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怪至极。以雪颜郡主的条件,难道还找不到夫婿?他虽然比一般人优秀一些,但还没自恋到可以让一个绝世娇女一见钟情的地步。
“也许——是主公偏爱。”张伯辰肃立在一旁,有些慎重道。
段辽站立在凉亭中,轻轻地转动着石桌,随着一阵“吱嘎”“吱嘎”的声音传来,在原先石桌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漆黑的洞口。他别有意味地看了张伯辰一眼,轻轻道:“跟我来!”
张伯辰惊疑地看着眼前的情景,段辽率先走了进去,他没有其它选择,只好跟了上去,进去不久,头上的洞口重新闭合。却见段辽不知何时,已经掏出数颗夜明珠制成的珠灯照亮了四周。
当初段部与幽州刺史王浚结盟,击败成都王司马颖,辽西突骑攻破邺城,将邺城掠夺一空,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张伯辰看过阳裕写成的辽西国史,了解段部的这段历史,所以对段辽手中的珠灯并不奇怪。
“滴答”“嘀嗒”声传来,周围的石壁上渗出一滴滴水珠,汇聚成一条条曲线,顺着台阶往下流去。在夜明珠的照耀下,石壁上发出五彩斑斓的景色。段辽心无旁骛地往下走去,不多时到了洞底。
洞底空旷无比,仿佛将整个山腹掏空。这样的工程,远不是一代人所能完成的。张伯辰不明白,按照常理,如此隐秘的所在,必定是段部的核心机密。段辽怎么会带他一个外人前来?
他压抑住好奇之心,跟着段辽向前走去。大概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大殿所在。抬头看去,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大殿中一座神像雄浑威严,让人望之生畏。这座神像竟然是在山腹中间生生凿空,塑造出来的立体雕塑。更主要的是,神像与他在后世所见的石窟供奉的大佛不同,张伯辰仔细地观察,发现此人竟与后世之人有些类似。
神像穿着一件卡其色的越野装,上衣与裤子上的方形口袋是如此地刺眼,像极了后世的雇佣兵。山洞之中,怎么会有这样的神像?一个后世的雇佣兵,竟然被当成神来供奉,这一刻,张伯辰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段辽将珠灯插在石壁之上,在神像面前缓缓地跪了下来,循着三叩九拜的礼节,虔诚而安宁。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他站起身来,对着张伯辰轻轻道:“这便是我段部的始祖,段日陆眷。”
第四十章 黄雀在后(四)()
段日陆眷穿着卡其色迷彩服,****的上身青筋突出,尤其是两只胳膊如同树干一般粗壮,充满了无尽的爆发力;背上背着的一件行军包裹里,露出一张劲弩的轮廓,他站在那里沉思着,充满了无尽的迷茫。
张伯辰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石像,内心一阵悸动。很明显,段部的祖先日陆眷是个和他一样的穿越客。
难怪阳裕写的辽西国史只追溯到日陆眷身上,再往上的传承已不可考。在注重祖先崇拜的的古代,再没有比这更不寻常的事情了。洞窟位于密云山中,而日陆眷当初出现的渔阳郡,距离这里不说数十里的路程。
关于日陆眷最早的记载,便是在渔阳郡中被人卖予乌丸大人家中为奴。最终却凭借自己的忠勇,在辽西创下自己的一片基业。发展到段辽这一代,已有七十余年。
历史充满了无数的偶然,每一个偶然在历史的海洋中不断生根发芽,一点点侵蚀原有的轨迹。有的偶然就像风中的烛火,一吹即灭,然后被历史车轮的强大惯性碾压而过,留不下一点痕迹。而有的偶然,则将原有轨迹侵蚀的面目全非,成为一段新的历史。
在张伯辰看来,日陆眷以一个雇佣兵的身份,能在辽西做出这样的成就,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事情。
毕竟日陆眷只是一介家奴,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一点点去改变这个世道。换成后世,将任何一个雇佣兵丢到非洲大陆,也未必能做到他这种地步。要知道哪怕在这个时代,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化,也远比后世非洲大陆很多地方要发达的多。
在这样一个地方,若不是遇到合适的时机,段日陆眷恐怕也是被历史碾压的命。
段辽看这张伯辰,轻轻从石像前拿起一两支弩箭,递给他道:“伯辰,你看看这个,也许会有些印象。”
张伯辰恭敬地接过弩箭,在手中认真观察了起来。拿在手中有一股沉重的感觉,却又看不出是用什么材料制作而成。和他的碳杆箭相比,也许科技含量稍有不如,制作工艺却远远胜过。
