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卿所言不错,尹洙献瑞之举确实仓皇,这祥瑞之物也粗制滥造,如何能服众呢?”
皇帝赵祯一声叹息,仿佛是在赞同章得象,但所有人都听得其中弦外之音。
“晏卿,以为如何?”
赵祯的目光从最后面的范仲淹、韩琦二人身上扫过,见他二人始终沉默,便瞧向集贤殿大学士晏殊。
“官家,尹洙不是鲁莽之人,这么做或有别的原因吧!”
身为大宋宰相之首,晏殊心如明镜,这可不单单是一个祥瑞认定的问题。
就在八月初,范仲淹升任参知政事,韩琦为枢密副使,欧阳修、余靖、王素和蔡襄为谏官,开始推行所谓新政。
朝野反对的声浪不小,甚至两府多位宰相也不赞同,这时候与范仲淹关系密切的尹洙上疏献瑞,难免意味深长。
晏殊本人并未参与新政,态度有所保留,但新政的主力富弼是他的女婿,范仲淹与他亦有师生之谊,可谓关系密切。
两边都不好得罪,说话不得不公允一些。
赵祯淡淡一笑道:“此物确实粗糙,历朝历代也都不乏假借献瑞投机之人,确实不易提倡。
不过诸卿可能有所不知,就在陕州黄河大堤,挖出此碑的地方,弥勒教原本准备了一块更为精致的石碑,上面也刻着一行字。
与此碑极为相似,仅有一字之差——小月东边走,此物一出天下灾。”
在场诸臣心中皆是一震,章得象顿时有些后悔,若是如此,自己刚才显然有些失言了。
赵祯续道:“若是没有祥瑞,就要有谶语了,渭水黄河皆发大水,京西路灾民聚集,人心惶惶,诸卿以为该如何选择?”
“恭贺官家,天降祥瑞,此乃我大宋之福。”参知政事贾昌朝第一个道贺。
如此情形,还能说什么?
诸位相公只得承认并恭贺,朝廷随即下旨,庆贺祥瑞现世,以安百姓之心。
“夏卿,光化军之乱可查清楚了?”
枢密使夏竦当即道:“回官家,如您所料,背后确有弥勒教的身影,南阳一带确有不靖,枢密院已经调集京西路兵马前往平叛。”
“管辖各军兵马,收集军情,调兵平叛乃枢密职责,光化军之乱,枢密院有些掉与轻心了。”
赵祯沉声道:“若非李迪发现弥勒教在潼关、陕州一带以施粥赈济为名蛊惑人心,征集青壮。
尹洙又以祥瑞击破其谶语惑民的不轨之举,只怕南阳,乃至整个京西路都将一片糜烂。
“臣有失察之过,请官家降罪!”夏竦脸色铁青,额上微微冒汗。
京西路已算是中原京畿之地,若让弥勒教有机可趁,流寇泛滥肆掠,后果不堪设想,枢密院的罪过也就大了。
赵祯摆手道:“罢了,听闻商州又有流寇郭邈山造反,小心与光化叛军沆瀣一气,尽快调兵平叛吧!”
“遵旨!”
赵祯叹道:“弥勒教的妖人而今是越发猖狂了,整治刻不容缓。”
晏殊当即道:“政事堂会立即制定对策,与地方州县联手查处弥勒教妖人。”
“尽快!”赵祯叮嘱道:“无论是弥勒教的妖人,还是居心叵测的野心之辈,大都是借灾荒之际,人心不稳,蛊惑人心,兴风作浪。
此番关中与京西路赈灾不及,便可给妖人可趁之机,要吸取教训啊!”
三司使陈执中道:“回官家,这两年因西北战事,关中常平仓供给军粮,多有亏空;奈何又连年灾荒,未能及时补充;偏生黄河决口,道路堵塞,赈灾粮食运送不及。
此事教训深刻,三司与各路转运使将商讨定计,尽快补充各州县常平仓,确保应急粮食储备。”
“尽快执行,大宋这几年灾害不断,经不起频繁折腾。”
赵祯沉声道:“对了,此番陕州救灾井然有序,未生纷乱,也未有疫病出现,还利用灾民中的青壮整修黄河大堤与附近道路。
据尹洙所奏,是采用了李迪外孙沈放所献的救灾安民章程。朕看过了,颇为详尽,事实证明亦颇有效果,朕意推广到各路州县,作为往后救灾的统一章程。”
内侍早已将章程誊写多份,分发到各位宰相手中,众人看过之后纷纷点头。
“单独每一条倒也寻常,但整理为完备的章程细则便大有不同,条理清晰,行之有效,细枝末节亦头头是道。”
章得象似乎为了弥补先前的失言,赞同道:“若推及各州县,并因地制宜,严格执行,往后赈灾安民必将事半功倍。”
贾昌朝赞道:“妙哉,不愧是沈相曾孙,李太傅的外孙,沈放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地,殊为难得啊!”
