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她知道我不会收留她,所以另觅他处了吧。”虞烈勒着马,喃喃自语,身侧是无边悬崖。
漫漫春风卷到这里,风势骤然一烈,异常的寒冷,虞烈与三位家臣首领沿着弯曲而狭窄的盘山道下了这座无比雄伟的山城,在那开阔地带,一片白茫茫的梨树林里,已久的络邑武士们涌了出来,朝着虞烈单膝跪地。
出征八百,归来三百,中州大地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以血水铸就。
第五十八章 奇怪的贵客()
领主,顾名思义,领地的主人。古老的中州土地上,什么时候有了第一个领主不得而知,自从武英王分封天下之后,八百诸侯俱是领主。同理,上行下效,各诸侯在与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征战之时,诸侯国的版图在不断的扩大,单靠领主一人难以,便封各自的家臣与子嗣为领主,代替诸侯国君巡守国境,而这即是封臣。
一言而概之,诸侯与封臣的区别,只不过是领地的大小而已。而在各自的领地内,领主拥有无上权威,即便是他的封君与封王也无权干涩,这便是世袭贵族领主。虞烈虽然只是一个二等男爵,但在那贫瘠的领地内,他便是当之无愧的未冕之王。
络邑距离燕京八十里,快马加鞭个把时辰即至,但是虞烈却行得非常缓慢,因为凯旋归来的领主并非只有他一人,在那一望无际的梨花道中,绵长而庞大的铁甲海洋正在缓缓滚动,得等到前面的分岔口才会散向四面八方。
就如同景泰王伐楚需得借助各诸侯的力量一样,各诸侯出征必然也得借助封臣的力量,而诸侯与封臣至少在名义上不得违抗,不然就会遭致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这是王室、诸侯、封臣,三者之间密不可分的关联,也是天理所在。没有人会去置疑,因为武英王是伟大的君王,他从昊天大神那里得到了天外神铁,铸造了九只大鼎定鼎天下,并且颁布了昊天大神的律意,违背神的律意,那将会生不如死。就好比那位弑君称侯的叛臣,不仅被雍公砍了脑袋,将他那无头的尸体悬在烈日下爆晒整整四十九日,并且将他的子嗣与家臣通通贬为奴隶,生生世世,永世不得超脱。
翻过一道山梁,出了二十里梨花道,眼前骤然广阔,汪洋的黑色洪流涌向四面八方。虞烈加快了速度,率领着三百家臣武士向络邑奔去,时隔三年,虽然那领地极其贫瘠,但却经常出现在他的梦中。领主对于领地的热爱,那是刻进骨子里的天经地义。
黑色旋风向前卷去,大火鸟高飞在天。大队人马奔过一片平坦的地方,两侧是绿意盎然的农田,远处,传来孩童们的欢笑声,妇人们殷切的呼喊声,她们站田埂上迎接远征归来的丈夫与父亲,一群黑甲将士回应了她们,他们驾驶着战车,骑着奔腾的战马,涌向那属于他们的家园,或许,一回到家,他们便会脱下冰冷的铁甲,享受那份渴望已久的安定。
一名魁梧的甲士勒马站在小土坡上,春风摇着他那破烂的大氅,他却在冲虞烈招手,这人是这里的领主,也是虞烈在军中结识的刎颈之交,他们一同出生入死,把后背交给对方。
“虞烈,来尝尝酒!”中年领主裂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巴,笑容灿烂。
