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石虎看向赵揽,脸色阴沉如水,他从床榻上站立而起,从谒者手中接过金丝马鞭,巍颤颤地走到赵缆面前,一鞭抽在赵揽身上,怒声道:“寡人大军四处云集,如同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尔为太史令,竟然在此时蛊惑军心。看在这些年辅寡人有功的份上,将尔贬为肥如令,寡人要让你好好看看,寡人的大军是如何踏平辽东的!退下吧!”
肥如在令支以北,地接辽东,为两辽中转之地。所谓“雷霆雨露,皆是皇恩”,赵揽受此一鞭,不敢再言,向石虎告了一罪,缓缓退出大帐。
“大和尚到——”
太史令赵揽刚刚退出中军大帐,便见帐外传来声声唱喏,铃铛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四位壮年和尚为前导,八位勇士引导着一辆辇车走了进来,车身富堂华丽,雕花整齐,让人看一眼便心生敬意。车辇上坐着一位老和尚身披锦斓袈裟,须发皆白,他双目紧闭,口中不停念着佛号。
石虎见到辇车进入大帐,急忙丢下手中金鞭,双手合什道:“国师——”
大和尚闻言,眼睛倏然而开,只是看了一眼,便又重新闭上,缓缓向着石虎行了一礼道:“老僧见过陛下。”
“寡人欲北伐慕容,为太史令所谏,内心诚惶诚恐,还请国师垂教。”石虎肃立车辇之前,神色恭敬。
“慕容乃有德之国,数十年来收养亡散,活人无数,其国有无量功德,不宜伐,还请陛下慎重。”大和尚说完,口诵佛号不已。
“寡人欲海内混一,车书同轨,让天下百姓再无刀兵之苦,此亦是无量量之功德,何为慕容氏不可伐?”石虎皱着眉头,内心有些不服气:“敢问国师,佛法都说些什么?”
“佛法说不杀生。”
“寡人为天下之主,非刑杀不足以肃清海内,我既已违背戒法杀生,虽然还在信奉佛法,又怎能得福呢?”石虎眉头更紧,心想数十年来,寡人南征北战,所杀之人何止百万,佛法说不杀生,寡人侍奉佛法又有何用?
大和尚收起双膝,走下辇车,站在石虎面前,长须飘飘。他施了一礼:“帝王奉法,其要在于内心。做到外恭内敬,不为暴虐,不害无辜,一心弘扬,便已尽力了。至于凶顽无赖之徒,非教化可以改变,对这些人就不能不加罪用刑。”
石虎如释重负,缓缓道:“如此尚可。”
大和尚念了一声佛号,继续道“帝王虽可用刑法以肃杀,万不可任性乱来,若残暴无度,滥施刑罚,即使再倾心尽力事佛,也免不掉现世的灾祸和与来世的恶报。愿陛下节制**,兴起慈念,广及一切众生,这样佛法才能永兴,国运才能昌盛,福德才能久远。”
“国师的话,寡人记下了。如今辽西已破,若能踏平慕容,寡人便举倾国之兵南下江左。江左既平,余下张骏李期之辈何足道哉。寡人正要继承先帝遗志,效慕汉高祖之风,使这四海之内为我大赵所有。”
石虎转身走上虎皮床榻,洪声道:“传令下去,命流人大都督蒲洪、冠军将军姚弋仲、龙骧大将军支雄会师于棘城之下,寡人亲帅龙腾中郎为之殿后。其余各军努力向前,事成之日,寡人不吝封赏!”
大和尚见到石虎传令,知道其讨伐辽东已不可更改,不由转动佛珠,悲悯满怀。念动之时,佛珠突然之间散落满地,滚圆的珠子流过众大臣膝盖下,让中堂之内诸人目瞠口呆。
“善哉!善哉!”
大和尚看向石虎道:“刺客远来,陛下小心!”
“石季龙!滚出大帐,老子不杀你,誓不为人!”
