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里竟然不缺盐,这是平民百姓家不可想象的。煮粥的粮食就是黄米和小米,又称作黍和稷。煮好粥温在灶上的大锅里,把叠好的袍子放在灶台上,她就到南厢的柴棚里睡觉去了。这个四面透风的棚子里有一张木板搭成的床,她有时候白天困了就在上面睡一会儿。
耶律喜隐在屋檐下看着小丫头做完饭一头栽到柴房里睡着了,撇了撇嘴角。这样的傻丫头哪里用得着蒙汗药,这一觉她睡到天黑也醒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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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于越王城()
这天丽日晴空,暖风醉人。在苍天眼里,大地上的高低贵贱都是一样的蝼蚁尘土,它总是把阳光温暖一视同仁地送到每一个角落。
当张阿三推着鸡公车走进土围子的时候,见耶律喜隐穿了件做工粗糙的新夏袍,大马金刀地坐在他的位子上依旧在晒太阳,显然是正在等着自己。
他扫视了周围一眼,满意地笑道
“看来王爷想好了。咱们屋里谈,别让外面的人听见。”
二人进了屋子。这是个一明两暗最普通的北方民居。中间堂屋空荡荡的,只在门口靠东墙有个烧炕的灶。灶上面一口大锅里常常煮着热水,供喜隐洗濯。堂屋一边一道隔墙,上面各有一门。透过挑起的门帘可以看到东屋是睡觉的地方,靠南窗砌了一溜大炕西屋摆了一张黑漆八仙桌,几把椅子,既可以吃饭也可以看书写字。二人就西屋的桌子旁边坐下。桌上有一个粗瓷茶壶,旁边摆着几只同样质地的茶碗。
喜隐指一指茶壶道“喝水自己倒。”
张阿三也不客气,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看看是凉开水,仰脖喝了。也给喜隐倒了一碗,笑道
“没人伺候热茶,王爷也只好喝白水了。”
喜隐把碗一推,道“先把你们的计划说来听听。要是做不靠谱的蠢事,本王才不会跟你们趟浑水。”
阿三道“好,王爷痛快,那我也就开门见山。耶律贤为了和大宋打仗,把军队都调到幽州,就是你们的南京。各地只有少数军队驻扎。比如上京城,据在下所知,最多不过两千守军。下面州县多则三五百,少则一两百。像这个祖州,因为有王爷在,才有两百兵卒。估计整个临潢府周边都加起来不过五千兵马。所以现在是夺取上京的最佳机会。上京是契丹的祖兴之地,一旦控制了上京就可以和钠钵大营分庭抗礼。”
喜隐点点头“有道理,朝廷调集二十万大军和宋国作战,西北、西南、东北各地的边防也不能撤,像上京这种地方自然空虚,正是有空可钻。不过本王疑惑的是,你们的人在哪里?有多少人?在大辽的心腹之地上京,你们凭什么兴风作浪?”
张阿三咽了口吐沫。心想这个王爷还真厉害,不是糊里糊涂上贼船的人,一眼就看到关键问题所在。这个计划说起来高明,要是能在辽国大后方的心脏里竖起一杆反旗,另立一个朝廷,对钠钵皇廷将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但是这个计划其实是一个空想,原因就是无法动员一只可以将这个计划付诸实施的力量。从外部派进人马显然不现实,策动一只军队造反起义,就像五年前黄龙府卫将燕颇那样,也没有那么容易。现在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支力量,只是人数有些少。
“我们有一支军事力量,虽然人数少了些,但个个都是骁勇剽悍的勇士,最适合做黑虎掏心的尖刀。”
“少了些,那是多少人?”
“五百人。”
“哈!哈!哈!”喜隐狂笑起来,笑得差点流出眼泪。“五百人,就说要助本王登基!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吧。亏得你还煞有介事,害得本王居然还认真和你谈,你们当本王是傻瓜?哈,哈,哈!滚,滚,滚!”
“王爷别笑,刘邦最初的追随者不过百人,刘邦起兵时身边只有关、张二人。后来刘邦得了整个江山,刘备也三分天下有其一。人少怕什么。我说的这五百人只是近在咫尺,可以马上用的人。别忘了您还有宋国这个强大后盾。这五百人就在祖州越王城。前年的幽州之战,宋国有一批军队被俘安置在各地,这是其中的一部分。他们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骁勇武士。两年来他们暗置兵器甲胄,早就准备起义。越王城离祖州只有二十里,一旦发动瞬间可达。他们人虽不多,但对付这座监牢的守兵绰绰有余,完全可以把王爷救出去。然后出其不意趁虚杀到上京。只要占领了上京城,有王爷的号召力,有宋国的金钱,就可以招兵买马迅速扩充实力。辽国和平日久,现在连年打仗,国库枯竭,百姓困苦,到时候王爷以和平为号召,还怕不能天下归心吗?”
