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历越多,越觉迷茫。越是迷茫,越是觉得前途艰难。想那段辽,身为辽西公,有着几十年的家族基业,一朝被石季龙与慕容皝联手击破,子孙顿时四散。又如颍川陈氏,一百多年来家族之中人才辈出,一旦大浪到来,亦只能随波逐流,被人像猪狗一般追杀。
段氏与陈氏,不过是这个时代的两个缩影罢了。
自己孤身一人,想要在这个世道上有所改变,到底该从哪里入手?难道真的要相信那些虚无缥缈之说,去相信《五胡图录》可以带来掌控天下的气运?
他想过利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去改变当前的境遇。
比如他在弓箭一道,造诣相当深厚。如今的时代,制作一张良弓,基本需要两年时间,各种制作材料的收集就是一个很大的麻烦。而他利用后世的知识,可以将之流水化制作,有了大量的装备,也必然能够提升实力。
别的不说,只说复合弓上的滑轮组原理,便可以拿来用作建造各大工程。
再比如,如今的中国世道如此寒冷,从辽东到江左普降大雪。他完全可以制作锅炉与蜂窝煤,成为各个家庭度过寒冬的必需品。至于煤田,辽西之地便是后世的大煤矿开滦煤矿所在地,完全可以作为一个起家的所在。
更何况如今世道浮华,奢靡成风,因为文化差异,男女皆注重装扮。能够制作玻璃镜用来替代铜镜,亦必定能够风行于世。
那些高深的技巧他没有深入学习过,一些浅显的东西却玩弄过很多。这些后世看起来不起眼的东西,在当前的时代无一不具有很大的实用性。他只需要组建一支商队,与各个国家做生意,也许便能够成为这个时代最大的武器制造商、最大的纺织商、最大的商业托拉斯……
然而为政治要,首在得人。他所有的计划,都需要建立在人的操作的基础上。在当前****的环境下,又如何能够发展?
他还记得父亲张超当初前往东北亚某国进行投资,最终被撕毁合同,所建立的厂房与设备悉数被吞并,最后连个说法都没有。假如没有足够的势力,自己在这个时代所建立的一切,不过如手中的复合弓一般,是个人人垂涎的肥肉罢了。
想在这个时代崛起,他首先要做的便是了解这个时代的人,只有在适应了这个时代后,才能改变这个时代,也才能让这个时代的人为自己所用。
众人各怀心事,一时之间,各只船上竟是难得的宁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十多只小船顺流而下,水面逐渐开始变得宽敞起来,便见到在入江口中陆续出现黑压压的一片船队,粗略估计一下也有百余艘。
众多船只围绕着中间一艘巨大的楼船,以矢形阵缓慢前进着。在外围之中,已有数只小船前来查探。得到允许后,张伯辰发现只有携带陈氏家眷的小船逐渐朝楼船驶去,其它小船则调转船头,归于外围之中,看情形便可知道这类小船是用来担任警戒之用。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古代的水师,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段部、慕容部以及拓拔部,无不是以骑兵取胜,尤其是当初的辽西突骑,更是骑兵中的精锐。而羯赵则是以步兵取胜,即便有骑兵,也只是作为步兵的补充与延伸。
当初在辽西的时候,便听说江左水师的强大,今日一见,果然不是其它势力可比。能够守住江东,抵挡住石季龙的攻击,某种程度上便是由于江左水师的存在。
眼前的这一支,应该是荆州刺史庾亮麾下的荆州水师。
那只巨大的楼船上,居然建造着四层高楼,在最高处,则是几面大鼓在不停地敲击着,指挥着船队前进,明显是作为旗舰之用。各个楼层中插满了旗帜,无数士兵三步一岗,手执矛戟换列于周围。
小舟逐渐靠近了楼船,张伯辰终于可以近距离地观察这艘巨大的怪物。粗略估计这艘楼船有四十多米长,二十多米高。在底层两侧,布满了无数橹孔,用来为楼船提供动力。在楼层四周,则是半人高的女墙,在交战的时候作为防护之用。女墙上布满了弩孔与矛孔。
这样的庞然大物,可以远战又可以近战,可以看出它的恐怖的战斗力,这样的穿,完全是内陆江河中的霸主。
楼船四周护卫船只中,则分布着不同种类的船只。其中最贴近楼船的,则是六艘小一号的楼船,作为护卫之用,号为“斗舰”。这也是在发生水战之时的战斗主力。
在斗舰之外,则分布着几十艘狭长的船只。船身上覆盖着生牛皮,以免被敌军火攻。下层开着橹孔,周围遍布弩孔矛穴。张伯辰知道这种船叫做“艨艟”,水战之中作为冲锋船,可以在水中来去自如。当初的赤壁之战中,曹军便是吃了这种船的亏,最终导致全军覆没。
他当初玩《三国志》系列游戏的时候,接触过这种类型的兵种。
艨艟之外,则是不断来回的小型乌篷船。这是从陆地上刺探消息,以及书面上传递消息所用。此番殷浩用来接收陈氏家眷所用的,便是这种船。
就在张伯辰不断将自己在后世学习到的知识与现实相互印证的时候,小船已经来到了大船旁边,他与陈氏家眷一样,坐在竹筐之中被吊上了甲板。站在甲板之上,江面上的无数船只尽收眼底,这种支配大江的感觉禁不住让人心清气爽。
看着江面的辽阔,张伯辰不由想起唐朝刘禹锡的一首诗,当下不由喃喃道:“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原来这就是楼船,如今的我,也算是四海为家了。正值青春年少,却忧心忡忡像个老头,这心底的枷锁,什么时候才能挣脱?”
