没有,天下局势糜烂至此,究竟是谁的错?”
“都说这天下是司马家的天下,然而司马家却是从曹家篡夺而来,曹家的江山呢?”阳鹜的脸色突然之间变得潮红起来,他看向阳裕,激动道:“这原本不是谁的天下,是司马家的天下,也是石赵羯胡的天下,段家,慕容家,张家,李家,王家,庾家,只要你有实力,这天下就是你的!”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什么大义、什么王道,都不过是虚伪的外衣!”
“世为晋藩?那士伦你又将辽东置于何地?这天下势力,哪个不是在实力不足时选择蛰伏,一旦兵精粮足,势必伺机而动?难道慕容皝不是晋藩?可是未得朝廷任命,他不还是称了燕王?”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一人之力何其微弱,又如何抗衡这滚滚潮流?”
阳裕突然之间充满疲惫,他轻轻道:“士秋,别说了。你既然为慕容皝司隶校尉,妄议主上,总是不妥。如今你我各为其主,我心意已决,你明日还是回大棘城吧。”
阳鹜看着自己的堂兄,突然之间感觉眼角有些湿润。他们都已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也早已看懂这个世道。如今一位在段部位居上卿,一位在慕容部任司隶校尉。可他们仍然身着粗布,像百姓一样朴素。
他们原本是一类人啊!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走上不同的道路?
“士伦,此番不同以往。我这一去,你我兄弟只怕相见无期。你,好自为之。”阳鹜知道堂兄阳裕心意已定,再无更改可能,转身离开房间。
人去棋横,余香袅袅。
天刚蒙蒙亮,一辆马车从北门驶出,向着燕山行去。阳鹜坐在车厢之内闭目养神,突然之间睁开眼道:“阳协,令支城前来支援之军是何人所领?”
一年轻人恭敬道:“启禀家主,听说是一个名叫张伯辰的年轻人。”
“张伯辰?”阳鹜皱着眉头,“此人是何来历?竟能独领一军辽西突骑?难道是羌渠部之人?”
“暂时未知,据间人的消息,此人不久前出现在燕山西郊,为郡主段雪颜所救。容貌衣装,不类中土。数日前与慕容翰在教武场比试箭术,情报中说,他两箭之内压制慕容翰弃弓认输。所以才让段辽对他青眼有加?”
“他竟然击败了慕容元邕?”阳鹜大吃一惊,急忙道:“将情报拿与我看。”
“军机重大,岂是儿戏。段辽如此草率,败亡有日。”阳鹜将情报递给阳协,再次闭上了眼睛。
无论如何,燕王进军中原已箭在弦上。段辽这颗眼中钉,是时候拔除了。
东门外,依然毫无动静。城楼上士兵交戟巡查。辽西突骑的大营之内,张伯辰面色阴沉。
一路行来,广袤的土地上不见人烟。听徐可的说法,乃是因为北平郡坚壁清野,将庄稼毁坏,百姓迁入城中,以便与赵国打持久战。而从他的语气中得知,中原更加混乱,坞堡遍地,寸步难行。
想起射杀李孟的情景,他知道离开了军队,只怕会成为所有人的猎物!
这便是乱世,人口是最大的财富。
可是,他在这支军队中毫无根基,既不是出身世家,又无战功傍身。开始还能依靠段辽的任命延续军队的认同,若是自己不能拿出让人信服的表现,只怕下一刻人头便会出现在沟壑之中。
他没带过兵,可是,他懂人心。
看向徐无城,张伯辰淡淡道:“阳裕,今日你将我拒之城外,他日可别求我才好。”
“阳太守让我转告张将军,赵国大军压境,百姓惊慌。如今天色已晚,请将军暂时驻扎在城外,来日再作商议!”
