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大师在那边仔细观察之时,有宫娥前来传话,张隐歌闻言上前在女道士耳边低语几句。
“告辞!”
“恭送大师。”
清虚大师施然远去,河湖对岸的大树下,荆王赵元俨驻足凝望许久,沉吟不语。
内侍学徒们快步围了上来,叹道:“小郎君,真是厉害。”
“厉害?”
“清虚大师向来对人不假辞色,今日竟然给你送寒瓜,稀奇。”
“大师甚少开口,今日竟与你说了那么多句。”
杨浩讶然:“这很奇怪吗?”
“是!”
“清虚大师主动与人讲话,实乃玉津园奇闻。”
“夸张了吧?”杨浩不免有些难以置信。
“我进玉津园好几年了,统共见清虚大师开口的次数,恐怕都没几天多。”
“好吧!”
杨浩既惊讶又无奈,旋即问道:“敢问清虚大师究竟是何身份?”
霎时间,几个内侍退后几步,齐刷刷地摇头,仍旧是半字不提。
古怪!
尤其是傍晚出园,瞧见邱泽昕护送赵元俨的车驾从对岸宫宇驶出,张隐歌恭敬相送时,杨浩越发觉得古怪。
老王爷去探望清虚大师?
不对啊,看样子女道士该是幽居的嫔妃,怎么能见外男呢?
哪怕是夫家叔父,垂垂老矣,也该有所忌讳,皇家尤其如此。
赵祯不在,断没有叔父私下探望侄媳妇的道理。
玉津园、女道士、八大王……
皇家的事情,越发古怪了!
第七十九章 计相失态()
范仲淹有些惆怅!
去岁此时,从西北回到东京,意气风发,满怀信心。
励志鼎故革新,为国除弊,富国强兵。
难得有一群志同道合的老伙计并肩作战,更为难得,身后有官家的坚定支持。
感动之余,他们全力以赴,设想着如同商鞅强秦,报答秦孝公知遇之恩那般,成就又一段革新佳话。
可结果似乎不大理想,成为参知政事已经十个月,新政措施逐步推行也有半年之久,但收效甚微。
改革并非一日之功,尤其是大宋积弊甚为严重,当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范仲淹省得这个道理,所以并不着急,他相信一切按部就班进行,随着时间的推移定会产生效果。
可是,他们运气不好。
不等结果出现,反弹便开始了,而且是借天灾而行“人祸”。
对于这等不及时救灾,反而利用灾荒大做文章,攻讦弹劾的卑劣手段,范仲淹等人颇为不齿,却不得不承认,这是绝好的机会和方式。
革新岂能没有反对?意料之中的事情。
天变,无稽之谈。
却成为守旧势力的绝妙借口,以此迫使自己辞官或是罢相,荒谬之言,岂能屈服?
天变,却也至高无上。
以天子自居的皇帝都不能等闲视之,很容易被迫动摇。
一众革新大臣最担心的便是此事,失去皇帝的支持,再多抱负都无从谈起。
连续两日,朝会上官家都一言不发,这让他们很担心。
毕竟,沉默可以解读为犹豫。
而犹豫,意味着动摇。
就在他们忧心如焚之时,圣旨传出:六月十二,玉津园观稻,在京五品以上官员伴驾。
这是?
灾荒之年,观稻亲农,鼓励耕种自救,倒也合乎情理。
可是,有必要让百官随行吗?
在如此紧张的时刻,官家如此举动,意欲何为呢?
不只是范仲淹,满朝文武都在嘀咕,揣测官家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
六月十二,多云,微风。
官家赵祯祭祀武成王庙后,驾临玉津园观稻,百官随行。
安静许久的皇家行宫顿时热闹起来,人数太多,玉津园的殿堂难以容纳,百官在阅兵用的大校场上集合。
所幸天空云朵遮住了太阳,又有阵阵微风吹过,才让大汗淋淋的士大夫们好受一点。
观稻!
当真这么简单吗?一会该不会动手干农活吧?
这天气,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虽说读书人讲究耕读传家,很多官员本就是农家子弟出身,但久居庙堂,习惯富贵,谁还愿意,还吃得了天朝黄土背朝天的苦呢?
还好,官家是仁慈的。
在内侍的引导下,百官来到了湖畔的农田边,官家赵祯已然站立许久。
待百官匆匆见礼之后,赵祯笑道:“玉津园里庄稼涨势不错,请诸卿随朕来一起瞧瞧。”
众臣目光落在附近的稻田里,但见绿油油一片,涨势喜人。
可是,能说明什么呢?