话是这么说,但几位宰相不约而同有些猜疑,甚至是“鄙视”。
他们并不认为十四五岁的沈放,有如此才华经验。不出所料,那般细致,面面俱到的章程是为政多年,经验老道的李迪执笔。
也不知李迪是出于什么政治考虑,还是为让外孙扬名,竟推到沈放头上。
赵祯淡淡一笑,默然不语,他也有过同样的疑惑,但随即便有了答案。
是一个名字——杨浩!
一个籍籍无名的关中乡间少年,但李迪与尹洙的秘奏中不约而同都提到了此人。
两位大臣都很诚实,没有隐瞒,尹洙提及察觉流言,识破弥勒教埋碑造谶,图谋不轨的正是杨浩,但其本人不愿留名居功。
李迪更是直言不讳,安置灾民的章程不是沈放,也不是他本人的手笔,而是出自——杨浩。
并且发现弥勒教蛊惑灾民,暗中征集青壮前往南阳,也是杨浩,一个不愿扬名的低调少年。
赵祯有些惊讶!
一个少年郎,能有如此眼光见地?但李迪信誓旦旦,言辞间对这个杨浩赞誉甚高。
其中也提到了杨浩的种种古怪神秘之处,并送来一个见所未见的神奇物事。
宰相们已经走了,赵祯盯着御案上的矿泉水瓶看了许久,也试着触摸,甚至是按捏。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器皿,李迪也声称是杨浩的盛水器物。
可是材料形制相当古怪,见多识广的赵祯同样一脸茫然。
按照李迪的说法,唯一的线索大概就是瓶盖处的那串古怪的字符,或许从中可以寻得蛛丝马迹。
赵祯当即吩咐下去,并着皇城司派人前往关中,详查杨浩的来历与底细。
皇帝生出了好奇之心,而且这个聪明卓见,低调神秘的少年,即将前来东京。
第二十三章 东京,我来了()
再次踏上官道,从陕州经洛阳前往东京。
陕州灾民安置有条不紊,局面已然稳定下来,尹洙一人完全可以应付。
朝廷大军也已开赴南阳、襄阳一带平叛,光化军之乱平定完全是时间问题。皇帝赵祯体恤宣抚使李迪年迈,命其返回西京洛阳坐镇,盯着大局即可。
沈媛、沈放兄妹将李迪送到洛阳后,启程返回东京,为其母祝寿,杨浩一家正好顺路同行。
路上杨浩本意乘坐马车,谁知沈媛把自家婶娘和妹妹请去同车。沈放则弄来一匹马,让杨浩与他并骑而行。
失了燕云、西北草原的大宋,马匹是稀缺之物,仅有的少量马匹大都是征调为军马。
民间仅有少数被军旅淘汰,或是川滇一带的驽马、挽马用来拉车、耕田,骑马之人少之又少,大都非富即贵。
沈放就属于这一类。
昔年沈伦为宰相,因其祖籍太康乃京畿之地,土地紧俏,不便封赏。太宗皇帝便在陕州划出五千亩地赐予沈伦。
数十年下来,形成了规模不小的沈家庄,除了种地存粮,灾荒之年捐粮赈济之外,还养了数十匹良马。
沈放便从中精挑细选的了两匹,分别由自己和杨浩乘骑。
鉴于古代交通情况,骑马是极有用的技能,杨浩欣然接受。
不过两世为人,第一次骑马,难免有些狼狈。
沈放一边笑,一边从旁指导,半日之后杨浩掌握了一些基本技巧。好在一行人走得本就不快,正好策马慢行,逐渐熟练。
“你很聪明嘛,学的很快,不过嘛,也是我这个师父教的好。”沈放难免沾沾自喜,往自己脸上贴金。
“那就多谢沈公子喽!”
话说回来,杨浩不免有些好奇,东京城里的将门子弟舞枪弄棒,策马扬鞭不足为奇,但沈放是宰相子孙,家学渊博,该以文见长才是,怎地反其道而行呢?
旁敲侧击询问一番,沈放叹道:“杨三郎你有所不知,我与阿姐是一奶同胞的龙凤胎,
阿姐自小聪慧,琴棋书画,经史子集无一不通。
我却恰恰相反,除了被祖父逼着练了一手好字,勉强念了几本圣贤书之外,便再也读不下去……和阿姐一比,天壤之别,父亲没少责备。”
杨浩完全理解,大多数人都感受过“别人家孩子”的压力,沈放更是不巧,偏生有个“学霸”同胞姐姐做参照,相形见绌之下,处境可想而知。
沈放叹道:“其实我不喜欢读书,反倒是喜欢策马扬鞭,舞刀弄剑,行侠仗义…希望有一天可以驰骋疆场,为国建功,成为盖世英雄。
可父亲却总骂我没出息,不上进,非得把我送去太学读书,结果惹了一桩祸事……这才跟着外公一道出京避祸。”
杨浩心如明镜,沈放偏向从武本质上没错,奈何宋朝偃武修文,武人地位不高。出身宰相门第,文华清贵的沈父不赞成也在情理之中。
父子俩因此心生芥蒂也不足为奇,却不知沈放惹下了什么祸事,需得逃出东京避祸。
“那此番回东京,令尊会责罚于你吗?”
