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助鬼神之名,达到某些政治目的,此乃惯常手段。
官家既然言之凿凿,几样庄稼也确实存在,自然无从质疑、反对。
不过也有人相信,尤其是知晓杨浩底细的范仲淹、韩琦、尹洙等人。
一个从关中逃难出来,险死还生的少年,从未来过东京,与朝廷毫无牵连,不可能与皇帝一道唱双簧。
虽说解释匪夷所思,但或许就是事实,或者说……官家愿意相信这个出自杨浩之口的事实。
这个少年,太不可思议了。
范仲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高看杨浩,但事实上还是低估了。
除了这几样神奇的庄稼,他那一身超乎寻常的见识与本事,或许也来自于……扶摇子吧?
难怪欧阳修与自己提出收徒之意时,他果断拒绝了,原来果然早有师承。
且是一个他们难以企及的高人,堂堂扶摇门人,陈抟弟子,岂会愿意拜旁人为师?
范仲淹与欧阳修突然觉得,当初他们收徒之举何其冒昧自负,有些不自量力啊!
哪怕并非“陈抟弟子”,此等见识本领高卓的少年天才,自己也未必有资格教导,未必能教好。
韩琦关注的也是杨浩的选择,却不是拜师,而是献种。
他宁愿通过不理朝政,年迈抱病的八王爷,也不愿意经由范仲淹与自己这样的当朝宰辅。
为何?
而且有种感觉,貌似此子一直有意躲着,避开尹洙、避开范仲淹与自己,避开与新政有关的一切……
原因何在?
因为陈抟弟子的清高傲然?还是……
韩琦心中泛起一些念头,经不住有些不是滋味。
当然了,也有人直接提出了质疑:“官家,希夷先生既然也在世,何不请来东京?”
“朕得悉之后,便派人前往华山,然希夷先生已经仙踪难寻。”
“神异之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倒也不足为奇。”
章得象叹道:“嘱这位少年郎献良种于朝廷,终究算是完成了对太宗的承诺,扶摇子实乃忠信贤达之高人。”
赵祯道:“没错,朕打算在华岳建庙立碑,记述希夷先生功绩,让他老人家受万世敬仰,诸卿以为然否?”
“官家圣明。”
看在亩产超高的庄稼面上,谁也无从反对。
如此一来,陈抟一诺,遍寻良种献于帝王家,也就确凿无疑,板上钉钉了。
那么,杨浩这个“扶摇门人,陈抟弟子”的身份,也就彻底坐实。
偌大的功绩更不能视而不见,毫无表示……
第八十一章 提心吊胆的毒鸡汤()
玉米、土豆、陈抟、杨三郎!
整个六月,东京城里提到次数最多的便是这四个词。
玉津园“观稻”之行一结束,消息便不胫而走,传遍东京,乃至天下。
高产良种现世,以安天下,稳定民心;陈抟献种,彰显皇家,稳定社稷。
此等好事,无需隐瞒,甚至需要刻意宣扬。
普通人暂时无缘得见新庄稼的模样,但有百官亲自见证,计相亲自计算的亩产,绝对不会作假。
很多人都翘首以盼,希望这些高产新庄稼能尽早推广,至少能尝尝鲜。当然,也有不少人持怀疑态度。
新事物总归要有个接受的过程,这都不足为奇。
最为津津乐道的还是扶摇子陈抟,以及其弟子杨浩。
神仙玄奥之事,在这个年代很有市场,陈抟是确有其人的道士,但因其传奇色彩,在百姓眼中与神仙无异。
睡神仙无缘得见,能见一眼神仙弟子也是好的。
是以杨记铺子最近顾客暴增,尤其是上土桥老店,许多人完全是为一睹神仙弟子风采,慕名而来。
杨家最近推出了些许新产品,比如九神牌花露水、香皂、肥皂等。
东京百姓见所未见,因品牌中有个“神”字,便自动脑补是睡神仙传授之法,那应该算是仙家用品喽?
