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轻的奴隶脸上留下了四道深深的血痕。
年轻的奴隶大吃一惊,挥起旗子向那黑鸟砸去。
“哐哐哐。”
十六名绞盘手拉动了绞盘,沉重的城门缓缓向上拉起,不知是泥水还是血水的粘稠物一坨一坨往下掉。与此同时,城墙上的角吹响了,八辆战车排成两排从城门内蜂涌而出,七百九十九名重装单骑像魔鬼一样从断墙处源源不断的挤出来。
太阳在东方像火球一样燃烧。
在那一瞬间,虞烈被刺得睁不开眼,等他适应下来,却发现敌阵已然爬到了半山坡。他匆匆扫了一眼对方的阵势,心中一惊,“唰”地拔出剑,高声叫道:“众将士,冲破敌阵,辗碎敌阵。”
奔腾的战车头也不回的向那庞大的堡垒撞去。
斜坡长达十五里。
在这十五里的斜坡上,战车与铁骑的海洋铺天盖地的冲向堡垒。在高速奔跑之下,战马的胸肌不住的跳动,骑士身上的甲叶急剧起伏。风声拉响在耳际,秃鹫的叫声盘旋在天,大地在颤抖,仿佛承受不住这无情的践踏。
虞烈双眼瞪得血红,眼角微微抽动,他死死的盯着那越来越大的堡垒,对面的人与马渐渐清晰,那在阳光下泛着光的长戟与箭簇就像一双双死亡的眼睛,正漠然的与他对视。他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马蹄声,就连心跳声也突然消失了,却莫名其妙想起了多年以前,在陈国蝎子关外的那道无名峡谷之中的场景,那盛开着的血骷髅,那飞蛾扑火的娇弱身影,那咆哮着的巨大战锤,以及宋伯约那冷冷的笑声。
“轰!”
撞上了,海浪撞上了礁石,浪花肆意的跳动,血水与血花竞相绽放。虞烈松开手中的弦,将箭扎入一名敌人的眼睛,那敌人捂着眼睛还没从战车上倒下来,他又抓起了身旁的铁戟,猛地一戳,把擦身而过的战车上的弓箭手的头颅戳掉,血水喷洒了一脸,他来不及抹,挺起长戟格开面前飞来的箭。
“前进,前进,开劈出一条血路!”
“簌簌簌!”
黑色的鸟总算被弓箭手赶得调头就飞,城墙上仅余的两面墙弩在这时爆发了它无穷的威力,粗如儿臂的弩箭呼啸而去,在那坚固的堡垒里犁出一道骇目惊心的血痕。在这短短的呼吸之间,两辆战车已然撞碎,剩下的六辆战车与七百余名重装骑士抛开了挤向两边的敌人的战车与骑士,发了疯一般向堡垒的内部扎去,凿穿它,分割它,一直凿,一直凿,直到凿到平原上,把那些尾随其后的步兵方阵凿烂!辗碎!
就像昊天大神的鞭子!!
一路所向披靡,眼见即将凿穿敌阵。
“唰!”
便在此时,一道光芒乍现,不远处,一个身披破烂的赤色大氅的人拔出了背上的剑,那剑在阳光下泛出眩目的光芒,他骑在马上,高高的举着剑,像是举着一轮太阳。他纵声大喝:“前进,有我无敌!!”
“吼!”
回应他的是一声爆吼,那铁山一般的巨人猛地从马背上跳起来,轮起手中那磨盘大小的战锤,像是一只洪荒怪兽,连人带锤的砸向敌阵,黑压压的影子罩着战车,战车上披着青绿色大氅的士兵口瞪目呆。“碰!”一声巨响,奔腾的战车嘎然而止,战马的头没了,脖子上喷出一股血浪。而那怪兽犹不罢休,狂吼着,又是一锤,彻底的砸烂了战车,随后,他抱着战锤,疯狂的旋转,将战车后面退避不及的一名重装骑士连人带马砸飞。
“虎邪,虎邪……”
“熊战,熊战……”
战车在奔腾,片刻不止,虞烈心中狂跳如雷,他已经忘记了挺戟放箭,呆呆的看着那死亡的漩涡在身后越旋越远,但凡有骑士想要去撞飞它,反倒却被它转飞。那擒着太阳的人,被迫挤向两边的敌人正在飞速的往他身旁聚集,他们头也不回的奔向要塞,一路斩杀已方落单的重骑。而那人背后的大氅太过夺目,虞烈识得它,正是当年自己曾经披过的大氅啊,边角处被他不小心用油灯烧坏了,小虞向妇人借了麻线,补好了它。至于那柄剑,它无数次出现在虞烈的梦中,剑身上的每一条纹路,奴隶领主都熟知于胸。
那是虎邪剑啊,是我的剑啊!
“轧,轧轧。”
“家主当心!”