沈放叹道:“责罚是肯定的,不过应该会轻很多,仔细说起来,多亏你了。”
“我?”杨浩不由诧然。
“就是你那份安民救灾章程,尹判官上奏朝廷,署名是我……”
沈放讪讪道:“阿姐说,此事即便朝廷没有奖赏,也能扬名出彩,光耀门楣,父亲一高兴,她与母亲再帮着求情,父亲多半能原谅我!”
“如此便好!”
“可那个章程是你的,我……”沈放有些不大好意思。
杨浩摇头道:“是你的,是你花钱买的,尽可心安理得。”
“好吧,总之还是谢谢你!”
沈放道:“对了,那天我看到尹判官找你,要为你请功,你为何拒绝啊?
这份功劳不小,说不定能得个承奉郎一类的官职,出身大有不同,甚至可以让给你直接入太学读书,将来科考为官。”
怎么?
继沈媛从杨雪口中套话后,沈放也加入探查底细的行列了?
更让杨浩为难的是,该怎么回答?
那天若是其他人提及请功举荐,没准杨浩会欣然接受,但偏偏是尹洙,一个庆历党人。
庆历新政已经开始了,但杨浩比谁都清楚,一年多后将以失败告终。
范仲淹外放,客死他乡,除了富弼与韩琦、欧阳修等寥寥数人依靠个人能力再度崛起外,大部分人从此前途暗淡。
尽管同情他们,但庆历新政问题太多,时机也不对,初来乍到的杨浩不准备贴上,或被贴上庆历人的标签。
毕竟未来,大宋的党争将愈演愈烈,何必此时蹚浑水呢?
既然来了大宋,肯定想要混出点名堂,但不必急在一时,必须选个好时机。
而今才十五岁,有老天爷借的十几载光阴,杨浩一点都不着急。
这些话自然不能告诉沈放,杨浩笑道:“跟你一样,不喜欢整天之乎者也,对读书科举也无甚兴致。”
“是吗?”沈放狐疑地看着杨浩,显然不大相信。
“是啊!”虽然有些心虚,但杨浩还是强做笃定。
沈放眉头一动,笑而不语,沉吟片刻后问道:“那你去东京打算做什么?”
杨浩笑道:“做点小买卖,养家糊口。”
“切…你可是担心弥勒教报复?”
沈放自问自答道:“不必担心,外公和尹洙,还有我与阿姐都会保密的,而且听外公说,朝廷已经下旨追剿查抄弥勒教了,尽可放心。”
杨浩目光扫过官道上形形色色的路人,又瞧了瞧随行护卫的兵丁,笑道:“东京乃天子脚下,相信宵小之辈不敢造次的。”
“你不要太乐观,弥勒教是不敢在东京造次,但地痞流氓在所难免,还有些纨绔子弟,你且小心。”
沈放叮嘱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你这个人…不错,我交你这个朋友。到东京之后有事来找我,我沈放在东京也算有几分薄面。
当然了,首先我得一尽地主之谊的,到时候带你去东京好玩的地方……不过可能要等一段时间,刚回家,恐怕不方便出门。”
杨浩抱拳:“那就先谢过沈公子了。”
“客气什么?趁着如今有时间,再陪你练练骑术。”话音落地,沈放顺手一鞭抽在杨浩坐骑的马股上。
马儿吃痛,骤然奔跑起来,杨浩顿时大惊,死命拉住缰绳,夹紧马腹这才没有跌落马下,但样子难免狼狈。
沈放瞧在眼里,不由哈哈大笑,尔后策马追了上去。
沈媛闻声从车窗探身瞧去,但见夕阳下,两个英姿少年策马奔驰,一条黄狗紧随左右。
极目远眺,高大宏伟的东京城已然在望。
第二十四章 人世间该有的模样()
东京,我来了!
站在新郑门前,看着高大的东京城楼,杨浩很想大喊一声。
不过瞧见城门守军警惕的目光,为了不被当成疯子,杨浩最终选择了低调默念。
灾荒之年,外地人进入东京是要严格盘查的,好在随身有京西路宣抚使李迪开具的文书。
凭此文书不止能够顺利进城,还可以前去开封府落户入籍,加之有沈公子同行,进城很顺利。
沈家早有人在城门口来接,杨浩只得与沈家姐弟就此别过,带着婶娘、妹妹,以及大黄狗踏入了东京城。
一提到东京,杨浩首先想到的便是清明上河图。
张择端妙笔鸿篇,将东京城池风物,市井百态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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