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从石巨人的戟端飘下来,叠在那些甲士的戟尖上,泛着令人难以逼视的冷寒,箭塔上的弓箭手们看见虞烈走过来,呼吸也仿佛沉重了一些,纷纷将箭头对准了悠哉悠哉的奴隶领主。对此,虞烈视而未见,他朝着那穿着灰色铠甲,明显是主将的人出示了通关牒文。那人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眉目很平常,鼻子却极大,几乎占据了整张脸的一半。看见这张脸,奴隶贩子的眼睛骤然一缩,下意识的便向腰上的剑袋按去。那人手里拿着牒文,眼角的余光却在瞥着虞烈,见虞烈的手向剑袋按去,他那硕大的鼻子颤了一颤,目光冷得发寒。就在此际,虞烈的手落在了腰上,而非是剑袋上,他从腰上取下了一个小布囊。
“湿雾寒重将士们喝酒。”虞烈把手中的布囊递过去。
长着硕大鼻子的姚晋接过布囊,用手掂了一掂,皮笑肉不笑:“燕商客气了,塞中早已备下了热水与热粥。”说着,转身喝斥身后那一群紧张的甲士们:“一辈子没打过仗,见过血么?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还不收起你们的武器,去把我昨日猎到的雪狼给宰了,记得,把狼腿留给贵客!”扭过头来,抖着大鼻子,似笑非笑:“让贵客笑话了,不过,雪峰上的雪狼肉劲道很是不错。”
“但愿如此,最好再有一坛酒。”奴隶贩子笑得人畜无害,就连眼睛里都闪烁着商人所独有的精明与狡猾。
……
雪峰上的月亮格外幽凉,它清清冷冷的挂在头顶上,仿佛伸手即可捕捉。水白的月光洒入要塞,留下一片半明半暗的光影,一群群甲士在里面穿梭,他们手持着明亮的火把,沉重的脚步踩在坚硬的石地上发出“噗噗”的声音。虞烈跪坐在案前,面前是一整条烤得香喷喷的狼腿,一牒熏肉,一牒腌蕨菜,一坛子老酒。子车舆与刑洛坐在对面。三人面对着整整一案吃食,却无人动手。倒是那蹲在墙角的大火鸟正在撕着一匹雪狼,那锋利的爪子直接掏进了狼肚子,扯出了一条条血淋淋的肠子。
对此,子车舆是司空见贯,刑洛却看得脸色苍白。
要塞很简陋,塞中的平民很少,且大多面色灰沉,与他们的领主倒有些相似。这是一处贫瘠的领地,领地上的武士与平民以及领主都有着饥饿的目光。
室中没有青铜灯,未经丝毫打磨的石柱上挂着一束火把。那火光微微摇晃,映着对面子车舆的鼻子,他的鼻子没有此地领主那么大,却也不小。此刻,子车舆见舆烈凝视自己的鼻子,不禁抬手揉了揉那酒糟鼻,声音却很沉:“我已暗中下令,夜里枕剑待旦,马厩外面也有咱们的人。”
一听这话,刑洛的脸色更白一分,按着剑袋上的剑,目光闪了一下,低声道:“这里是余国的军塞,我们若是在此地动手,那,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他们不敢。”
火光摇着虞烈阴晴不定的脸,他抓过木盘中的羊腿,从右腰上拔出短剑,把那羊腿切了三大块,用剑插着肉放入子车舆和刑洛的盘子中,自己用剑插了一块嚼着:“别担心,此时此刻他们越是嚣张,越是说明他们没那个胆,毕竟这里是军塞而不盗匪窝,而他们也不会看不出来我们并非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他们若是想要从我们身上挖走一块肉,那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再说了,我已经命络鹰领着侦骑在外驻营,但凡要塞内稍有风吹草动必然瞒不过他,我们是燕国的商人,区区一个小要塞是抵挡不住燕国的铁骑与怒火的,将士们赶了一个月的路,明日还将远行,今夜,就让他们好好的睡上一觉。”
“怪不得他们把脚步踩得那么重,原来是那个大鼻子在故意示弱。这厮鸟的鼻子长得与偷袭你的那人一模一样,却没那人的狠气!”子车舆抓起盘中的狼肉,大快朵颐起来,吃相极为难看。
刑洛盯着盘子里的狼肉,又看看正吃得欢的虞烈与子车舆,他提起狼肉来,却不知道该怎么下嘴。子车舆伸出满是油污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下嘴啃,别担心。真正行凶之人,是不会将自己的凶器暴露在敌人尚未警觉之前的,这姚晋如此作为,那是在向我们暗示,各自揣着明白装糊涂。”
“各自暗示?那岂不是说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刑洛突然道。
这话一出,虞烈和子车舆都是一怔,奴隶贩子的眉头皱起来,他放下肉,想了一会,洒然笑道:“不会。我看这要塞孤县于外,这里既是军塞又是领地,领主的贫穷犹甚于我,而这要塞的绞索满是青苔,那巨木门也腐朽了一半,显然很久没有人经过此地了,所以,他们才会连周游列国的士子也不放过。若是他知道我们身份,又岂会让人去送死?”