“来日么?”张伯辰轻笑一声,对着徐可道,“道询,传令下去,拔营起寨,我们四处走走。”
这支辽西突骑,是段氏家族的嫡系部队,他想驾驭这支军队,远远不是时候。既然如此,就让我好好陪你们玩一玩,张伯辰看着手中的简略地图,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龙湖注:1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花甲,又曰耳顺,七十古稀,八十耄耋(mao'die)。
第十一章 无终阳氏(三)()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
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哺糜。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时清,不可为非!
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徐无城,太守府中传来丝丝琴声。阳裕端坐七弦琴前,十指翩翩。旁边站着一位小女孩,头发分作两半,在左右扎了两个羊角,脸庞清秀,让人怜惜。听完琴声,此时此刻,已是泪流满面。
“爷爷——”
童音稚嫩,只一声,已打断琴声。阳裕转过身来,将她牵到身前,柔声问道:“阿秀,你怎么出来了?”
“爷爷,阿秀听琴听的入迷了。”小女孩擦了擦眼泪,露出欢快的笑容。可是越笑越觉得内心悲伤,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眼泪总是禁不住地流淌下来,拉着阳裕的衣角轻轻道:“爷爷,你再弹一遍,阿秀还想听!”
阳裕轻轻地抚摸着小女孩的后脑勺,叹息道:“你小小年纪,也知道悲伤吗?我家阿秀,真是天生聪慧。好,爷爷再弹一遍,你可要认真听啊。”
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一曲奏罢,满室皆静。
“阿秀,你看到了什么?”良久,阳裕拢过小女孩,帮她擦去了眼角泪水,目光中满是疼爱。
“我看到了三个人,爷爷,他们好可怜!”阿秀钻进老人怀中,伤心道:“我看到一个女人拉着男人,不让他去做事,后面还有一个孩子在哭。爷爷,他们在做什么,女人为什么不让那男人去做事呢?”
阳裕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喃喃低语道:“阿秀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太过早慧。只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将来嫁人,可要找个好夫婿才行。”
“爷爷?”
阿秀看到自己敬爱的爷爷呆呆出神,不由出言提醒。
“你现在年纪还小,等你长大了,爷爷再跟你讲好不好?”见到孙女如此伤心,阳裕心里有些后悔,如此悲伤的曲调,原本不该在家中弹奏。恍然之间,他才感觉到,原来孙女已经长大了,时光如梭,自己也已经白发苍苍。
“大人,王威求见。”
阳裕听闻,吩咐丫鬟将孙女带了下去。便见一位中年汉子走了进来,却是昨日城楼上劝阻张伯辰之人。当下为徐无县尉,掌管本县缉盗治安等事宜,并协助太守守卫城池。
“振武将军已经离开了?”阳裕见到王威,不由问道。
“是的,属下派人出城查看,发现辽西突骑已经不知去向。大人,你这样做,难道不怕主上责罚?”
阳裕皱着眉头道:“王县尉,做好分内之事即可。天塌下来自有老夫承担。如果没有其他事情,你先下去吧,吩咐下大家注意提防,石赵大军一旦攻占燕郡,下一步便是我们了。”
“属下遵命!”
王威退出房门,不多时重又反转,怯怯地站在一旁,看着太守阳裕,欲言又止。
“王县尉还有何事?”
“大人,你的琴”王威红着脸:“属下是个粗人,本来不懂什么音律。可是方才在府外听到大人弹奏的琴声,不知不觉间沉迷其中。是以属下斗胆,敢问大人所弹何曲?为什么具有如此蛊惑人心的力量?”
阳裕听到王威的问话,不由感叹道:“以前有个圣人名叫舜,想要用音乐教化天下,便命令大臣重黎在民间找到一个名叫‘夔’的人,任命他为乐正。于是夔更正了六律,创作了音乐。致令民风淳朴,至此天下大治,百姓安康。王县尉能从我的琴声里有所感悟,可见也是一位情感通透之人,切不可妄自菲薄。”
王威心中感激,不由道:“大人在辽西二十年,身谦下士。那些从中原逃亡而来的人,无论是士大夫之族,还是平民百姓,无不受过大人恩惠。很多人在战乱逃亡途中死掉,也有很多孩子失去父母无家可归,大人经营收葬,存恤孤遗。我王威这辈子,没有服过谁。但是对于大人心服口服,能追随大人做事,此生无恨!”
