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为咱们社学能出一个秀才已经是顶天了,没想到出了一位举人,还是解元老爷。”
“咱社学真厉害!”
“哪里,我觉得还是夫子厉害。”
“嗯,是啊,咱夫子教出了举人,自己当然更厉害?”
听到蒙童们的话,张老夫子不禁面色一红干咳一声。
张籍笑着道:“是啊,所以你们要好好读书。”
“没错,好好读书,将来中举人,当解元!”
张籍闻言继续笑着温言道:“能中举、能当解元固然是好的,但读寒窗十载榜之人寥寥,其结果未知,你们要记得为何读书,在我看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等大志可有,诚实勤劳、兄友弟恭、孝敬父母这些事情也不是小事,谨守本心更为重要。”
说到这里张籍顿了顿又道:“如咱们夫子一般,虽没有中举人,但他读书为了教授弟子,将来必有桃李满天下一日,在我看来,这比读书做官更值得敬重啊!”
这一番话,蒙童们年龄尚小多是没有听懂,依然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张籍,那眼神似是在说“虽然我们没有听懂,但是觉得好厉害的样子”大概和自己后世读书时听考入清北的学长报告时一样,你说的确是很对很好,但我们不懂。
张籍感同身受,他也明白这些道理都是需要年龄阅历来补足,不是几句话一两场报告就能明白的。只是希望他们今后有朝一日经历事情多了,能记起这些话。
堂中只有张老夫子面色怅然,唏嘘不已,在张籍对蒙童们说话时,他好像偷偷避过众人转过头抹了抹眼泪。
眼看课程是进行不下去了,张老夫子宣布自由读书,便和张籍出了讲堂来到家中。
屋内设施比年前好了许多,多了箱笼家具,桌椅也换了新的。妇人给两人倒茶水便退到了一边。
“年前你又是中了小三元,又是中了解元,族长为此两次祭祖,大加宣扬,今年开春许是有你的影响送来的蒙童多了不少,族长见我劳累又有了家室,便给了不少家什,族里供给的米粮也翻了一倍,我这的条件也就好了些。”看到张籍打量的房内的器物,张老夫子说道。
“辛苦先生了。”张籍看着张老夫子鬓间白发,不由得想起了无数和老夫子一般的大明乡村社学先生。
横渠四句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并不是大儒们的专属,微末的社学夫子们亦有功焉。他们也在默默无闻中,传承着千年的中华文明,一如后世无数的小学教师,力虽绵薄,功在千秋。
第二百四十一章 社学之中论文章()
许是回到了家中,张老夫子也没有了刚才在讲堂中时身为先生的架子,仿佛一个面生老相的中年乡人一般语气缓和了许多,师生两人由社学和夫子家中的变化展开话题唠着家常。
“张籍,我打算赴三年后乡试,你觉得如何?”不知怎得张老夫子忽的冒出一句话。
“嗯?”张籍一楞随即回过神来问道,“夫子怎得忽有此意?”
张老夫子现在五十多了,已经是知天命之年,无论是脑力还是精力、体力绝对不如少年人,而且那乡试三场,每场三天两夜,这么高强度的考试,夫子能撑下来吗?
张老夫子闻言,看着屋边一角用帘子简单相隔的小床道:“子曰五十而知天命,我本不应有此念头,但是……我还想试一试。”
虽然张老夫子没说出原因,但张籍看到夫子的神色已是明白了,老夫子这是想给继子承宣挣一份家业啊。
“张籍,你科场先达,不知解元郎何以教我?”张老夫子回身拿起一叠书稿交到张籍手中后说道。
“先生莫要取笑我,弟子往日学与先生,去岁不过侥幸得中,现在或可探讨一二,若是再如此称呼弟子,弟子不敢接过。”张籍连连摆手道。
“那探讨,就探讨吧,这些是我从这些日子写过的文章中挑选出来的。”张老夫子见此也不再客气。
张籍拿过书稿一看,大约十几篇,四书文和五经文都有。
唔,基本功是有的,还很熟练,就是在文风的掌握上跟不上潮流,立意上也颇为老套没有让人耳目一新之感……这就是张籍看完张老夫子文章的感受。
当下张籍抬起头说道:“夫子是否看过近些年的时文册子?”
“不曾,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妥?”张老夫子问道。
“夫子容禀,嘉靖年间前后七子引领科场文风,多言诗必盛唐,文必秦汉,此风蔓延至今科场文章多慕古人,但一味高古艰涩,取径太狭,故而后七子中又以李攀龙,王世贞等为首主张文章复古,当合而离,离而合,既需拟古,又不能陷入抄袭。弟子下场至今,时文多是以此而作,窃以为将古文融入时文之中为最佳。‘
张老夫子闻言皱眉道:“合而离,离而合,怎么解呢?”
