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啊,看啊,燕国的战车好寒酸,连伞盖也没有……”
远远的,安国人在望渊山上、在道路两旁、在树林中比较着、赞叹着。自从宋姬打开泰日商道以来,安国一直在暗自图强。
存匕十年,今日当一试其锋。
面对安国人震天荡地的呼声,坐在左首礼车中的燕侯十八子歪过脑袋,眨着眼睛,问另一辆车中的使者:“老师,安国人是在欢迎我们么?”
使者答道:“是的,侯子不要怕,燕人无惧。”
“燕人无惧!”
年方十岁,脑子有点问题的燕侯十八子站了起来,挺着孱弱的胸膛,学着父侯的样子,眯着眼睛,看向那奔腾而来的朱雀。
使者微微一笑。
朱雀来了,与燕国的车队执锋相对。
人海寂静。
便连战马也互相注视着,不安的刨动着前蹄。
燕侯十八子看着英姿飒爽的姬云,他竭力的保持着眯眼的样子,从眼里缝里逼视着安国的未来之君。燕人无惧,纵然他只是十八侯子,纵然脑子有问题,但燕人便是燕人,凛然不可侵犯。
使者静静的,肃穆。
他在,安国的未来之君让开。
果不其然,姬云脸色变了数变,终于一勒马缰,避在了道旁,并朝使者温和一笑,拢手一揖:“燕使远道而来,安国不胜荣幸。”又朝着那传闻中燕侯的傻儿子一揖:“见过侯子。”
“世子多礼。”
“嗯。”
使者还礼,燕侯十八子抱揖,但却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姬云脸色再变,笑道:“父侯已在城外等侯,燕使请。”说完,猛地一挥手,火甲锵锵的战车一水二分,散在道路两旁燕国车队先行。
“世子请,侯子请。”
使者却未先行,而是朝着燕侯十八子使了个眼色。按古礼,使者出使他国等同国君,但若与侯子一道出使,侯子为正使。
姬云请使者先行,此举耐人寻味。
燕国使者是何等人物?不需转念,即以行动告知,将在安国游学数年的侯子,不管他脑子是否有问题,还是只为十八子,终究是燕侯之子,万乘之君之子。
玄鸟与朱雀并驾而行。
一路上,姬云都在暗中打量着燕侯十八子,燕侯十八子额角冒着细汗,但身子却挺得笔直。
唉,大国之子果然不同。
便连个傻子,气势也与小国的傻子有天差地别。
姬云在心头感叹。
望渊山距少台城不过十里,黑红相间的车队驶向城门。安君领着上、中、下三巫,以及诸史夹道相迎。
安国的老巫官接过燕使递来的国书,高声礼唱:“昊天在上,伏惟告之,今有友邦,万里而来,我心唯荣,我心唯喜,载歌于路,陈粟于土……后土在下,伏惟尚飨!”
等到长长的迎礼唱罢,安君牵着燕侯十八子登上了自己的六驱马车,向宫城行去。
安国人并未散去,涌在车队的后面,人人面带喜色,仿佛盛大的节日一样。
诸侯迎礼,有文礼也有武礼,国君迎于城门,巫官礼唱赞颂,这是邦国文礼。而文礼只是开胃小菜,稍后在宫城外还有武礼可以看。
安国人等的,便是武礼。
此时,燕国的傻子坐在六驱马车中,高贵的行于万人之前,安国的傻子坐在瘦马破车中,孤独的行于巷道深处。
破车走得不快不慢,一路嘎嘎响。
哑奴车夫挥动着鞭,舍不得抽马,一下一下的抽着虚无的空气。
姬烈听着车轮与鞭声,脸上的神情也在不断的变幻着。
今日一早,小侍女捡到一封信,信里面写着:侯子将要游学燕国,苍鹰当博击长空,不可久恋于巢。随后,他这个被人遗忘多年的傻子突然时来运转,竟然被那高高在上、素未蒙面的父侯给想起来了。
安君派人来通知他,收拾妥当后,即刻前往宫城听侯君命。
此时,傻子头戴簇新的板冠,身穿朱红锦袍,脚上蹬着翘头缕纹鞋,腰上也悬着一柄剑。乍眼一看,倒是有模有样,像是国君的儿子。
游学燕国?流亡于外?
来得如此快人始料未及。那怕在听见墙上读书人的那番话后,姬烈心里便有所预料与准备,但此时此刻乍闻之下仍是心乱如麻:是谁在帮我?能成功吗?肯定与那个读书的小女孩有关,她穿着红色的衣裳,会不会是侯族宗室?她们是谁?