大和尚话音刚落,远处一声暴喝,如同滚滚雷声传入大帐,众人只觉得耳膜生疼。不多时,骏马狂嘶,战鼓雷鸣,大帐之外喊杀之声大作。
“不知是谁,竟然敢在令支城深入中军刺杀皇帝陛下,此人真是够胆!”众人纷纷想道。
“呵,寡人纵横天下三十余载,不曾有人敢如此小觑,没想到今日竟被人混入中军,视朕如无物。朕倒要看看此人有何本领。”石季龙当下一阵冷笑,已动了杀机。
龙湖注:1,“舍生岂不易”之句出自卢谌览古诗,“登高眺遐荒”之句出自卢谌时兴诗。卢谌此人学富五车,为庄子作注是汉魏以来最好的版本。多说一句,乱世之中英雄不自由,范阳卢氏为当时大族。然而是士族南渡后,成为江左中下侨姓。其曾孙卢循于真实历史上在东晋末年发生孙恩卢循之乱,被刘裕平定。
第三十章 真龙狗熊(二)()
石季龙走出中军大帐,不由放眼望去。
视野之内,两辆战车被扫去厢壁,车辕被数根大戟连在一起。车衡之下,八匹大马怒气昂扬,带着两辆并排的战车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刀枪剑戟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战车之上,一位大汉左手持盾,将周身守护在盾牌之下,右手稍一后仰,一根儿臂般粗的长矛便“嗖”地一声飞射而出,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中,将数十位士卒贯穿在地。
战车之中,大汉脚下,无数长矛堆满车厢,所到之处,众军纷纷避让,留下一地死尸。偶有几位幸存者,亦紧紧捂住腹部,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石季龙见状,不由向身边谒者耳边嘀咕了数声,那谒者听罢,走到不远处跨马而出,对着大汉高喊道:“来者何人!我家大王有令,念你是个英雄,若就此罢手为大赵效力,可封折冲大将军——”
“哈哈哈——”
大汉闻言一阵狂笑,脚下一抬,一根两丈余长的马槊便从车厢飞入手中,顺势纵向谒者,口中大骂道:“去你娘|的罢!”
马槊带着刺耳啸音,向着谒者贯射而去,切断发髻将貂蝉带离头颅,余势未衰,大刃插入下方土中,长柄在外犹自“铮铮”作响。'注1'
那谒者经此一变,不由坠落马下,躺在地上双目圆睁,眼白外翻,竟被大汉一槊吓死。
不远处一人大喝道:“我大赵天王乃是天生真龙,尸山血海中杀出十州江山。尔无名之辈,岂敢如此放肆!”
“哈哈哈!这天下纷纷扰扰,称王称霸者不知凡几,狗熊孬|种遍地都是,哪有真龙!老子此生信条只有一个——铲强扶弱,凡称王称霸者,尽屠之!桃豹,可还记得十八年前蓬关之下庄十三否!”
先前那人正是石勒起兵“八骑”之一,从漂渝津出发的水师统帅,大赵横海将军桃豹。
桃豹见到大汉一口喝破自己身份,不由皱眉沉思:“十八年前,本将军受先帝之命,率领大军攻击豫州刺史祖逖于蓬关之下。庄十三——”
他看向大汉,满脸惊疑:“庄十三,竟然是你——”
“老子十八年前就说过,此生必杀尔等。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子不是君子,可老子为了报仇,足足等了十八年!”庄十三一纵马缰,似哭似笑:“等的老子头发都白了啊!”
话音刚落,庄十三手中大枪瞬间化作飞天之虹,向着桃豹飞去。
桃豹本是沙场宿将,作为石勒起事“八骑”之一,骑术尤其精湛。只是被庄十三打乱心神,又兼年事已高,见到长枪飞来,一时间躲避不及,竟被钉死在马背之上。
此时大赵精兵漫山遍野而来,四面合围。夕阳西斜,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温暖,让人感受到一股凉意。
庄十三抬头看向石季龙,无数铁甲闪耀,将大帐守护的水泄不通,长枪方阵如同刺猬般,早已严阵以待,不由叹息一声:“本欲杀祖龙,无奈误中副车。罢了,老子先行撤退,容后再说!”'注2'
他打定主意撤退,一根马槊却是直奔中军大旗。
“噗噗噗——”
旗杆拦腰折断,“趙”字大旗一阵悉索,坠落在石季龙面前。其中两位龙腾中郎怕其危险,想要拥簇他进入大帐,却被他抽出长剑砍翻在地。
“逆贼便在眼前,寡人岂能退避。传令下去,得此人首级者,封为列侯,赏黄金千两!”
石季龙看着庄十三,面色滴出水来。
庄十三知道大军即将合拢,此时不走,接下来只怕就走不了。他长吸了一口气,车厢中马槊长矛纷纷射出,强横之下,前方血肉横飞。待到高坡之前,挥戈一击,两辆战车四散裂开,八匹战马在混乱之下奔逃而去,瞬间将战阵冲出一道口子。
他拉过一匹战马翻身而上,弯腰曲腹伏于马背,整个人覆盖在大盾下方。奔逃过程中,逐渐收拢三匹战马,杀向外围。
桃豹被坐骑掀翻在地,口中鲜血直流。他看向逐渐远去的庄十三,却怎么也无法将眼前的邋遢大汉与当初蓬关之下的玉面小将联系在一起。在这一刹那,他的思绪飘到十八年前:
当初豫州刺史祖逖率领部曲北渡长江,立志收复中原。经过数年发展,逐渐占据豫州,将石勒势力挡在黄河以北。彼时乞活帅陈午已死,乞活余众落在陈川手中。
陈川此人心胸狭窄,不能容人。手下李头敬佩祖逖为国为民的气度,无形之中为之折服,无意之中感叹道:“我若能得祖逖为主,虽死无恨!”