契丹人和许多北方游牧民族一样,习惯于用战争的俘获扩充自己的州县人口。契丹广大的地盘上很多州城都是由被征服民族的俘虏组成的。祖州下辖二县一城,即长霸县、咸宁县和越王城。长霸县的人口是渤海国扶余府长平县的移民,咸宁是渤海国辽阳百姓所建。而越王城则是耶律阿保机的伯父耶律释鲁的私城,是他在战争中俘获的党项、吐浑奴隶的放牧之地。高粱河之战俘获的一部分宋军也被安置在这里。
其实五百人也是张阿三夸大了的数字,在那里的宋军俘虏只有他说的一半。不过在张阿三看来,二百多人和五百人差别并不大,同样都是少得可怜,但对付祖州的驻军足够了,靠突袭占领上京也不是不可能。当然这没有必胜的把握,但那二百多人都是不惜一死的亡命之徒。
喜隐怔了怔,这话显然是花言巧语。看来宋人虽有谋略,根本没有足够的实施力量。他们想利用他在耶律贤背后捅上一刀,不管能不能成功,对于赵普来说都是有益无害。但是对方的满口胡言中有一句话打动了他,就是这几百人能够把他救出去。利用是相互的,他也可以借这些人的力量逃出生天,甚至登上大宝。现在除了这批亡命之徒还能指望谁来救他呢。只要能活着出去,就是蛟龙入大海雄鹰上青天,就有的是机会。他收住冷笑,说道
“上京留守手中有直接控制的亲兵,上京附近州县还有不少王公贵族的私家军队。朝廷手上的二十万大军分分钟可以调兵北上。区区几百武士别说能不能占领上京,就是一时占了又怎么能守得住?招兵买马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
喜隐要是知道连五百人都是虚数,其实只有二百多人,可能连这番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三依旧是面不改色,振振有词道“王爷别忘了,辽宋正在打仗。赵少保说了,只要上京兵变发动,宋国就会发动全面进攻。到时候耶律贤必定首尾难顾。五年前,一个小小黄龙府卫将燕颇杀死监军起义,区区两千人据守黄龙府两个多月,在辽廷的围剿下出走兀惹国,现在还在那里和朝廷对抗。当时辽国外无战争,可以全力以赴对付造反。燕颇也没有宋国这样的强大外援。他一个小小卫将尚且不惧朝廷,以王爷的身份和现在的处境、机遇难道都不敢一试吗?”
日将正午的时候,张阿三将土牢里清理出来的垃圾倒在祖州城外的旷野里,然后推着空的鸡公车匆匆赶回家去。
这是一条相当平整宽阔的驰道,可以并排行驶四驾马车,畅行无阻地直通上京城。它有一道高高的路基,从地面隆起一人高,横穿过它的小道和河流都从深挖下去的桥洞里通过。五十多年前契丹的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死后就是从这条路运到祖陵的。至今在祖州还有一座石房子,就是尸体暂厝的地方。当时这里只是一条普通的车道,后来为了历代子孙前来祭奠,这条路便修成了标准的驰道。
头顶上的太阳一天比一天热,道路两旁的田野上绿色也越来越浓郁。一群群的羊和马在波涛般起伏的草地里徜徉。刚刚过了芒种,芒种就是忙种,在开垦出来的几块农田上,有人正扶着犁赶着牛在田里耕地播种。
张阿三走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回上京有四十里路,足足要走两个多时辰。他还要挤出时间停下休息吃饭,和朋友们见见面。路走到一半的时候就见到了一片房舍,这就是他和耶律喜隐说到的越王城。
越王城历史悠久,比祖州城的建成时间还要久远。当年耶律释鲁建这座城的时候头上有于越王的封号,所以这座城原先应该叫做于越王城。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被叫做了越王城。
进了城转进一条巷子,推开柴门,一个汉子迎了出来。这个汉子身材高大壮实,长得相貌端正,只是脸上有两个疤。一个在额角,是宋军的军印,既小又浅,并不显眼。另一个在脸颊边,粗拉拉结了个大大的疤,一眼就知道是个奴隶烙印。他的身份不言自明,是一个宋军俘虏。
“大哥,怎么这么晚,快进来,都在等你呢。”
“二虎兄弟,对不起,来晚了,和那个囚徒费了不少口舌。”
二人进了正面一间四面漏风的破草棚。里面有一张粗木桌子四条板凳,三个男人正坐着说话,见他们进来都站了起来。一个年轻人端着一个大粗瓷盘子跟在阿三和二虎后面进来,瓦盆里是一条冒着热气的煮羊腿。
六个人坐下,年轻人将桌子上的一摞小盘子在每个人面前摆上一个。张阿三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刀子,大家便轮流用它从羊腿上割肉沾着盘子里的盐大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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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运筹茅庐()