张籍说到这里,笑着道:“夫子,合而离,离而合,吾认为在于恒、变二字。”
说到这,张籍停顿了一下,张老夫子用眼神示意张籍赶快说。于是张籍继续道:
“恒、变二者,就是以古人格局法度为恒,以当今世情,自身才情,所悟性情为变。更具体点说即是立意遵循先圣,法度师法唐宋八大家文章,最后结合当下世情自身感悟……”
“在者,弟子熟读前后七子文章,发现由前七子到后七字除了侧重点偏移之外,其内涵立意也有不同。譬如嘉靖七子之首凤洲先生,其早年文章以朱子理学为根,但后来研读阳明子《传习录》后,开始主张起释儒道三教合一,甚至凤洲先生本人在勋阳巡抚任上时,为体会释门真意,还曾作比丘僧修行,这时他已是外理学内心学,由师古转为师心……”
这些体会都是张籍在乡试过后,和一众中式举人聊天时发现的,这些都是经验之谈,等闲之人难以得知。
张籍讲的很详细,语速也很慢,留给了张老夫子思考的时间很多。
朱子诗云: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张老夫子基础是没的说,此时闻言若有所悟,思路大开,犹如醍醐灌顶顿悟一般。
张籍继续道:“所以弟子认为夫子若要使文章立意不落窠臼,理辞法气皆通。下次乡试前的这两年中,夫子古当研习八大家文章,今则揣摩前后七子佳作。若是一时无法凑齐这些书本,弟子隔日让张卫给送一套,一定要吃透了才行了……还有,这时文册子也是不得不看,每两月弟子会让张卫送最新的时文集过来……”
张籍为张老夫子指明了读书突破的方向和应试的技巧。
张老夫子听后心下感慨万分,他明白,张籍说是探讨,其实就是师生之位互换,是张籍在指导教授自己,只不过为了保存自己颜面张籍才一定要用探讨这个说法。
如此这般师生二人坐而论道,时间不觉已到了傍晚。
张老夫子叹道:“想我半生空读圣贤之书,却碌碌无为,一事无成,能收下如你这般的弟子,真是为师此生之幸。”
……
从社学出来后,张籍到了家中,刚进院里就看到张母正在院中收拾起晾晒的米面大枣。
“娘,今天怎么晒了这么多米面和大枣啊?难道是面缸里有虫了?这才刚开春不可能吧。”张籍从屋里端了一杯水递给张母后,不由好奇的问道。
“明天,你就跟十娘回门了,娘给你们准备些东西带上,希伊先生是读书人,城里什么东西都有,但这咱自家晒的大枣和精筛的小米、你爹让人碾得精细的麦粉可不多见。等你们回门给你先生带上尝尝。”张母笑着喝了张籍递过来的水说道。
回门?!
张籍微微怔了下,这半天时间和张老夫子聊天,自己差点忘了回门这回事。明代以后有回门的习俗,即在婚后的第三天,新郎、新娘一同回女方家,拜见新娘父、母,俗称“回门”或“回娘家”,雅称为归宁,这一习俗一直延续到后世。
“还有,十娘虽是你先生的义女,但也是女儿,你们两人得空要多去看看,总不能让你先生帮完忙,就冷落了。”张母又嘱咐道。
“那是自然,孩儿省得。”张籍点头答道。
说完,张籍就过去帮着母亲,把晾晒的米面大枣都装到了袋子中。
“爹和二弟他们呢?十娘呢?”张籍没有看到父亲和弟弟张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道。
“你爹他们去张大户家借骡车了,上午雇的骡车回城了,今天还得赶回城里。对了,你别收拾了,剩下的我来做。十娘身体不舒服在里屋休息呢,还不是你的事,快去看看。”说这话时张母的眼色有些莫名奇怪。
张籍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脸色一红三步并作两步向里屋走去。
第二百四十二章 归宁与今竹()
虽然已是草长莺飞二月天,但清晨依旧春风料峭。
新婚燕尔之际,一对新人食髓知味,昨夜被翻红浪,共赴巫山,云收雨歇时已不知是几更天。折腾了一夜,此时张籍两人还在酣睡。
今天两人还要归宁,有许多事情要做,眼看着就要日上三竿,张母前来敲门。
“籍儿,起了没?”