皇家御园就种了这么一丁点,有专人悉心照料,不缺肥料,不会缺水受旱,更不会闹蝗灾。
百姓农田哪能有这般待遇?哪有什么可比性。
有人暗自腹诽之时,那边赵祯笑道:“稻谷长得不错,瓜果也凑合,不过都寻常,没什么看头。
倒是有几株庄稼种的早,恰逢收获,请诸卿来一起瞧瞧新鲜。”
新鲜?
有人觉得官家的这个用词很新鲜,虽说不喜面朝黄土背朝天,却也不至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也有人心生预感,官家如此大费周章,岂会只是简单观摩收获?
在众臣或不以为然,或谨慎好奇的围观中,禁军将士抬着几个破水缸、花盆、陶罐之类的容器过来。
不过众人的目光首先被盆中的植物所吸引——没见过。
无论生于江南,还是长于西北;无论是司农寺的官员,还是农家子弟出身的士大夫,都瞪大了眼睛,全不认识。
“官家,此为何物?”
“杨三郎,你来给众卿介绍一下吧!”
赵祯没有回答,朝着旁边喊了一声,杨浩便从树后走了出来,第一遭在大宋文武百官面前隆重亮相。
除了范仲淹等少数人,大部分官员并不认识杨浩,但多少都听说过。
这个少年怎会在此?这些新奇的庄稼与他有关?
对了!
前些日子,捧日军突然进驻上土桥一户小院,莫非……
当越来越多的线索汇聚之时,真相渐渐浮现。
众目睽睽之下,杨浩走上前,拱手一礼:“杨浩见过诸公,小子奉旨为诸公介绍一下这几株新庄稼。
此为玉米,粮食;此为土豆,亦粮亦菜;辣椒,蔬菜,亦是调味品。”
玉米?!
土豆?!
辣椒?!
没听说过!
众臣惊疑不定,交头接耳之时,杨浩续道:“这几株庄稼皆已成熟,收获之日,请诸公一起做个见证。”
见证?
只听杨浩续道:“辣椒就不说了,玉米和土豆是都是粮食,需知产量几何,小子不擅称量、计算,能否请司农寺帮忙称量,三司帮忙计算呢?”
虽是请求,但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来,那便是要求。
三司使陈执中带着户部判官走上前,早有内侍备好了纸笔、算筹。
司农少卿亦闻言出列,提着内侍送上的秤杆,负责称量。
杨浩行动很迅速,三两下便掰下了为数不多的玉米,当剥去外壳,金黄色的玉米棒出现在众人眼前时,顿时引起了又一场骚动。
招招手,有内侍立即送上两棒先前收获,已然晾干的玉米。
“诸公当面,称量一下晾干后的分量。”杨浩扭下玉米粒,装进布口袋,挂在司农少卿的秤钩上。
“陈相公,一亩玉米株数大概是这些。”
杨浩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指了指远处的农田:“倘若存疑,那边有一部分尚未收获,可实地勘测验证。”
陈执中与户部判官上前查看测算,确认无误,待司农少卿称出分量,便立即摆弄算筹,开始计算亩产。
片刻之后,当一个数字浮现在心头,素来稳重的大宋计相脸色为之一变,惊愕不已……
众臣惊讶疑惑之时,杨浩拿起铁镐砸在了陶罐之上。
陶罐碎裂之后,从泥土中滚出了许多浑圆硕大的圆疙瘩……
这便是所谓的土豆吗?
杨浩无论大小,将所有土豆收纳入袋,再度挂在秤钩之上,司农少卿立即给出单株土豆的产量。
“陈相公,土豆种植的株数与玉米相当,您给算算亩产?”
“什么?”
陈执中本来惊愕的脸色再度为之一变,仿佛难以置信,似又有些惊喜。
只见他双手颤抖,纸币掉落在地,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布袋里的土豆,两眼放光,继而竟老泪纵横……
第八十章 陈抟弟子()
计相失态,盖因产量惊人。
看着户部判官最终核算出的数字,陈执中喉头几动,用颤巍的双手将纸张捧起,走到赵祯面前,双手恭敬呈上。
什么情况?
百官不明所以,翘首眺望,满心好奇。
只听陈执中激动道:“恭贺官家,玉米亩产六石以上,土豆亩产可达十五石。”
什么?
玉津园农田之旁,顿时炸开了锅。
百官群情耸动,一个个脸上全都写满震惊,不可思议。
章得象颤声问道:“昭誉,你确认没算错?”