大中午的聚在一起吃肉是件不平常的事。这里的人家一般都是早上吃完饭去干活,最多带点干粮,日暮收工才吃晚饭。今天为了张阿三来,大家特地三更起床干完了分配的活,专门聚在一起。
张阿三常来,每隔几天,冬日十天,夏日五天,就来收一次柴、米和羊肉送到祖州土牢。这是上京的一个商号做的一个小买卖,张阿三是那间商号的伙计。想要做这个买卖并不容易,阿三费了不少心机,既要走通祖州牢头的门路,又要在越王城上下打点。不然他就不能直接到城里收货,更不能到这里的汉人战俘手里收。
这几个人都是高粱河一役的宋军战俘。被当作奴隶分配给了皇族仲父房,安置在这里。越王城现在是仲父房的族产,由朝廷和族**同派人管理。所有收入供族中分配,上交朝廷的税收是普通州县的一半。二虎他们这样的降卒要无偿完成族中分配给他们的繁重劳动。在完成任务之余,才允许他们挤出自己剩下的很少一点时间砍柴、养羊和开垦土地。这些土地属于族产,只有上面的收获可以归于辛勤劳作的人。他们用这些劳动的收获换些零用钱,略为改善一下生活。
张阿三就是在收货的时候认识了他们,因为是同族又价格低廉,便有了生意往来。在旁人眼里他们凑在一起吃东西只是做买卖熟了,有些人情往来,并不以为稀奇。
其实所有这些都是遮人耳目的烟雾。张阿三所属的上京商号是一个潜伏了很久的宋国情报站。张阿三自然也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确是赵普幕僚,原名张伯尧。半年多前才接受了开封的指示从南京辗转到上京专门策动反叛的。上京商号属于南京总店,找个理由从南京派个伙计来不会引人怀疑。他费了很多周折才和越王城的这批人联系上。他选择了这些人既是因为这个地方地理条件优越,正好在上京和越王城的中间又因为像这样能有两百战俘同时安置在一个地方的实在少之又少。
“大哥,说好了?什么时候干?”二虎割了一片肥肉放进嘴里嚼着问道。
“那个老狐狸开始听说咱们只有几百人,想打退堂鼓。不过就像咱们料定的,他肯定要搏一把,最终还是答应了。说好了十天之后就动手。你们怎么样?”
“要我说,大哥费那么大劲不值得。何必要他点头,到时候把他抓起来不由他不干。”一个脸上有道刀疤汉子接过刀子使劲割下一大块肉,抓在手里一边撕着吃一边说道。
“还有更省事的。上京城里有的是宗室,直接杀到上京,抓一个当傀儡。何必费劲去劫死囚牢,还要和那个王八蛋废话。”他旁边那个瘦得像个猴子的人道。
“恨死这些契丹狗了,干嘛拼了命保那王八蛋,不如索性让二哥做皇帝。”另一个五短身材的矮胖子说道。
“对啊!有这功夫,咱们最差也能上这山当个山大王,比做契丹人的狗强得多。”瘦子朝身边的矮胖子点头道。
“要我说,既然能上山干嘛去做响马。在山里一直往东北走,据说山是通着的,只要走上两千里,就到了生女真地界。他们和契丹人是仇敌。咱们要是不愿意呆在那儿,就可以绕道回家了。只要能回家,就是走上几年我也愿意。”端肉进来的年轻后生道。
他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生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嘴边上长着黄色的绒毛。
“听我说,好兄弟,这件事早就商量过多少次,已经定了,不能翻来覆去,那样就什么也做不成了。这个契丹死囚就算是个王八蛋,但他毕竟是契丹人的太祖皇帝的亲孙子。只有他才有号召力,能把反对当今契丹皇帝的夷人联合起来,在契丹的地界招兵买马。不然凭咱们几个汉人在上京根本就没有立锥之地。大哥要我们保扶这个王八蛋另立朝廷,和钠钵大营的皇帝打擂台,自然有他的道理。只有这件事成功,将来这个王八蛋真的坐稳了皇帝宝座,咱们才可以堂堂正正回家。”
众人沉默了片刻,刀疤道
“二哥,我们都听你的。说归说,大家心里都明白,大哥找我们是为了什么。咱们不能忘恩负义。”
二虎道“不但不能忘恩负义,而且只能靠朝廷的支持咱们这些陷入绝境的人才有机会成功。”
矮胖子垂下头道“我也听大哥、二哥的,本来就准备拼命的,能干一番大事是咱们的造化。真的能帮朝廷夺回幽云,咱们高粱河的仇也就报了。我的二弟就死在那一战,我想起来就心疼得要死。”
猴子道“干就干,老子当牛做马的日子早就过够了。”
战俘的命运极其凄惨,他们根本不被当人看待。当时被俘的人大部分都死了,因为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