正因为一句话,引发了祖逖与陈川的纷争。
陈川被祖逖击溃,却是求救于石勒。石勒遂派石虎为主将,以桃豹为辅,率大军五万决战于蓬关之下。当初为了清除地方豪强的坞堡势力,遂在乞活军老巢浚仪大开杀戒。
乱世之中,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桃豹一直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可是即便如此,永远也忘不了浚仪郊外,庄十三单枪匹马看着自己的眼神。
“只要我一息尚存,此生天涯海角,必杀尽而胡狗,为我乞活报仇!”
这些年来,桃豹随石家叔侄南征北战,大赵攻灭群雄无数,早以为庄十三死于乱军之中了,他这辈子到底杀了多少人,连自己也记不清了。
区区一个庄十三,又怎会时时放在心上?
然而上天恰恰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在大赵攻灭辽西,准备进军辽东之际,庄十三横空而出,将他一矛刺杀于马下。
桃豹嘴角鲜血不断地流着血,看着石虎肥胖的身材,手掌曲张道:“陛——陛——下!为我——报仇——”
他当初跟随石勒,冀州八骑让天下群雄闻风丧胆。然而在石虎杀掉石勒之子石弘的时候,他却毫不犹豫地站在了石虎的一边。
他深切地知道,石虎能给羯族带来什么,然而他却永远也看不到了。
夕阳的余晖落在石虎身上,谁也不知道这位大赵的天王在想些什么。每个人心中惴惴,他们知道,这次庄十三闯入大营,视数万大军如无物,一定需要有人为此事负责。
“将负责今日大营警戒之人悉数斩首,首级堆在濡水之前,这种事寡人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众人闻言心中一颤,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是有一批人被杀了,好在他们还活着。他们心中均想,庄十三,那是什么人?
龙湖注:1“貂蝉”是古代侍从官所带的貂皮帽子,三国时期大美人应该写作“貂婵”。
2,误中副车,这个典故出自秦末。张良雇佣大力士在博浪沙伏杀秦始皇,无奈大力士所用铁椎击中了旁边副车,引申为本来杀主要目标,结果阴错阳差杀了次要目标。祖龙,秦始皇号称祖龙,本章指代石虎。
第三十一章 真龙狗熊(三)()
辽西公段辽在阳裕的送别之下,带着宗族豪右一干老小,前往密云山进发。原本人口二十余万、控弦之兵高达四五万的段部,如今只能在赵国大军的追击下如同丧家之犬。
结束了吗?
段辽坐在马上,痛苦地摇摇头。
爷爷日陆眷以区区家奴身份,占据辽西富饶之地,成就段部基业七十余年。他十三年前杀掉段牙承袭辽西公,这些年来为了扩大段部的势力,虽然谈不上枕戈待旦,也是夙兴夜寐,时时刻刻将祖宗基业挂在心上。
段辽自认并不昏聩,先后投奔的刘群、卢谌、阳裕等人也不是无能之辈。君非昏君,臣非庸臣,可是为什么费尽心力扩充了十三年,却换来了这个下场?段辽看向身后,怔怔出神。
夕阳的余晖下,士卒紧紧守卫着大车,艰难地前进着,里面坐着的,是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以及他的儿孙辈。
这已经是最后的班底。
从令支城中撤离的时候,前后五千余人,却被郭太与麻秋一路追杀。最精锐的重骑兵辽西突骑在逃亡过程中也是伤亡殆尽,如今的他,即便经过徐无城的补充,也无法在双雄的夹击下生存下去。
见到段辽驻足停留,一骑缓缓迎了上来。
段辽看着来人,面有惭色道:“元邕,寡人当初承诺为你提供庇护之所,如今被石季龙击败,却再也无法护你周全。”
“主公——”
慕容翰翻身下马,拜伏在地:“某遭逢家难,不为万年所容。能得主公庇护数年,已是铭感五内。是慕容翰对不起主公,主公并没有对不起慕容翰的地方。”'注1'
段辽下马扶起慕容翰,却是再三叹息。当初慕容皝即位之初,慕容翰与慕容仁俱叛,那也是十三年来他所能得到的最好机会。
而今的他,面对未知的前景,终于体会到当初慕容翰逃离大棘城时期的心情。
“你说那句谶文是真的吗?”
段辽努力摆脱当前情绪的影响,不由想起一事,看向慕容翰,面色凝重:“那句谶文在邺城传唱数十年,原本就虚无缥缈。寡人也是将信将疑,按照道理,即便是上应于天,也早已应在石季龙身上,元邕又怎么会将这句谶文与张伯辰联系在一起?”
数十年来,邺城小儿到处传唱:天子将从东北来,扫平**定江山。江山自古鲜血染,哪有真龙不杀伤。
石季龙夺取石弘帝位,为了表示自己帝位的合法性,专程前往信都,由此摆驾回襄国,信都在襄国东北,石季龙如此做法,不过想表示自己便是那个符合谶文的天子。'注2'
他要告诉天下人,他的得位是上天注定的。
然而这个谶言,却在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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