“王县尉说的哪里话,你能有求知之心,老夫又怎能不成人之美?这首曲子,叫做东门行。”
“东门行?属下听到的曲子的时候,只觉得曲子中的情形似曾相识。大人能否为属下讲解一番?”
“这首曲子,说的乃是一件惨事。”阳裕叹了一口气,“当时有个男儿,下定决心离家出走,可是内心又舍不得,在出走当天,他决心再回家看看,因为家里还有老婆和孩子。”
王威心中一惊:“离家出走?那可不是流民么。要是被官府追缉,罪过非轻!”
“是的。所以他回到家中,犹豫徘徊,久久难去。他知道自己这一去,再无回头之路。可是——”
“难道还有人逼迫他不成?”
“这倒不是。此人在家中,看到缸中连一粒米也没有了,衣架上也没有一件可穿的衣服。沉重的现实,如同当头棒喝,让他清醒地认识到,除了去做流民,再没有第二条路。无衣无食,比去做流民还要可怕,要么冻馁待毙,要么拼作一腔热血。”
王威的身子颤了颤,不由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破釜沉舟。即便做贼,顶多牺牲自己,却可以救活一家老小。若是坐以待毙,全家只有死路一条。此情此景,哪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阳裕心中黯然:“到了这个地步,此人再不犹豫,腰悬佩剑要从东门离去。然而妻子却知道,丈夫这一去,便意味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可是又无法让自己的丈夫回心转意,只好劝道:别人家都希望荣华富贵,可是贱妾不在乎。只要你留下来,妾身情愿和你一起喝稀粥过日子。”
“这女人倒是个好女人。却不知那男人心意如何?”
“那男人去意已决,连女人也知道,虽然情愿一起过着苦日子。可是家里无斗米之炊,连稀粥也喝不上啊。又如何说服男人留下来?只好祈求他,看在老天爷的份上,看在孩子的份上,留下来吧。如今天下太平,你外出做贼就是死路一条!”
王威脸色变了变:“都说女人见识短浅,这女人说的倒是句句实言。那男人怎么说?”
“那男人说,你不要管!我走了!即便是现在做贼,也很晚了。我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做贼。眼看着白头发一天天往下掉,我内心煎熬的一天也过不下去!死就死了吧,总比在家等死强!”
阳裕说完后,二人久久无语。时间好像完全静止,王威郑重地向着上司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脑海里,满是离家时的情景:乡道旁,一位村妇抱着男孩,泪眼朦胧地看着离家远行的男人,哽咽道:“夫君,我在家里会带好潇儿的。你一路小心。只希望你早日回来找我。”
十五年了啊!他还记得再次回家的时候,家中早已经是断壁残桓、一片砾土。
“这狗ri的世道!”
王威眼角闪过一丝泪光,猛地一拳击在墙上。一次离别,让他从此妻离子散。
他如何甘心?
“头!头!”一位士兵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眼睛里满是恐惧:“大军——石赵大军杀过来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王威一个激灵,猛地拨开士卒,朝瞭望塔下跑去,回过头来道:“火速去禀告太守大人!”
远方烽火台上,滚滚狼烟冲天而起,从远方依次而来。每一个烽火台都是四朵狼烟在空中相互缠绕,让人触目惊心。
“敌人数量在一万以上,距离徐无城还有三十里。”王威站在瞭望塔上,不由震惊道:“石赵的大军真的来了,燕郡与上谷渔阳三郡只怕凶多吉少!徐无城只有三千守军,如何抵挡大军?”
远方天地相接处,人头如潮水般不断涌出。紧接着旌旗遍地,隐隐传来阵阵战鼓声,马蹄声如同闷雷,席卷而来。
王威在瞭望塔上,看到城门之外密密麻麻的盔甲,头皮一阵发炸:“太守大人还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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