“咕咕。”这时,大火鸟吃完了雪狼的内脏,转动着一双眼睛向虞烈瞅来。
虞烈把手在衣襟上漫不心经擦了擦,眼神却突地一凝,扭头向大火鸟看去。与此同时,子车舆与刑洛也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不约而同的停止了撕肉与嚼肉,纷纷看向那大火鸟,睁大的眼睛里倒映着跳动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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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灯下黑()
石柱上的火把冒着烟,滚汤的松脂油一滴一滴往下掉,滴在潮湿而腐朽的石板上,散发出一种刺鼻的味道。大火鸟收敛了翅膀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庞大的身形犹如洪荒古兽,那双赤红如血的眼睛却无辜的看着虞烈。“咕咕”它可怜兮兮的叫着,并将爪子下的狼尸往虞烈的方向推了推。
虞烈好气又好笑,走到它身旁,伸出手去,大火鸟趴了下来他拍了拍它的脑袋。一人一鸟在这昏暗的、充斥着血腥味的屋里,静静的对视。
屋外那沉重的脚步声已然消匿,子车舆与刑洛都已离去,临走之前,子车舆抱走了那坛老酒,刑洛则红着一张脸卷走了剩下的烤狼腿,在已知情况有异之下,俩人都还能保持着应有的镇定,这让虞烈很是满意,犹其是刑洛,这个年轻的新兵蛋子不愧是英雄之后,假以时日,英雄不敢说,但必定是一位出色的人物。
“仙嗡,仙嗡……”
琴声便在这时传来,断断续续的,仿佛是弹琴的人正在试弦,虞烈抚着大火鸟粗硬的逆羽,感爱着那犹如箭夭般的坚利,大火鸟趴在狼尸上,伸着脖子往上拱了拱,仿佛在挠着虞烈的手心一般。它就像是一个做错了的事顽童,正在刻意的讨好,虽然它并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虞烈笑了一笑,用手挠着它脖子上那一片绒毛,说道:“与你无关,是我自己太过大意了。”
“咕。”大火鸟委屈的叫了一声,却舒爽的张开了翅膀,它浑身上下坚如金铁,唯有脖子下有一片软毛。
调弦的人仍在试琴,响声颇是清脆悦耳,就好像一颗一颗的水珠坠落在清水潭中。虞烈揉了揉大火鸟那硕大的脑袋,从墙上取了剑,大步走到屋外。放眼看去,天上没有星星,唯有一轮钩月斜斜的挂在那黑暗的星河之中,在那柔和的月光照射之下,雪峰山一派蒙蒙胧胧,要塞里安静如水,只有琴声在叮叮咚咚的响着。
箭塔上的火把在风中摇曳,石巨人投下庞大的阴影,将整个要塞笼在其中,就连天上那迷蒙的月光也被它所遮蔽。十来名甲士正沿着石墙巡逻,几名年轻的士子围在火堆旁,聆听蔡宣的琴声,另外还有几人正在马车旁边借着火光整理着一摞摞书简,那名老者站在门口,抚着长长的白须,凝视着虞烈。
虞烈朝他行了一礼。
老者微笑着还了一礼,却向虞烈招了招手。
虞烈向老者走去,老者极是雄奇,肩宽背阔,竟然比虞烈还要高出个半个头,屋里的灯光从他的背后透出来,把他的影子映在地上,虞烈走在他的影子里。一阵夜风吹来,不胜寒冷,奴隶贩子紧了紧腰上的剑。
老者笑道:“相逢即是有缘,且随我来饮上一盅。”说着,转身走入石室,因太高,跨门坎时他不得不低头躬背。
虞烈与老者保持着七步距离,不知怎地,他总觉得这位睿智的老者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温和厚重。或许是因为老者的腰上也挎着剑,那剑极长,怕不有两尺七八,剑柄上镶嵌着翡翠与玉石,君子如玉,君子似竹。时下,中州尚武崇文,而剑乃百兵之君,所以,不管是文人还是武者都喜欢在腰间悬上一柄剑。
石室颇是狭小,纵横不过十来步,但却打扫得很是干净,正中摆着一张乌桃矮案,案上的青铜雁鱼灯吐着不炽不烈的光,把室中照得一片明黄。案前案后铺着半新半旧的青苇席,案上有酒却无肉,燕踏兰花熏香炉正吹着寥寥香气。这些物什显然是老者自备,石头要塞里穷得只剩下石头与天上的月亮,以及一批饥不择食的强盗,可没有这些颇是讲究的物事。
老者走到案后坐下,顺手取下了剑,打横放在案上,又朝虞烈招了招手:“且来坐下,随我饮上一盅。”说着,揭开了酒坛上的封泥,清冷的酒香瞬间溢满了室中。
好酒。
虞烈一嗅便知是好酒,走到老者的对面坐下,捧起案上的酒碗,接着老者倾注的酒水。
老者一边注酒,一边微笑着打量虞烈,眼里隐隐有着看破世间尽繁华的意味。虞烈却在看老者摆在案上的剑。老者倒毕酒,又给自已斟了一盅,捧着酒碗抿了一口,脸上有了一丝红晕,笑道:“不知小哥贵姓?”