就在虞烈魂飞天外之时,那黑鸟瞅了个空挡向他斩来,坚硬如铁的爪子直插他的眼睛,而奴隶领主还在愣愣的回头凝望着,方才,那擒着太阳的人回了下头,他认出了那双眼睛。
“唳!”一声尖啸撕破了长空,熊熊燃烧的太阳突然坠了下来,血红的翅膀拍飞了箭矢,尖利如剑的长嘴后发而先至的啄断了黑鸟的一根爪子。“轧!”一窜黑血飙飞,那黑鸟尖叫着扭头便逃。血色的太阳紧追不舍,一红一黑两道残影奔窜在钢铁洪流的上空。
“簌!”
有人站在奔驰的马背上,朝着血红的太阳放了一箭。那血红的太阳在半空中纵声长嘶,将箭拍落。不过,那黑鸟却总算逃离了它的捕猎,窜到了那手擒着太阳的人手臂上。
“小虞啊……”
虞烈放声呐喊,可是喊出来的声音却是那么的黯沉沙哑。那手擒着太阳的人已经奔到了断墙处,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回头望了一眼,但是茫茫铁流,他能看得见谁呢?他的目光在天上那血色的太阳上滞留了一会,好似在想着什么,虞烈心跳如狂,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却纵马冲入了断墙,再没回头。
“杀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一世,虞烈回过头来,眼睛赤红如血。
第九十二章 蹉跎的蒯无垢()
雨后的彩虹挂在树梢上,雍容的桂花树上飘来清新的香气。
七八月,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
刑洛骑在马背上,穿着一身铁甲,甲叶擦得干干净净,胸前的护心甲倒映着浓密的树叶。那个名叫蒯无垢的白衣士子也骑着一匹雪白的健马,走在三等男爵的身旁,他的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谣,既不是燕地那雄壮而沧桑的曲音,也不是大雍那般磅礴大气的腔调,舌头压得很低,那些声音就像是从鼻子里冒出来的一样,词句有些囫囵不清,但却很是好听。
“这是什么曲子?”三等男爵扭过头,从盔缝里看他。
蒯无垢道:“若是你摘下头盔来,我就告诉你。”
三等男爵扭过头去。
白衣士子微微一笑,嘴唇上的小胡子翘了起来:“与人相交,贵在惺惺相知,岂可藏尾露尾?就算是朝歌青骑,也没必要成天笼在铁甲里,你说是也不是?”
“我可不想与你结交。”三等男爵翁声翁气的说道。
“至少,我们现在走在同一条路上,而且还会去同一个地方。而我,并不是你的敌人。”
“是不是敌人现在看不出来,大将军说过,敌人永远也不会把凶器暴露在恶意即临之前。”
“至少,我没有恶意。”
“看不出来。”
俩人的闲聊到此为止,三等男爵固执的顶着铁盔,直视着前方。眉目如画的白衣士子左手按着腰上的铁剑,右手却多了一把精美的小酒壶,他咬开酒塞,就着清凉的秋风饮起酒来。
阵阵酒香混和着花香往四下里飘。
在他们的身后,一百名朝歌青骑押解着粮车,尽管那些麻袋扎得死死的,却仍然会有士兵不时的纵马到粮车旁,仔细的检查一番,深怕袋口没扎紧。从出云城到旬日要塞不过一百二十里路程,刑洛等这七车粮食又在出云城多待了两天。他的心中焦急万分,偏生这些粮车还老出问题,不是轴承坏了,便是车辕裂了。所以,他们走了整整一天一夜,却只不过行了八十余里。好在,无论如何今天也能赶到旬日要塞。
喝了酒后的蒯无垢眼睛亮若星辰,他又哼起歌来。
这回,三等男爵没理他,在刑洛的心中,这厮多半不是个好东西,周游列国的士子他见得多了,燕京学宫里更是一抓一大把,各家各派应有尽有,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镇定的人。三日前,当他骑着马,端着戟冲锋时,这厮就那么懒洋洋的站在青石道中,脸上还挂着那令人讨厌的笑容,就算是飞扬的马蹄擦着他的鼻子落下,他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刑洛的父亲刑屠曾经说过,武士会荣誉而淡漠生死,这家伙并不是武士,虽然他的腰间也挂着一柄细剑,但那只是用来装饰的,刑洛一手便能将它搬断。那他是什么?不得而知。然而,三等男爵却就此觉得这厮深不可测。
低沉而韵味悠长的歌声飘荡在桂花道中,白衣士子英俊的脸被酒熏得坨红。骑队穿出桂花道,迎面是广褒无垠的田野,金黄色的粟田被秋风卷起来,像海浪一样层次递向远方,一群群平民与奴隶正在这片海洋里忙碌着。这里是余君的直属领地,虽然距离旬日要塞仅仅四十来里,但却仿若是两个世界一般。四十里外,是杀戮的修罗场,这里却是一派祥和。
三等男爵心想,这些粟田足够将士们吃上小半年了,若是我趁其不备,可是我没时间收割,若是……。他不敢再深想。
翻过这道短斜的山梁便是旬日要塞后面的平原地。
三等男爵背上的大氅被秋风扬起来。
白衣士子酒壶空了,歌声也停了。
惊慌逃窜的人群就在这时闯入眼帘,他们拖家带口,踉踉跄跄的从平原上奔来,像是一窝一窝的老鼠。