听的动静,张籍两人醒来之后甚为尴尬,杜十娘面色也红了。
张籍高声道:“娘,起了起了,我这就出去。”
“嗯,天也不早了,今天还要归宁,起来就好,等会儿去堂中见你爹,我先过去了。”
听着屋外张母的脚步声走远,杜十娘粉拳一捶,向着张籍嗔道:“都怪你……才、才起的这么晚,让我怎么好意思去见娘。”
张籍哈哈一笑躲过,起身穿衣去了。
……
约莫一炷香时间后,张籍和杜十娘两人收拾停当,穿戴整齐,来到前院堂中,张父居中而坐等着两人。
“爹。”张籍拱手行礼,杜十娘屈身做了个万福。
“也没什么事,今个儿你们回门儿,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张成已经放在了车上,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快去吧,别让亲家那边等急了。我也出去,狮子桥这儿的坊甲找我有事。”张父简单利落的说完这些话,出门就走了。因着张籍的缘故,张父现在是狮子桥这边的名人,每天都有人相邀,对于别人的恭维,张父很是受用。
见如此,张籍两人也不多待,叫上张成一同往清渊书院行去。
回门带的礼物有鸡鸭两只,鱼两条,还有一坛秋露白,张百万送的龙井茶,还有张母准备的土产。
此次之行,既是女婿拜见老丈人,又是弟子拜见先生,骡车很快就到了书院。
张籍两人在前,张成挑着礼物担子在后,不多时便到了南山居,站在院中便听得房内的谈笑声。张籍敲门通了姓名便推门而入。
只见屋内除了希伊先生,还有一人,竟是返乡回来的陈教习。
“小婿见过岳丈大人。”张籍进门向希伊先生行礼后,又面向陈教习道,“弟子张籍见过教习。”
“诶,不要向我行礼,今天你可是归宁,先生才是正主,我这就走,我可不能抢了先生风头,作了恶客,哈哈……”陈教习看起来心情不错,起身作势要走,开起了希伊先生的玩笑。
“仁肃哪里的话,张籍也是你的得意弟子,就在此即可,不妨事。”希伊先生笑道。
陈教习重返座位上,看着张籍和他身后的杜十娘笑道:“不曾想一年前那个闯入藏被我训斥的蒙童,如今已是成家立业,还成了解元郎,还成了先生的女婿,先生有此佳婿可是占了便宜。”
“仁肃此乃小人之心,我这是成人之美……”希伊先生抚着胡须笑道。
杜十娘行礼过后,就尽女儿的孝心,到里屋帮着希伊先生收拾屋子,正厅中只余师生三人叙话。
“仁肃许久不见,你的画技可有长进?”谈及书画,希伊先生向陈教习问道。书院人人皆知陈教习的画技高超尤以兰草为胜。
“确有心得,或可一试。”陈教习哈哈一笑又道,“先生所画之竹向来雅致非常,以气韵高远著称,不知弟子今日能否再观?”
,“你许是还不知,张籍有一首竹石诗传遍临清州,其诗云: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此诗现就刻与书院竹林石上,吾与此诗多有所悟,今时所画之竹和往时略有不同……”希伊先生笑道。
张籍见两位师长要作画,随即准备好笔墨纸砚。
梅、兰、竹、菊被人们称为四君子,分别代表着傲、幽、坚、淡,正是根源于对这种审美人格境界的神往,让它们成为了中国人感物喻志的象征,也成为了文人画中的常客。
希伊先生和陈教习分别于两张案几上作画,古代文人画向来重意境,故而两人皆用时不多,约莫一盏茶时间便已完成。
“贤婿,你过来,看看我的这幅竹石图如何?”
希伊先生画完便向张籍招手,边说着边指了指书案上展开用镇尺压着的那副竹石图。
张籍应声走到书案前,将视线落在竹石图上,只见宣纸上奇石耸立,池塘清浅,翠竹数竿。希伊先生用浓墨淡墨勾勒出了书院荷塘边上的数竿修竹,枝干挺拔,竹叶茂盛,或仰或俯,穿插前后,清风吹来、竹林摇曳婆娑之感跃然纸上。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希伊先生还用笔墨在挺拔的竹下勾勒出数丛竹笋,霎时间蓬勃生机便从宣纸上涌了出来。
“世人常言竹者,筛风弄月,潇洒一生,清雅澹泊,是为谦谦君子。岳丈此竹石图,不仅有君子之风,更有厚积薄发,欣欣向荣之意,极为高妙。”张籍观后不禁出言赞道。
“哈哈,贤婿言过其实了。”希伊先生捻须笑着自谦道。
“哪有,小婿是有感而发。”张籍诚恳的道。
这时陈教习到了书案前,见到希伊先生的画作也是赞道:“先生此画更胜从前,不仅有坚忍之情,更有桃李满天下之心。”
陈教习说完又伸手指着石桌上的竹石图继续点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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