……
路,总会有尽头,就算走得再慢也会走到终点。
“灰儿,灰儿……”
骨瘦如柴的瘦马终于穿出了巷道,来到宫城外。
人山人海。
哑奴车夫将马车停在人群外,挑开帘,将茫然无绪的姬烈迎下来。
车夫微张着没有舌头的嘴,定定的看着傻子,指了指人海中央那高坐于台的安君,又指了指自己,再将指尖定在了傻子的胸口。
一切,尽在不言中。
傻子裂嘴一笑。
早已等侯着的两名宫人迎上前来。
傻子傻笑着,向他们走去。剩下的路,唯有傻子一人独行。
宫人引着傻子,甲士们分开人群。
平生第一次,有宫人领路,有甲士护卫,但傻子的心中却并不欣喜也不惶恐,他只是傻笑着,一瞬不瞬的看着那高台上的安君。
安君并没有看他,正在对燕国的傻子嘘寒问暖。
“四哥,四哥……”
远远的,一个小胖子朝着姬烈猛烈的挥手,但姬烈却没有看过来,他的注意力在高台上。
“四哥!!!”
小胖子加大了声音,并挥动着手中的雪白小鸟。
“傅弟……”
姬烈听见了,朝着那小胖子笑了一笑,小胖子所处的位置在安君的右下首,属于侯族的观礼台,世子姬云、侯子姬风、姬绡都在其中。
姬烈正要举步向那小胖子走去,身旁的宫人却冷冷一声咳嗽:“小侯子随奴来。”宫人为贱民,多为罪奴。
从下面绕过侯族观礼台,来到卿、大夫们的礼台,但宫人与甲士却并未停下,而是引着傻子走向了士族的礼台,在那里有一个小看台,既不与士族们扎堆,也不与平民相等,就那么孤零零的凸现着。
“小侯子。”或许因为肢体不全,宫人的声音阴恻恻的。
有位置坐,已然不错。
姬烈大模大样的跪坐在小看台里,仍然挂着那标志性的傻笑。
身周的士族们开始嗡声如蚁:“这便是那个傻子么?”
“是的,你看那眉眼与宋姬一模一样……”
“是啊,只是可怜了宋姬,那般聪慧绝伦的一个人物,竟然生了个傻儿子!不过,也幸亏是个傻子,要不然,咱们安国迟早会变成宋国,听说,这傻子连撒尿也不会……”
“哈哈,若是不会撒尿,那岂不憋死?”
“嘘,禁声!”
突然,一道眼光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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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这个傻子叫燕十八()
姬烈身旁的议论声嘎然而止。
在安国,能让闹哄哄的士族们突然安静下来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安国的一国之君。
当四目相对时,姬烈心头像是扎进了一根针,令人痉挛的刺痛逐渐蔓延全身,但他却并没有闪躲,脸上的笑容反而更为灿烂。
看见这意料之中的痴傻笑容,安君眉头皱了起来,眼睛也半眯起来,然后缓缓转过了头。
虽然隔得较远,姬烈也仿佛听见了自己的这位父亲、安国的一国之君,那冰冷的哼声与一闪即逝的叹气声。
是内疚么?
姬烈当然不会这样认为,一个能把亲生儿子扔在外面八年,而不闻不问的人,岂会有所谓的亲情与内疚?
那他为什么会叹气?
因为傻子丢了他一国之君的脸么?
可是傻子终究是傻子,哪有不丢脸的傻子?
姬烈把袖子里的拳头松开,按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若是细看,会发现他的左腮有些异样,略略往下皱,那是因为他正暗咬着牙。
这时,又有一道眼光看来。
是燕国的傻子。
燕侯十八子定定的看着姬烈,眼神有些奇怪,像是正在看着一只受伤的小鸟,既关切又悲伤。
姬烈怔了一怔,然后冲他笑了笑。
燕国的傻子也笑了笑。
在这一刹那,两个傻子惺惺相惜。道家的人常说,同类相从,同声相惜,傻子的世界只有傻子才懂。
正常的世界运转着,武礼开始了。
“簧,簧簧……”
八个吹角手扛着四抬角走到了广场的中央,吹响了原始的、苍凉的角声。
阳光射在吹角手们的身上,他们光着臂膀,显露着古铜色的肌肤。那长达一丈八尺,需要两人才能吹响的青铜牛角泛着黑红相间的光泽,为这古老的传统注下了神圣与庄严。
朽木苍缟的老巫官在这时焕发了生命力,穿着稀奇古怪的袍子,戴着孔雀羽冠,张牙舞爪的跳了一阵只有他自己才能领会的祭舞,然后便沉声的宣告众人,武礼已得到昊天大神的认可,会受到神的赐福。
“战车,战车!”
在安国人的欢呼声中,从广场的右侧缓缓驶出来一辆战车,车上的三名武士穿着红甲,拉车的四匹战马也是一水的红骠马。
“战车,朱雀战车!!”