卑微的背叛者。
刑洛眼神一冷,提马向平原冲去,背后的风氅冽冽作响。
沉重的马蹄落在荒芜而贫瘠的土地上,逃窜的人群见骑兵涌来,慌不择路的向四面八方逃窜。刑洛拦住了几个人,抬着手中的长戟,指着一人的咽喉:“你们不觉得羞耻么?我们以生命来守护你们,你们却选择了背叛。”
被三等男爵指着的是一个平民,或许还是位贵族,他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袍子,磨损的边角处绣着模糊不清的家徽,精气神却完全垮了,惨白的脸,麻木的眼,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水鬼一样,这水鬼吞了一口口水,沙哑的说道:“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毫无礼仪,毫无人性的屠杀。我若不走,就会被砍掉头颅,滚落在那肮脏的泥土里。看看你手中的戟,你是在守护我们么?你们和那些强盗一样,霸占着我们的领地,主宰着我们的生死。来吧,插破我的喉咙。哈哈哈。”
水鬼疯狂的笑起来,却没有忘记抬起双手正了正头顶上那歪斜的板冠,还把脸上的一缕头发别到脑后。就此一瞬间,水鬼变了,神情凛然不可侵犯。
头坠不堕冠,这是一个儒家子弟。
锋利的长戟一寸一寸的缩了回来,三等男爵遥遥向旬日要塞望去,眼里尽是迷茫,我们在守护什么?我们披上了这代表着荣誉与牺牲的大氅来到这里当真是守护么?
燕人从来不畏惧死亡,却害怕死得毫无道理。
“这是一场不义之战。”
老鼠们爬上了山梁,消失在了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白衣士子骑着马悠哉游哉的靠近三等男爵,目光平静如水,嘴角带着玩味的笑意:“当然,自从代国之战后,当今这个天下,就再也没有正义可言,包括五十万大军伐楚。”
“若是如此,那忠诚与荣耀何在?”三等男爵的声音又低又沉,仿佛是在问蒯无垢,又好像是在问自己。
“忠诚与荣耀,就是热血与土地。”
白衣士子的目光深邃如海,纵马向依稀可见的旬日要塞奔去。
三等男爵提马追了上去:“听说,你是鬼谷先生的弟子,鬼谷先生一生收徒无数,无一例外俱是英雄豪杰。既有兵家子弟,又有各家夫子,逝者不言,只言当今,譬如,南楚的大将军楚宣怀,南楚北燕并世称雄。又譬如,大雍的卿相仲夫离也曾得鬼谷先生授艺,更如,齐国的卿相布衣褴褛,拜山得艺,等等。那么你,又属于那一类呢?”
“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原来老师的弟子竟然有这么多。你说得很对,他们都是纵横天下的英雄人物,蒯无垢却只不过是一介布衣士子,哪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师兄们都是人杰,蒯无垢替他们丢脸了,年已三十,仍在蹉跎。唉。”
白衣士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好似很感概,可是刑洛从却他的脸上看不出的颓废,反而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不屑。
刑洛道:“你既是鬼谷先生的弟子,为何不去江北观风云变幻,却来这里做了个押粮的粮夫?”
“唉,我已经说过了,岁月蹉跎,蒯无垢无才无志,能得余君看重,给朝歌青骑押粮,已是三生有幸了。”
白衣士子提着空空无也的酒壶对了下嘴巴,酒虽没有一滴,但那浓浓的酒气却贯进了他的喉咙里,他的眼睛亮起来,胜过天上的星辰。
三等男爵不再说话了,这厮总是这样惫懒,不论刑洛怎么套他的话,他都会用这样明显是推辞的话语来搪塞刑洛,而此三等男爵暗怒于心,真不是个好东西。
走了两个时辰,一路都是逃难的人群,三等男爵再也没有拦下他们,他懒得去问了,这是一群失去了信仰的人,都是行尸走肉,与死人无异,他这样想着,抵挡着内心的惶恐。
太阳挂在西方,旬日要塞也在西方。
那蒙蒙胧胧的要塞孤独的伫立在山梁上,三等男爵打起了精神,命令全军从速。
“旬日要塞陷落啦,哈哈哈哈……”
马蹄正要落下,从那一堆腐烂的杂草里突然冒出个头,那人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死盯马背上的刑洛,裂着稀黄的牙齿疯狂的大笑起来。
“老铁匠?”
三等男爵心头一震,从马背上翻下来,一把他提出了杂草堆:“你说什么?”
“来啦,来啦,一剑又一剑,头颅,满地都是头颅。都死光啦,都死光啦。哈哈哈。”
老铁匠已经彻底疯了,他在刑洛的手底下挣扎着,大叫着。
三等男爵猛地一个趔趄,把老铁匠重重的掼入杂草堆里,爬上了马,斜拖着长戟,高声叫道:“众将士,人与城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