“绝无差错。”陈执中的回答掷地有声。
三司使与度支判官亲自计算,没有比这更权威的数字了。
原本一脸难以置信的百官,此刻表情各异,大多数都是惊喜与激动。
以农为本的时代,士大夫们太清楚那两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亩产六石,甚至十五石的粮食,简直不敢想。
即便普遍种植后,不及这般精耕细作,产量有所下降,那也不得了。
那个土豆,哪怕亩产只有十石,不,七八石,百姓家中也会多出不少余粮,青黄不接之时,便是救命之物。
难怪陈执中失态,现在他们全明白了,大部分人都有类似反应,有人甚至激动的嚎啕大哭。
明白了!
来龙去脉已经显而易见,为何八王爷会抱病奔走,为何捧日军会进驻陋巷,根本不是为了那些所谓的金银财宝。
这几株庄稼,比数十万贯银钱金贵多了,堪称是无价之宝。
今日伴驾,也根本不是所谓观稻,而是认识新庄稼,见证惊人的产量。
继而……
有人看向官家赵祯,脸上虽然洋溢着笑容,但并无太多震惊,显然早就了然于心,今日也是有备而来。
朝堂上没有糊涂虫,官家是何用意,百官心知肚明。
范仲淹恍然大悟,官家不仅没有放弃,而且直接出大招来反击,震撼效果超乎想象。
杨三郎!
神奇庄稼是他进献?
难怪乾元节当日,官家要在金明池宣召他。
果是个神奇少年啊,一出手就非同凡响,也不知他从何处寻得这几样金贵庄稼?
大宋境内从未有听说有此等作物,莫非是异域而来?
惊喜之后,百官心中全都泛起了同样的疑问。
章得象代表百官问道:“官家,敢问此三作物是何来历?”
“此事说来话长,或许该从雍熙年间说起。”
雍熙?
太宗年间?
百官不禁面面相觑。
赵祯笑道:“昔年皇祖心忧天下,曾召见了一位奇人入宫,请教富国强兵,安邦抚民之策。”
呃……
雍熙年间至今已经五六十年,大部分人当时要么尚未出生,要么还是孩童,谁知道那些陈年旧事。
倒是有史籍记载,可太宗召见的人多了,焉知官家说的是谁?
“扶摇子,希夷先生,想必有卿家想到。”
赵祯随后的一句话,百官再度哗然。
扶摇子陈抟?
哦对,太宗确实召见过此人,可是与这些庄稼有何关系?
只听赵祯续道:“希夷先生进言不少,皇祖、父皇,乃至朕都受益匪浅。
当时天下初定,饿殍遍野,皇祖甚是忧心,希夷先生称愿云游四方,寻访良种,安民之策……”
不是吧?
听起来言之凿凿,可是陈抟已经死了好几十年了,又如何完成对太宗的承诺?
难不成……
有人目光落在杨浩身上,与这个少年有关?
赵祯全不在乎百官反应,续道:“众所周知,希夷先生羽化作古,皇祖听闻之后,甚是遗憾,父皇与朕亦以引为憾。
却不曾想到,希夷先生竟还在人世,并完成了昔日对皇祖的承诺。”
陈抟还活着?开玩笑了吧?
昔年陈抟去世时已然一百一十多岁高龄,已是人瑞。而今若还在世,岂非一百七十多岁?古来罕有。
且其亡故,天下皆知,而今“复活”,着实莫名。
意料之中,赵祯一挥手:“杨三郎,你来向众卿说明。”
“遵旨。”
杨浩再度隆重亮相,朗声道:“诸公,去岁小子曾在渭河边见到两位老者,其中一位鹤发童颜,宛若仙人,时常高卧安睡。
清醒之余,则与一位状若乞丐,名叫洪七公的老者对弈,小子有幸在两位异人身边打杂,侍候月余。”
高卧安睡?
陈抟似有睡神仙的称号。
洪七公又是谁?
只听杨浩续道:“后来两位异人相约去华山继续对弈,鹤发童颜老神仙称要回去一尽地主之谊。
便叮嘱小子携带种子前来东京,呈送官家。”
杨浩自始至终没有提过陈抟之名,但睡神仙、华山、地主之谊这些关键词,暗示意味浓重。
再加上赵祯先前那番话,百官们几乎全都先入为主,不免为之惊叹,却也觉得玄乎。
毕竟只是少年人一面之词,匪夷所思,难以置信。
但还是那个问题,没有证据否定。
而且玉米、土豆,这些见所未见的庄稼就在眼前,是最有力的证据。
但是,很大一部分仍旧不大相信,认为是一场双簧表演。
兴许是官家从异域得到种子,然后假托陈抟之名。
借助鬼神之名,达到某些政治目的,此乃惯常手段。
官家既然言之凿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