第十一章 庾氏家主(一)()
甲板之上,衣甲鲜明,在劲甲武士的环卫下,中间一人穿着宽大的官袍,细长的白玉簪穿过官帽露出两侧,一缕胡须飘落颔下,整个人自然有着一股慑人的威严。
陈琯看过去,知道其人便是荆、江二州刺史,都督七州诸军事,征西将军庾亮庾元规。虽然过去了三十年,眉宇间还带有少年时的模样。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突然有些忐忑,一时间国仇家恨涌上心头,他走上前去,巍颤颤拱起双手,胸中千言万语纵横,最终化作一句话:“元规,别来无恙!”
庾亮见到陈琯,亦是神色激动,快步上前道:“士慎,一别经年,没想到你我竟在此处相见!”
张伯辰原本站在陈琯身后,正好近距离观察到庾亮。不得不说,庾亮虽然年纪大了,但是整个人身上却多了一份中年男人的独特魅力,看得出这个人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一个超级帅哥。
说起庾亮的外貌,张伯辰忽然想了一件事情。
前来之时,石闵交给他一份情报,其中就有一份有关庾亮的内容,说的是十二年前庾亮忌惮当初的荆州刺史陶侃与历阳太守苏峻。让温峤驻守江州防备陶侃,自己不顾朝中众人反对,执意征召苏峻入京,想要剥夺他的兵权。
不曾想苏峻这个人也是野心很大,本来就对晋明帝临死之前没有让自己成为顾命大臣感到不满,又见到庾亮想要削弱自己的权利,当时就举兵造反,打入建康城中,最终俘虏了如今的皇帝司马衍与琅琊王氏家主王导。
庾亮无奈之下,只好决定投奔当时的荆州刺史陶侃。完全可以说,整个苏峻之乱造成的国家动荡,都是庾亮执政不善所造成的。无数忠臣良将死于国难之中,让原本就根基不稳的中晋朝廷更加动荡。所以,陶侃知道后,就放出风声,要杀庾亮以谢天下。
庾亮得知风声,一直犹豫不决,停留在外不敢前往拜见陶侃。而江州刺史温峤却深知陶侃为人,知道陶侃见到庾亮后,必定会被其容貌风采所折服,最终果如所言。庾亮凭借自己的仪表化险为夷,与陶侃、温峤等人结成联盟,推陶侃为盟主,最终平定苏峻之乱。
庾亮出生于西晋武帝太康十年,那个时代也是整个大晋最稳定繁华的时代,号称“太康之治”。也就是说,庾亮正好是五十岁,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当初跟随父亲庾琛在永嘉元年渡江,到如今也过去了三十二年。
想当初晋元帝司马睿见到庾亮时,也是惊叹于这个人的姿态威仪,便聘请其妹庾文君为太子妃。庾亮也自然而然地成为晋明帝司马绍的心腹死党,更是在司马绍死后,以外戚之尊成为顾命大臣。由于庾文君作为太后垂帘听政,实际上中晋的朝政掌控在颍川庾氏手中。
张伯辰不得不感叹,他那个时代是个看脸的社会。如今的时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漂亮的帅哥在哪都吃得开。只是作为中晋朝廷推出来对抗琅琊王氏的人物,庾亮这个人风格峻整,喜欢用威权治政,多少不为各地阀门所喜。
毕竟当初王导治政,从来用的都是温和手段,对各大世家的非法作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导治国更多用的是“道”,顺其自然,无为而治,一旦时势易转,他也便回天乏力。而庾亮治国则是用“术”,眼里不揉沙子,一板一眼都要循章而行。然而没有谁可以自割其肉,得不到世家阀门的支持也在情理之中。
如今见到庾亮本人,张伯辰暗想:“都说庾亮不通人情,果然传闻多不可信。”
眼前的庾亮把住陈琯双臂,二人一阵寒暄。听着他们说着一堆听不懂的话,张伯辰也只能在一旁静静等候。毕竟换做是自己,遇到一个三十余年未见的儿时玩伴,也得摆酒喝上一桌。“他乡遇故知”作为人生四大喜之一,从来在国人的而心中都占有很大的分量。
何况陈琯与庾亮还有着神州陆沉与家族迁徙等一系列纠葛,他们作为举世闻名的大士族,在当前的情境下引起感情的共鸣再正常不过。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二人寒暄以后,庾亮却撇下陈琯走到了张伯辰的面前,对着他道:“方才我见你上船之时低头细语,可否将所说之言复述一遍与我听?”