这样的一支弩箭,以当前的认知水平,恐怕也是找不到制作材料的。
“你说寡人对你有所偏爱,这话又对又不对。”段辽站起身来,悠悠道:“当初雪颜将你带到令支城,告诉寡人你与众不同。那时候寡人只觉得雪颜任性,一个女孩子家家,无缘无故地在路上救起一位陌生的男人,有些错觉也难免。”
“那时候,你在山中射杀李孟的消息还没有传到令支。你出现的地方出现红光,照耀半空,而屈云亦没有将这段异象及时告诉寡人。当寡人收到情报以后,便不得不重视于你。于是,在雪颜的怂恿下,寡人决定让元邕考较一下你的箭术。”
听完段辽的话,张伯辰才恍然大悟。难怪自己没有受到虐待,反而一路上被奉为上宾。不得不说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想象一下段日陆眷,竟然在穿越之后被卖为家奴,比他可要糟糕太多。
“那时候寡人想,你的穿着打扮与常人不同。要知道在辽西之中,晋人、鲜卑人,匈奴人,羯人、羌人、高句丽人、扶余人乃至百济人、倭人等等寡人均有所见,还从来我曾见过想你这般之人。那个时候,寡人突然想起祖父这尊石像。”
“主公的意思是说——”
张伯辰见到段辽将他与段日陆眷相提并论,忍不住心中惴惴。
“寡人的意思很简单,你是有天命之人。未来前程不可限量,就像我祖父一般,一旦风云起,必能建立一番属于自己的功业。寡人本来还不相信,在你击败元邕的那一刻,寡人内心再无疑问,这才将雪颜许配给你。”
段辽直直地盯着张伯辰,双眼蕴含着莫名的异彩:“寡人原本可以杀了你,但最终没有这么做。而是将麾下五百辽西突骑送给你,作为崛起之资。就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因为——拥有上天眷顾的人,无论在怎样困难的情况下,总会被老天留下一线生机,从而在未来取得不可限量的功业。”
张伯辰只感觉冷汗从身体中滚滚而出。对于段辽,他不知道自己该感谢还是去怨恨。这个人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竟然无视迫在眉睫的危险,让他带领辽西突骑前往营救阳裕。
拥有天命之人?
如果他是拥有天命之人,怎么会被麾下百夫长接二连三地背叛?如果他是拥有天命之人,又怎会失去了作为依仗的复合弓?在生死的边缘徘徊之后,如今的他再无以前的放荡,反而多了几分谨慎,这是他之前无法想象的。
“那么主公现在得到验证了吗?”
张伯辰收起波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心想,老子虽然在田家堡出其不意搞了一把,接下来的的霉运却是接踵而来,在流寇的边缘徘徊,差点没让自己成为野人,这样的人如果是拥有天命之人,他也不说啥了。
段辽听到张伯辰的疑问,原本颓废的脸庞突然之间浮起一丝笑容,好像这一刻失败的人不是他。他轻轻道:“道合乾坤者称皇,德配天地者称帝。石季龙杀掉石弘,为了符合天人之望,自称居摄赵天王。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将都城从襄国迁往邺城。你可知道,这数十年来,邺城中流传最广泛的谶文是什么?”
“谶文?”
张伯辰皱着眉头,心中没有一点概念。
段辽却不管他,自言自语道:“为了这条谶文,天下间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即便是寡人,亦是深受其害。石季龙为了它掩耳盗铃,慕容皝为了它,野心膨胀。而寡人为了它,亦曾见猎心喜。可是今日,寡人却觉得你,才是最符合那条谶文之人!”
张伯辰不明白,段辽失败到了这般地步,为何还要将所谓的“谶文”放在心上?无论是否拥有所谓的“天命”,努力总是没有错的,不说超出别人,至少可以完成对自己的超越。
他看着段辽有些陷入疯癫的模样,内心不由冷了下来。
第41章 黄雀在后(五)()
段辽从兴奋中回过神来,见到张伯辰没有回应,如何不明白他的想法?一个人总是对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持否定态度,就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样。这原本便是人之常情,眼前的年轻人不过是重复了自己的轨迹罢了。
他呵呵笑道:“谶纬之言,不可尽信,亦不可不信。只有成功者才有蔑视谶纬之言的资格,因为不需要为成功之外的事情分散心神。如寡人这般,十三年来兢兢业业,最终落到这般下场,又让寡人如何不信天命?”
张伯辰心中默然,他对人生的感悟确实不如段辽。毕竟从小到大的环境也算是优渥,虽然没有母亲的照顾,却有父亲为他遮挡风雨。就像失去的那张复合弓的造价,很多家庭一辈子的积蓄也没这么多,而他却可以轻松地拿出来。
也许是他生的好,可是生的好岂非也是“天命”的一种?
