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请坐。宋王回去了?”
“回去了。”
“外甥呢?我记得是叫留礼寿,是吧?”
“也叫丫头抱回去了。”
燕燕刚才让幺妹打横摆了两副碗筷,指着说道
“阿钵,幺妹你们坐下,边吃边帮着倒酒添菜,下人都不用,咱们一家人说说话儿。”
幺妹大大方方答应了在靠近皇后的一边坐下,留下一个挨着王妃的坐位。阿钵仍是站着。
“今天是给齐王吊丧,按说不应该顾着自己吃喝。但老百姓办白事也是要摆宴的,咱们就借大姐的宝地一起说说话。幺妹,你给几个杯子里都倒上酒。”
等幺妹倒好,燕燕端起白玉小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其他四个人都端起酒杯看着她发愣,阿钵也接过幺妹递给他的酒杯拿在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莫名奇妙地有些局蹙。
燕燕笑了笑,说“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觉得大家一起吃个饭奇怪吗?这里都不是外人。幺妹就和咱们的妹妹一样,不是吗?”
阿钵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回到桌案上道“阿钵谢皇后的酒。皇后和家里人聚会,奴才就退下了。”说着朝着大家鞠了一躬,就要转身。
“阿钵,你别走。我正要说这件事。”燕燕看了看胡辇的脸色,见她并不像阻止,便接着说道“大姐刚才和我说要和阿钵成亲,我看是件好事。今天凑着姐妹都在就把这事挑明了。阿钵以后不要再自称奴才。就是大姐听得下去我们也都听不下去了。”
一番话说得在座的诸人都大吃一惊。
萧胡辇没想到燕燕的态度变化如此之快,这样就接受了阿钵。二嫚大感意外,以前风言风语听到不少阿钵的事,刚刚宋王还在用污言秽语骂他,没想到转眼已经是皇后认可的大姐夫!幺妹心思玲珑,转眼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里直为大姐高兴。
最惊愕的要数阿钵本人了。他对王妃一片真情实意,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要高攀契丹的国舅族。在当奴隶的日子里,挨冻受饿,像蝼蚁一样被人践踏。他被分到齐王府当马奴,他的桀骜不驯惹怒了马伕头。那是一个卑劣的小人,会用最污秽的语言咒骂,用马鞭劈头盖脸抽打。因为他企图逃走和反抗,每天晚上马伕头都给他戴上脚镣和手铐,让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吃别人剩下的饭菜。不论天寒地冻都把他扔在马厩里。有一次被王妃看到,恨恨地抽了马伕头一顿鞭子,让他做了贴身护卫。从此那个马伕头就成了向他摇尾乞怜的一条哈巴狗。他本来打定主意死也要逃跑。可是王妃的善良温柔融化了他心头的仇恨。在他眼里萧胡辇不是什么王妃,而是还给自己做人尊严的恩人,是年纪轻轻就历尽磨难的可敬可爱可怜的女人,也是一个志向高远杀伐决断的巾帼英雄。比起自己的部落联盟首领更加令他钦敬佩服。他情愿为她忠心效劳和付出生命。他发誓要像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样守护王妃一辈子,要是王妃愿意,他可以带她远走高飞,到蓝天白云之下一个没有尊卑贵贱的自由之地结为夫妻。但这在契丹是绝不可能的。
他听不懂皇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没有想到王妃已经公开向皇后宣战,更没有想到皇后竟会接受。不过他心里倒是涌起一股暖意,不禁对这个年纪轻轻的皇后刮目相看。
萧胡辇爽朗一笑,举起酒杯说道
“燕燕,今天我不当你是皇后,而是仍当你是姐妹。造化弄人,咱们姐妹命如转蓬,想不到今天能这样坐到一起,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按说齐王尸骨未寒,我是他的王妃,不应该现在就谈婚论嫁。可是你们或许都知道,我和他早就恩断义绝。现在人死了,更没有什么可顾忌。我和达览阿钵两心相印,决意结为夫妻。不管天涯海角,我愿意抛开一切和他永远相伴。阿钵,你要是同意我所说的,就在姐妹面前一起饮了这杯酒。”
胡辇如此,阿钵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以踌躇,抬起明亮英俊的脸庞,落落大方地一笑,双手捧起酒杯说道
“阿钵没有第二句话,如果相负天诛地灭。”那样子就好像他仍是一个英雄豪迈的酋长,在部众面前宣布他的婚事。毫无一点趋奉卑微之色。
燕燕见二人如此豪爽,当仁不让地说道“好。父王母妃都已经不在,我虽是小妹,可是说句不客气的话,皇后既为天下之母,大姐的事我也做得主。不管外人如何,咱们家里便认可了这一门亲事。二姐,你要是同意,就共饮了这一杯酒。”
二嫚向来温和柔顺,没有主见,早都连连点头,抬头饮了酒说道“大姐和皇后都愿意的事,我有什么好说,我当然赞成。”
“好。”幺妹笑着轻轻拍手。
燕燕探身对幺妹说“幺妹,那颗珠子呢?”