“薛烈,燕国陇山人,常年行商,现下正往齐国大都即墨。”虞烈下意识的脱口而出,目光却仍然看着那剑,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而云淡风轻。奴隶贩子不愧是奴隶贩子啊,时时刻刻都保持着高度而自然的警惕。或许,就算是有人在梦中问他,他也会如此回答。
老者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把酒碗放下,将那剑往虞烈的面前推了推:“若是喜欢,不妨出鞘一观。”
“如此,薛烈却之不恭。”
奴隶贩子向来不是矫情的人,他没有丝毫的推托,一把将那剑拿在手中,朝老者笑了一笑,然后斜对着老者拔出了剑,霎那间,烛光透寒锋,剑刃上流起一道婉转的莹光,那莹光如同大河激流,映着虞烈的脸庞,不用试锋便知它极为锋利,然而,虞烈却并乎它的锋利,他的眼神凝在剑锷上方。
老者注视着虞烈的神情变化,微笑道:“此剑名为鹰邪,是大江之南的铸剑师欧邪所铸,欧邪一生铸剑无数,凡其所出俱为名品。基中,又以鹰邪与虎邪的声名最浓,鹰邪与虎邪乃是一胎同生,份为雌雄双剑。小哥且猜一猜,此剑是雄还是雌?”
“雌!”虞烈一寸一寸的将剑归鞘,这把剑的样式与虎邪剑一模一样,但是虎邪剑却没有它这般华美而花哨的装饰,不用猜也知道,虎邪定然是雄剑。
“哦,小哥如此肯定,莫非是曾经见过雄剑虎邪?”老者捧起酒碗,抿了一口,好整以暇的看着虞烈。
虞烈把剑放回原来的位置,举起酒碗一口饮了,笑道:“长者说笑了,薛烈只是随性一猜,并未见过那虎邪剑。如今酒也喝了,剑也看了,夜深了,薛烈这便请辞。”说着,朝老者一礼,起身便走,走到门口,却又回头,看着那安坐如山的老者,半晌,沉声道:“夜月孤寒,明日想来是个晴天,长者还是早点休息吧,养足了精神,方可起程。”最后四字,咬得颇重,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向屋外。
“且慢。”
虞烈前脚将将跨过门坎,身后便响起那老者淡然的声音,奴隶贩子回过头来,只见老者微微笑着,眼里闪着难以言语的光芒,就听他道:“多谢小哥好意,恶人之所恶,在恶于心,善人之所善,在善于心,恶恶善善,恶人恶之,善人善之,以善待恶,当可礼恶于善。只是,老朽却有一言赠以小哥。”
虞烈心想,我已经告戒过你了,你若定是要一意孤行,去以善待恶,自寻死路之下那也怪不得我,当下,有些不耐烦:“长者但讲无妨。”
老者笑道:“前些日子,途经燕国钟离城,老朽曾听人说起,在燕京城里有一只神鸟,乃是燕大将军的弟子燕京之虎所蓄养,据闻,那鸟展翅惊云,神骏异常,而北狄之王便是丧生在它的嘴下。依老朽看来,倒是与小哥那只鸟有几分相似。小哥若不想让人误会,何不暂时遣走身旁之鸟?需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多谢。”奴隶贩子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朝着老者深深一揖。
老者还了一礼。
……
从老者的房间里出来,虞烈心头似压了一层乌云,千般在意,万般小心,却唯独忘记了大火鸟,近几年,它跟随自己一起出征,在冰河之源更是一嘴巴啄烂了北狄之王的天灵盖,是以,燕京城里固是路人皆知,就燕京城外也屡屡听闻它的事迹。而自己却带着这么明显的一个标志前往旬日要塞。这不是灯下黑吗?自己看不见自己的影子?虞烈啊虞烈,真糊涂啊!
想着,想着,虞烈的眉头紧紧的皱起来,按着腰上的剑,急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他心想,得让大火鸟回燕京去,别再跟着我。侥幸,往往与死亡是同一条路径。
“喂!”
这时,一个娇小的身影突然窜出来,虞烈正在快步急行,一时之间收不住脚步,而那人也根本收不住脚,她瞪大了眼睛,愣愣的撞上来。
“是你?”
“是,是我。”
小婵眨着大眼睛,仰着一张娇美的小脸蛋看虞烈,怔怔的还没回过神来,而虞烈正揽着她的腰,皱着眉头凝视她。蓦然间,俩人回过神来,娇美的小侍女“呀”的一声惊呼,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挣扎个不停。但是,奴隶贩子力大无穷,方才又怕她跌倒,右手正死死的箍着她的小蛮腰,她挣扎了几下,哪里挣得脱,一张脸蛋羞得绯红,嘴里乱叫:“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谁知,她不叫还好,这一叫,顿时引起了火堆旁那一群正在听琴的士子们的注意,那些士子纷纷扭头向他们二人看来,也被眼前所见这幕惊呆了。
而琴声,就在此时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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