很多人开始像段辽这般拥有很多资源,所做的事情在当时看来也没有大的错误,甚至在人生的某一阶段还有巨大的收获。却是越努力越失败,最终被别人以不变应万变,成功地收割。
这样的经历,残酷而无奈。
张伯辰不知道该去如何安慰段辽,在他的心中更多的是把段辽当做一个长辈,对君臣关系反而有些不适应。不得不说这是穿越而来的副作用,在那个彻底瓦解了人身依附关系的前世,他的思想中对封建依附关系也没多少概念,毕竟不是谁都是生来就是做奴才的。
这样的关系,让他在与段辽相处过程中,很是别扭。而将段辽当做主公,不过是为了努力适应这个世道而采取的权宜之计罢了。
就这一点上来说,他能伸不能屈,远不如段日陆眷当初在渔阳的表现。想象一下,又有几个人如段日陆眷一般忍受主人在自己嘴里吐痰,还要拐弯抹角赞美主人的智慧?
换成是他,想想都恶心,真要去做,可能要亲自实践“士可杀不可辱”的信条了。
想到这里,张伯辰不由郑重道:“虽说天命不可违,然而却是事在人为。辽西暂时被羯胡占据,据伯辰所知,赵国大军已经穿越卢龙塞,进入辽东境内。无论石季龙与慕容皝谁胜谁败,主公只需要坐观成败。”
一个颓废的段辽,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在他看来,只要段部还有段辽在,便保存着一丝希望。毕竟段家在这片土地上统治了七十余年,早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统治基础。这便是任何策略都取代不了的所谓“法统”。
“天命不可违,天意亦不可测。”张伯辰斟酌再三,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主公即便势力零落,各郡民众被石季龙迁徙于中原,让辽西成为荒野之地,毕竟还要好过当初。日陆眷大人凭借白手起家,主公又何必妄自菲薄?”
“伯辰有此想法,不枉寡人高看你一眼。”
段辽看向张伯辰的眼睛里满是赞赏:“这便是寡人说你拥有天命的原因。寡人也算是锐意进取之人,当初杀掉段牙,便想着有朝一日吞并辽东,击败宇文部,进而与羯胡争雄于中原。”
“可是如今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寡人雄心一去,所想不过是家人的安全。而你不一样,当寡人见到你击败慕容翰,便知道你终究非池中之物。所以寡人今日将你带到这里,便是要和你达成一桩交易。”
“伯辰原本一无所有,能有今日的待遇全拜主公所赐。不知道还能拿出什么与主公交易?更何况伯辰既为臣下,自当为主公效力,主公想要什么东西,伯辰无不双手献上!”
张伯辰听完段辽的话,心中暗想,当初在教武场中,我的复合弓还未失去的时候,本打算先给你换取性命。你既不稀罕,我唯有心存感激。可如今复合弓的下落全无,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和你交易的?
“你既然来到密云山中,稍作休整,寡人便为你和雪颜举行婚礼,只希望你以后可以好好待她。”
张伯辰不由一愣,心中有些恼怒道:“难道这是主公和伯辰交易的筹码?”
“你可以这么看,事实上当雪颜在密云山中遇到你的那一刻,所有的事情便在冥冥之中被注定。寡人看得出来,雪颜喜欢你。生为王族之人,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但是对于雪颜,只要她喜欢的,寡人便会成全她。”
张伯辰从来没有想过段辽会把这段婚姻当做筹码,难道真的是自己太过年轻了吗?段辽身为辽西公,为了部族利益,所做的事情怎么会缺少利益的考量?把赐婚当做筹码来笼络自己,让自己心甘情愿地为段部效力,这也是一种政治交易。
只不过这个交易在别人看来相当的不对等,难道段辽真的不怕亏本吗?
“寡人不仅将雪颜嫁给你,还要将剩下的辽西突骑全部送给你。如你所言,寡人虽然虎落平阳,手中还是能拿出一点东西出来。”段辽好像唯恐张伯辰退缩,开出的条件一个比一个丰厚。
“寡人知道你将麾下的辽西突骑改成了所谓的‘猎击飞骑’,想要补充兵员,可不是那么容易。百战方为精锐,即便你能掠到流民,短时间内恐怕也无法达到辽西突骑的战力。”
张伯辰沉默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不对等的交易不会长久,能让一段交易达成,并且最后享受到交易成果的,永远都是双赢的交易。
段辽开出如此大的筹码,想要的东西绝不会简单。
张伯辰的目光落在段日陆眷的塑像之上,看着日陆眷紧皱的眉头,以及迷茫的神情,这一刻他仿佛感受到了这位前辈的心情。
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世道,所有的事情都超出了原有的想象,只能被历史的巨浪推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