幺妹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丝帕折成的小包,打开帕子,一颗盈握大的珍珠露出来。宝珠灿若明霞,比窗外透进来的正午阳光还要绚烂夺目。一看就知是一颗千金不换的无价之宝。
燕燕笑吟吟地说“大姐,这是今天猎鹅皇上得的彩头。本来要留着给皇子做百岁的礼物。可是我觉得送给你们做贺礼更加合适。祝你们珠联璧合天长地久。要是不嫌弃就请收了吧。”
胡辇从前做太平王妃的时候,罨撒葛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见过。可是这是皇后妹妹的一番心意,不禁受了感动,有些眼眶发酸。双手接过来道
“妹妹的这番心意我怎么能嫌弃。我和阿钵在这里谢了。”
燕燕等她收好,从容说道
“姐姐,你刚才说过要放弃一切,到阿钵的家乡去生活。我倒有了一个想法。姐姐是杀伐决断的巾帼英雄。在西北生活多年,熟悉那里的山川地理军事边防,受到当地百姓的爱戴。比所有朝廷派出官员的资历才能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能不能去西北替朝廷镇守一方呢?依着我就任命姐姐为西北招讨使,可是这要皇上和朝廷同意。因为从来没有过先例也许不容易实现。但这也无妨。姐姐以齐王太妃身份开衙立府,无事时监督地方官,战争时节制军队统帅。阿钵刚才一番话说得很有道理,西北地域辽阔,万里边防,朝廷鞭长莫及,吏治清明是处置纷繁艰巨的根本。有太妃和阿钵这样文韬武略清正廉洁的宗亲镇守,何愁西北没有海清河晏。”
一番话说得众人既是耳目一新,又是目瞪口呆。二嫚和幺妹不关心朝政,更不懂边事,只是傻傻地听着。手里的酒都顾不上喝。
胡辇端着满满的酒杯,心里想,作为宗室皇亲镇抚西北,比起布衣毡帐放牧牛羊,当然是荣枯贵贱不可同日而语。自己和阿钵都只有三十多岁,如果有此机会也不至于虚度光阴,空置抱负。原来决心抛弃富贵是不愿偷偷摸摸做对不起身份的事,可是光明磊落得到朝廷钦命便无可自惭。只是不知道阿钵会不会觉得委屈,自己当初可是表示了决心做一个夫唱妇随的小女人的。
阿钵却想得更深。他本是一个胸有大志的豪杰,又早早阅尽世态炎凉,听了这番话不禁对皇后更加佩服。她既表示了真挚的亲情,又避免了皇室丢面子的尴尬,还给朝廷治理边政找到了一个事半功倍的办法。可是有一个疑问,他不相信如此精明的皇后没有想到朝廷不怕放虎归山,将来尾大不掉吗?
燕燕见大家发愣,说道“幺妹,你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大家倒酒夹菜。这里又不是朝堂,大家都随便些。”
幺妹赶紧给皇后把酒满上,又站起来给阿钵倒酒。往每人面前的的碟子里夹了些菜,自己也夹了一块鸭子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胡辇抿了一口酒说道“我不是一定要敲锣打鼓布告天下嫁给阿钵,给皇上和皇后难堪,那样并不是我的本意。可是如果仍保留太妃身份,就太委屈了阿钵。”
幺妹见皇后一时不知道如何劝解,便插嘴道“王妃娘娘何必管别人怎么想,只要皇后和家里人看重阿钵将军,那些虚名有什么关系,皇后不过是想厚待王妃娘娘和阿钵将军。”
二嫚也笑了,跟着说
“是啊,阿钵将军的家乡天高皇帝远的,谁闹得清楚。大姐愿意做太妃还是做将军夫人,还不是由你。朝廷的待遇还是要要的,不然怎么生活呢,难道还真的要去养牛放羊吗?我们这里锦衣玉食的,怎么忍心看姐姐受苦。”
阿钵又把杯中酒喝了。他一直站着,不肯坐下也不吃菜,只是喝酒来缓解略为紧张的心情。他本来话就少,现在更不知道说什么好。燕燕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道
“阿钵,幺妹说得对,大丈夫胸怀宽广,顶天立地,何必介意别人的眼光和说法。姐姐作为太妃可以继承齐王的封邑,不但有现成的土地人口,丰厚收入和人力物力,能继续过钟鸣鼎食的日子,还可拥有数百上千名府兵,随身护卫安全。否则太委屈姐姐了。回到你的故乡,你可以守护祭奠祖辈的魂灵,也可以重整旗鼓,东山再起。但是你要和姐姐一起代朝廷管理地方,包括你自己的部族也要纳税服役缴纳贡品,应召出兵作战。将来建功立业,封侯封王,朝廷一定会对得起你。到时候你给大姐挣来一副亲手挣得的封诰也不晚。”
阿钵心里赞一声皇后好心机好口才。软中有硬,既仁义厚道又有棱有角。先就给自己在西北的角色定了规矩。朝廷对西北的统御向来是重在优抚,只要遵守法度,成为各个部族的表率,又何患坐大。瞬间想了很多,都是腹中乾坤说不得的。可终是不能不开口,于是简单表态
“皇后和姐妹们的心意难得,阿钵不是不识好歹的人。阿钵愿意辅佐太妃尽忠王事,为朝廷保西北一方平安。”
这样一来有一个好处,他以后还是可以在外人面前称呼胡辇齐妃或太妃,总比直呼其名感到舒服些。
幺妹眼明手快又把他手中的酒杯满上,阿钵一口饮尽。将杯子放到桌案上,露出笑脸说道
“谢谢皇后,谢谢宋王妃和幺妹。请恕阿钵先告辞离席。不然大家都吃不好这顿饭了。”
胡辇先对他点了点头,又对大家说“随他去吧,咱们姐妹四个对着他,他拘束咱们也放不开。”
阿钵躬了躬腰走了出去。
二嫚仰头想了想说道“大姐,我应该送你点什么礼物呢?”