绝好的广告效应,“九神系列”立即进入畅销模式。
这一情形,杨浩始料未及,不免为之惊叹。
那日玉津园中,因献种育苗有功,杨浩终于从一介白身华丽转身。
赐同进士出身,晋爵华阴县男,赏宣德郎,任司农寺主簿一职。
出身、爵位、散官、实职,一下子全有了。
虽然只是小小的男爵,七品下的散官,司农主簿也是微末之职,且只负责玉津园中那些庄稼。
然回家之时,杨田氏却激动不已。
几辈子穷苦农家终于出了个官身,实乃光耀门楣的大喜事。
杨田氏为此特意前去相国寺酬神,感谢神佛保佑,又在家中设了祖宗牌位,叩拜祭奠,激动得热泪盈眶。
王守忠刚刚送的房舍正好派上用场,作为华阴县男府邸。
由此可见,封赏是早就拟定好的。
果子张、闾家叔侄等人,对杨浩也越发多了几分敬畏与崇拜。
除了官民差别之外,也因杨浩的神仙弟子身份。
旁人或有存疑,但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原本他们很好奇,杨浩为何能捣鼓出那些新颖物品?无论是吃食,还是日用品,都是大宋不曾有的新奇之物。
而今不用多问,他们便明白了——神仙所赐之法。
再瞧见一经上市,火爆销售情形,都庆幸跟对了人。
什么合伙,什么股份,想那么多干嘛?死心塌地跟着杨三郎好好干,岂能吃亏?
“陈抟弟子”这层身份所产生的红利太多,远不止如此。
甚至有人拐弯抹角地打听杨浩是否定亲,大有嫁女攀亲之意,杨浩惊叹之余,叮嘱婶娘果断回绝。
杨田氏心里明白,杨浩身份已经不同往日,前途不可限量,婚娶之事不可马虎。
没准将来能够迎娶相府千金,甚至是皇家公主也未可知,若是轻率定亲,岂非耽误了前程?
索性杨浩年岁也不大,再等两年也不迟。
而且自己并非嫡亲婶娘,杨浩本身很有主见,自己不必插手,更不能做主。
幸福的烦恼很多,杨浩平均每日都会收到几张请柬,邀请他参加各种诗会、宴会、酒会。
不胜烦扰,杨浩实在懒得理会,借口照料庄稼,躲进了玉津园中。
干活?不用。
内侍们都已经上手,完全可以料理妥当,杨主簿每日入园,纯属“视察”,然后吃瓜饮茶躲清闲。
然而清闲不是想躲就能躲的,避开了一些人,自然也会遇到一些人。
杏黄道袍闪过,女道士清虚已经出现在面前。
杨浩赶忙起身见礼,下意识又往后退了两小步,与一个疑似后妃的女人见面,必须保持距离。
“听闻你是神仙弟子?”
“这个……算不上,我只是有幸见过扶摇子陈抟先生罢了。”
“哦…我好奇,神仙该是怎生模样?是否能超脱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呃…
问题未免也忒高深了吧?
杨浩讪笑道:“没见过神仙,我也不知……不过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何必非要超脱呢?
如果没了情绪,没了与生俱来的喜怒哀乐,即便成神仙,想来也与庙宇中的泥塑木雕没什么区别,又有什么意思?”
女道士目光微变,诧然看着杨浩,似乎有些惊讶,沉吟许久才道:“你与旁人不同。”
“小子愚见,大师见笑了。”
“可是…倘若人生在世,只有愁苦哀怒,毫无喜乐……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是吧?!
这是要厌世轻生?
即便被皇帝冷落,也不至于如此吧?
见女道士紧盯着荡漾的湖水,杨浩当真怕她突然跳下去。
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该劝还是要劝的。
“有一位先哲说过,世界从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其实,快乐也一样。”
杨浩沉声道:“人生在世难免有不如意,有愁苦悲伤,却也有欢乐,沉浸于哀愁而忽略了很多欢愉快乐,岂非遗憾?”
“倘若并非看不见,而是压根没有呢?”
“也许…时候未到了,就像粮食蔬果一样,播种之后,要等待发芽生长、展叶开花方能结果。
期间还需施肥浇水,精心照料,等待一段时间,方能有收获的喜悦。
有时候这个过程会很漫长,但有道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世间一切美好,需要有点耐心。”
毒鸡汤!
说完之后,杨浩心中不禁有些尴尬,平素最反感这些心灵鸡汤,今日却……
让一个愁眉不展,看不到希望的嫔妃苦熬着,等待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美好未来,是否有些残忍?
可若不如此,该当如何呢?总不能怂恿她投河自尽吧?
好死不如赖活着,人活着,总归是有希望的。
说到底,如同林黛玉般的女子,旁人的劝慰终究作用有限,除非她自己能打开心结。
林黛玉好歹有个贾宝玉,还有个念想。
她呢?