“我?”张伯辰吃惊之下,指着自己将信将疑道:“启禀刺史,我方才说此楼船大则大矣,只是动力却不够强,船速也不够快,若是改进一下,当可令楼船速度提升不少。”
自己不过低声感叹一番,这样都能被别人听到?实际上他之所以对这首诗有印象,无非一是大诗人刘禹锡的作品,二是出现在了四大名著之一的《三国演义》的末尾处,三是王濬这个人乃是唐宋时期武庙中的名将之一。各种因素综合下来,让他见到荆州水师的楼船以后,见景生情,原本沉淀在心底的古诗反而浮上心头。
“哦?你当真办法改进飞云大舰?”庾亮看这张伯辰,微微有些奇怪。
身为荆、江二州刺史,他一直与南渡流民打交道。从中原逃难而来的流民,对朝廷来说不过是个负担。原本东吴之地被大晋灭国,吴越之民在内心从来没有忘记这段灭国之仇。所以吴姓大族一直看不起逃难而来的中原侨姓,若非各大侨姓世家联手牢牢压制住吴姓大族,司马氏根本无法在江东立足。
难逃之人越多,越是不可避免地侵占吴姓大族的利益。江河就那几条,山川就那几座,州郡就那几个,人越多,自己得到的必然就会变少。更何况江左百废待兴,而流民们家破人亡,即便南渡而来,亦时时想着北伐,一直都是不稳定的因素。当初发动叛乱的苏峻与祖约,便是逃亡而来的流民帅,所以朝廷一直以来,都是将流民安置在江北各地,不使之渡江。
这些流民,不安置就丢失了道义上的高地。安置以后,还要拨付大量钱款,使原本就不宽裕的财政更加捉襟见肘。还要时时防备他们狼子野心,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如祖约一般成为敌国的向导,流民问题向来让朝廷头痛不已。
然而在庾亮眼里,说张伯辰是个黔首,身上却无寒酸之气,众人见他无不战战兢兢,唯恐有所差错,此人却是安静地站立一旁不卑不亢;说他出身世家,一身武士装扮,却又少了世家子弟独有的雍容气度;原本只是对他口中所说之言感兴趣,询问之下却说有方法改进大舰,着实让他有些看不懂了。
他阅人向来很准,数十年来品评人物,从来没有看走眼。就如谯国桓氏的桓温桓元子,陈郡殷氏的殷浩殷渊源,陈郡谢氏的谢安,琅琊王氏的王羲之,太原王氏的王述王怀祖,无一不是后起之秀、栋梁之才。然而此人身上,却有一丝让他看不懂的意味。
陈氏子弟登船之时,他分明看到此人口中说着“王濬楼船下益州”之语。当初王濬作为益州刺史,在益州建造楼船,最终率领水师过瞿塘峡、巫峡,西陵峡顺江而下,烧断拦江铁索直逼石头城,迫降东吴国主孙皓,将三国之乱世终结在自己手中,他也因此功勋得到襄阳侯的封爵。
张伯辰既不愿细说,他也不再追问。只是将眼前年轻人的话记在心中,暗道:“飞云大舰乃是襄阳侯遗留下来的图籍制造而成,可以说极尽工匠造船之术的精华。两侧共开橹孔一百零八个,再没有空间可以增加橹孔,想要提高速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若是无法增加橹孔,如何还能够提高大舰行进速度?”
张伯辰看到庾亮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不由轻笑出声:“江左水师之所以能够纵横大江,拒羯胡于江北,无非是欺负北人无法乘舟,若是石季龙吸纳亡叛,建造同样规模的水师。大江便会与江左所共有。到了那个时候,所谓的飞云大舰,不过是一个无法移动的靶子任人宰割罢了,有的是方法将大舰击沉。”
“伯辰,不可胡言乱语!”陈涛见到张伯辰口出狂言,以他的粗狂,此时也吓得神色大变,不由轻喝出声。庾亮毕竟是朝廷三公之一,位高权重,岂能轻易受人轻视?
“年轻人勇气可嘉!”
庾亮再次看向张伯辰,眼睛中已经充满了赞赏。无论年轻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单是这份胆色已经超出常人太多。他唤过亲兵低声叮嘱了一番,便见有人将陈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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