燕燕用筷子点着她面前的桌面道“我的这颗珠子价值连城,咱们几个姐妹的心意都在里面了。你啊,你就管好宋王,叫他不要再惹祸就行了。我看留礼寿那孩子怪可爱的,这可是李胡爷的一条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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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茶马边贸()
半个月之后,朝廷给齐王罨撒葛下了追册,封为皇太弟。这总算圆了这位先皇御弟的一个夙愿。可惜晚了十几年。要是穆宗皇帝在位时给了唯一的嫡亲兄弟这个封号,他一定会感激涕零。可是现在躺在怀州祖茔黄土中的齐王再也没有机会继承皇位。皇太弟的名号既像是安慰,又像是嘲讽。
萧胡辇继承了齐王的资产,将罨撒葛的姬妾和她们所生的儿女分银遣散,自领了太宗皇帝的永兴宫分的五千军兵去胪朐河畔像分封的藩王一样建立起太妃府,为朝廷守护这片广袤的西北边疆。
由于多了一个闰二月,三月的辽国易州,已如往年四月。暖风吹拂,温雨飘洒。桃李开过,百花竟放。入夜之后,城里的大街上除了金店当铺下了门板,很多商肆都挑起灯笼做傍晚最后一轮也是最旺一轮的生意。街边小贩挑起风灯,酒楼旅舍高张彩笼,街上人头涌动,车马辘辘。
易州是河北战略要地,地处太行山东麓末端。州内有狼牙山天险,山上留有燕国旧长城,山脚下诸多山水汇集成河,其中的易水河就是战国时期燕国的边境。燕太子丹在这里送别荆轲,一曲“风萧萧兮易水寒”,使易水之名流传千古。易水向东,越过数道河汊便是拒马河,两河在东南合流,合流之后的名称仍叫拒马河。
石敬瑭公元936年向契丹献幽云十六州时并没有包括易州。十年之后后晋灭亡,易州此时才降辽归入契丹。周世宗柴荣北伐打到易州,越过了易水,却止步于拒马河,从此易州一分为二。拒马河以西属宋,以东属辽。宋人称辽属易州为东易州,而辽人仍将它称为易州,又称岐沟关。柴荣收复三州三关十七县,三州即是瀛洲、莫州和易州,而易州其实只收复了一半。
后周北伐撤兵后,至今已有十三年不见硝烟。易州这片肥沃的土地又迅速繁荣起来。人类生命力就是如此顽强蓬勃生生不息,就好像野草一样,一年一度的春风就足以萌动生发。如今的易州统辖三县已经有了六万户,易州城中也是人烟幅凑,百业兴隆。
贯通南北城门的通衢大道和旁边两三条纵横交叉的街坊是夜间灯火辉煌的市中心,越往外灯光越加幽暗,七八条街道以外就是静谧的民房居住区了。
在这一带一条安静的街道上,有一个门面不大的院子,两扇黑漆的厚实木门没有什么特别。可是里面却十分宽敞,方方正正,里外三进。第一进和第二进的正房都是坐北朝南的五楹大厦。最后一进是个后花园,园中一座小楼。第一进院子两边是宽大的马厩,能容纳四五十匹牲口吃料的槽头上现拴着三十来匹精悍的良马。第二进院子两侧是打通的带架子的大货仓,里面黑压压堆着许多木箱麻袋和包裹。这里的建筑都显得结实朴拙,没有多余的油漆装饰,却也整洁实用。说它是个大车店,可是不在商业大街上,也不点灯开门招揽生意,说它是个富户宅院,又显得过于朴素寒碜。就连后院的小楼也是客房不像客房绣楼不像绣楼的样子。
前面的堂屋五楹打成三间,中间是门厅,东西两边都是沿着南窗一溜铺着干净被褥的热炕。现在西边的一间的炕上置放着矮几,几上摆了花生米、炸蚕豆、豆腐干几个凉菜,三个汉子正在喝酒。
“大哥,这可到边界了,这马是要送到哪儿啊。”说话的是一个尖嘴猴腮的年轻人,他用两只手指搓了搓五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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