御手驾着战车沿着广场奔跑,三十二名徒步剑盾手跟在车后,滚滚的车轮声与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安国人的热血沸腾声交杂在一起。
安君站起身来,看着那如同朱雀一样翱翔的战车,仁厚的国君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世子,世子!”
未及片刻,安国人又开始呼喊着他们的世子,那位英勇擅战的姬云,下一任的安国国君。
在这一刻,没有人记得他们还有一个傻侯子,那给安国带来战马与繁荣的宋姬之子。
姬云并未让人们久等,朝着安君施了一礼,扬着嘴唇上的小胡子,笑道:“父侯,燕国使团不远万里而来,为示敬重,儿子愿为父侯御使战车,欢迎友邦的到来。”
战车御手是贵族武士无上的光荣,为国君御马出征更是无比的荣耀,但是安君弓马并不娴熟,自然不会亲自下场与燕国武士对阵车战,哪怕只是象征性的武礼。
于是,安君便接过老巫官递来的节旄,将这代表一国之君的信物交给姬云,沉声道:“礼仪之邦,当守礼节仪,戒骄戒燥。”
“是,父侯。”
姬云双手捧过用牦牛毛与雀羽制作的节旄,在三名护卫的帮助下穿上了沉重的甲胄,高举着节旄,走向广场正中的战车方阵。
战马暗嘶,战阵肃穆。
当世子姬云将节旄恭敬的插在车左,铤立在战车左首的位置上,人海瞬间汹涌,暴起了一浪又一浪的欢呼声。
“世子,世子……”
“世子,世子神武!”
安国人扬着双手赞叹着、赞美着,在他们的心里,此刻,骄阳下,身着华美铠甲的世子简直便是战神的化身,就是与燕国那战无不胜的燕却邪相较也不多让。
燕国的傻子坐在这震天的呼喊声中,略微有些不安,便轻声问身侧的燕使:“老师,这位姬云世子真的有叔叔那般厉害么?”
姬云曾游学燕地,拜燕却邪为师。
燕使一脸肃容,嘴角却弯成了一个轻微且不屑的弧度,以只有燕侯十八子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侯子勿惊,只是徒有其表罢了。”顿了一顿,又冷笑:“学生就是学生,要想胜过老师,不仅得有勤奋,还需要天姿。安国积弱已久,安国人,血不入骨,如今看上去虽然是激昂如潮,但却难以持久,若逢挫折,必然一败涂地。”
“谢过老师教诲。”
燕侯十八子似懂非懂,眼里却闪过一丝光亮。
这时,从广场的左侧驶出了燕国的战车,御手驾着黑色战车,引领着徒步剑盾手来到台下,朝着高台上的安君颔了颔首,面向燕侯十八子。
默而无声。
从始自终,没有欢呼声,也没有车轮滚滚声,唯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沉闷如铁的呼吸声。
战车御手是燕使的儿子,像根黑木头般竖立于战车上,默然的看着燕侯十八子,着一声令下。
燕侯十八子,姓燕,名十八。
按中州古礼,取名经由司商。为燕十八取名的司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取了这样的名字。需知,自古以来九为尊、六为贵,而十八倍过于九,又会是什么呢?
或许,尊贵之极便为傻。
燕十八有着像初生婴儿一般干净的眼睛,却也同样有着初生婴儿一般的胆小怯弱,于是在骁勇擅战的燕国,燕十八便成了傻子。
此刻,在万众瞩目之下,燕十八果然胆怯了,瞳孔在轻轻战栗,嘴唇也在微微的颤抖,竟然忘记了向战车上的武士下达命令。
燕使眉头一皱,暗暗拉了拉燕十八的袖子,轻声唤道:“侯子,侯子,燕人无惧……”
“嗯。”
“燕人无惧!”
一听见“燕人无惧”四个字,燕十八便像是承蒙了昊天大神的赐福一样,神情骤然一凛,用衣袖拭了拭额头的汗水,按着膝盖,颤抖的、坚定的、缓缓的站起来,但却并未向武士下令,而是朝着安君深深的抱了一揖:“安侯以礼待我,我当以礼而还。燕十八愿与安国世子共驰于昊天之下。”
“侯子不可!”燕使大惊失色。
安君神情也是一怔,正欲借辞推拖,邦国间的武礼既然是在展示各自的武力,便会有不可预知的危险发生,若是燕侯的儿子在安国出了事,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谁知,安君尚未想出合理的托辞,燕十八已不由分说的推开了燕使,毅然的走下了高台,来到战车下,望着战车上惊呆了的武士们,裂嘴一笑。
“侯子,侯子……”
燕使的儿子吓坏了,众武士也惶然。
“燕人无惧。”
燕十八念叨着这四个字,爬上了战车,站在了弓箭手与甲戟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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