瞧了一眼沉默良久,转身怅然而去的女道士,杨浩不禁心生恻隐,有些同情。
奈何她身份特别,帮不了她,压根也不敢帮。
能熬一碗鸡汤,宽慰其心,也算尽心了。
只是杨浩万万没想到,一碗毒鸡汤下肚之后,女道士似乎喝上瘾了。
每当自己前来玉津园时,一袭杏黄道袍总会出现在湖畔阡陌上。
看到那张没有半分笑容,甚至少有血色的脸,以及站远处,目光冷冷,宛如低气压的张隐歌,杨浩着实不忍拒绝。
无可奈何,只得提心吊胆地搜肠刮肚,拼凑各种毒鸡汤。
以至于全然不曾注意到,对岸柳树下,有双眼睛默默盯着他们,若有所思……
第八十二章 朋党论()
杨浩在玉津园是提心吊胆熬鸡汤,东京城里则是流言四起,暗流涌动。
六月里,官家赵祯用几种高产新作物,稳定了灾荒带来的纷乱,试图以此阻止舆论继续发酵,以天灾夹枪带棒攻讦新政。
效果是有的,看在高产的新庄稼和陈抟老祖的份上,保守派主导的舆论暂且让步,算是给官家一个面子。
但守旧势力对庆历新政的敌意丝毫不减,甚至变本加厉。
尤其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新政继续深入,打击面越来越大,利益遭受侵犯的人越来越多,反对的浪潮也就愈发高涨。
六月下旬,范仲淹、韩琦上疏“修武备”,提议恢复府兵制,在中原各州县召募丁壮,充作京畿卫士,辅助禁军守城。
一年三季务农,一季训练,寓兵于农,增强京畿守备,节省军费开支。
且不说提议是否合理,至少范仲淹与韩琦的初衷是好的,但提议刚一出来,朝廷便炸开锅,遭到了强烈反对。
究其原因,京畿守备历来是捧日、天武、龙卫、神卫这上四军负责,主要将领都出自将门。
其中人事升迁、军费开支等多方面都涉及将门利益。
而今新政却要插上一手,甚至还要扩大宰执权力,伸手控制军旅。
这下不仅将门,连枢密院也不高兴了。
宰执枢相,分管文武,井水不犯河水,乃是大宋近百年来的规矩与平衡。
如此提议,摆明了是想越权啊,枢密使夏竦为此恨的咬牙切齿。
毫无疑问,此举动了将门和枢密院的蛋糕,他们岂能坐视不理,不闻不问?
群起而反对是必然,“修武备”的提议就这么胎死腹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新政抑侥幸,减少恩荫,断了大批官员子弟为官上升的路径,官宦贵胄之家本就多有不满。
随后推出的“明黜陟”再度引得怨声载道。
以往官员升迁首重资历,只要熬够了年份,便可调任升迁。现在却要以政绩为标准,严明审核,赏罚分明,弄不好还要左迁降职。
与此同时,为了提高行政效率,范仲淹还主导合并较小,或人口较少的州县。
精简机构,提高效率肯定是对的,但大量因此被裁汰的官员并不这么认为。
再有,大宋恩泽厚重,几乎每个臣子都分配有一定数量的公田,算是俸禄的一部分,从而“责其廉节”,颇有几分高薪养廉的意味。
不过公田有多有少,资历深,官爵高的田亩自然多,官卑位低者可能压根没有。
而今新政提出“均公田”,没有的自然想要,可吃进去的哪愿意吐出来呢?
可以说每一条新政举措都切中时弊,都是为国为民之举,但每一条都“不得人心”,怨声载道。
被动了奶酪,断了财路,甚至绝了生路之人,岂愿引颈就戮,自认倒霉?
反对、报复几乎是必然的,各种抱怨、污蔑、诽谤之言层出不穷,且越发厉害。
利用天灾是第一波攻讦,被赵祯用玉米、土豆和陈抟勉强化解,不甘心的守旧势力立即另辟蹊径。
朋党!
开始有人不断上疏,弹劾范仲淹等人朋党,结党营私。
范仲淹立即以“小人之党、君子之党”的说法辩驳,欧阳修亦撰文《朋党论》上奏官家,以表忠心。
说辞或许很漂亮,有理有节,然空口无凭,自说自话,难以服众。
偏生在这个节骨眼上,范仲淹被人抓住了把柄。
问题出在对官员政绩考核上,级别高的地方官是由两府相公审核的。
范仲淹对很多人都不留情面,富弼为此曾劝他,一笔勾下,兴许就有一家痛哭流涕。
但范相公一心为公,认为一家哭总好过一个地百姓流泪,坚持秉公处置。
但轮到淮南都转运按察使王素时,范仲淹“手下留情”,未给好评,却也并未给差评。
消息一出,立即引发强烈不满。
凭什么?
淮南蝗灾严重,地方官难逃救灾赈济不利之责,王素理当问罪贬斥,你范仲淹凭什么手下留情?
不就是正因王素是新政拥趸,当初就是你们举荐去的淮南。
而今区别对待,维护私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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