虞烈记得,他曾嘲笑过自己,说络邑是一片不毛之地,并且讥讽虞烈是个奴隶领主,穷困潦倒,连辆战车都没有,为此,在一个月夜风高之夜,虞烈与他打了一架,当然,结果是虞烈技高一筹,他的那颗门牙至今还在陇山的某个旮旯里,至那以后,他把他的战车赠给了舆烈,在冰河之源,当他即将被北狄人从背后捅死时,虞烈把那名狄人剖成了两半。
中年领主叫子车舆,他时常对虞烈吹嘘自己的女儿长得美丽,想把女儿嫁给虞烈,并且说绝不嫌弃虞烈是个奴隶领主,虞烈对此敬谢不敏。
如今,他的女儿走过来了,捧着一碗酒,含情脉脉的看了虞烈一眼,然后低下了那张羞得通红的脸。
“多谢。”
虞烈接过酒碗,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净,抹了把下巴,称赞她酿的酒非常美,就如她的人一样。领主的女儿抬起头来看他,谁知,那位奴隶领主却已拔转了马头,风一般的逃走,仿佛深怕被人揪住一般。
“虞烈,虞烈,别急着走呀。”子车舆哈哈大笑。
虞烈头也不回的奔向络邑,他的家臣首领络侯在他的身后偷笑,子车舆的女儿确实很美,腰身很结实,充满了生命力,而这很好,便于生养,她那手臂怕是比三岁孩童的腿还粗,这也很好,说明她很勤劳。
络邑,方园二十里,只有虞烈一个领主。三百铁甲来到一片狭长的山谷前勒住马,大火鸟从谷顶上方掠过,发出一声长啸,那谷顶便响了风猴的叫声,络鹰骑在马上吼了一声,一群风猴尖叫着从绝壁上窜下来,络风朝着猴王一指,那猴王骚首掏耳的叽叽渣渣个不休,仿佛是在说什么一样。
“家主,有人来了。”
来人了,会是谁呢?
风猴是燕国特有的产物,它们个头很小,成年猴王也只有瓦罐大小,它们喜欢在悬崖绝壁上打洞,聆听风的声音,所以叫风猴,不论是嗅觉还是听觉都异常灵敏,看家护院更胜于犬,是每一个领主都喜爱的物事。
这一群猴子是大火鸟降服的,它是它们的领主,而它们的职责便是在这里警惕来往的行人。
山谷很长,谷中遍布着大小不一的碎石,络鹰跳下马,拾了一块石头,沉声道:“家主,来的人有车。”那石头被辗碎了,地上有车轮的痕迹。
车有马车与战车之分,燕国虽说还算太平,但领主与领主之间偶尔也会爆发规模不大的战斗,特别是在春季播种的时候,为抢水而发生的流血事件并不鲜见。不过,络邑是什么地方?既没水也没土,谁会掂记上这里呢?除非……
虞烈略翘的嘴角挑了一下,纵马向谷外奔去,出了谷,眼前是一段极陡的斜坡,三百重甲单骑缓慢的爬在陡坡上,仿佛一只巨大的黑色铁蜈蚣。
“这里是络邑,来人止步!”
刚刚爬到半坡上,坡顶便响起了一声大喝,头顶是一道栅栏,在栅栏的两边耸立着简易的箭楼,站在箭楼里,可以将箭射向一个地方,而敌人却在半坡上,不仅无处躲藏,并且无法接近栅栏。
听见这声大喝,众人反倒松了一口气,箭楼与栅栏还在,至少说明来的不是敌人的战车。
“家主回来了!”
络鹰奋力纵马,奔到离栅栏三百步开外的地方,大声的叫着。不多时,一群半大小子从箭楼上窜下来,飞快的打开了栅栏。
翻过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陡坡,展现在身下的是一片天然凹地,虞烈勒着马,在坡顶上往下一看,这一片凹地被昊天大神一剑剖成了两片,前面一片葱绿如海,后面一片寸草不生,此刻,在前面那片凹地上穿行着一些黑色的小点,那是留守在领地的老人与女人正在辛勤的播种。
领地里没有河流,却有一方湖泊,它就如一颗鲛人的眼泪,镶嵌在这绿白之间,在那湖岸两侧,竖着道道巨大的水车,正把湖里的水卷起来,撒向那些沟渠里,而这些沟渠便如同血脉经络,延伸到凹地的每一个角落。
出征之前,前面这一片肥沃的土地还不属于虞烈,它是燕君的直系领地,因为太过偏僻,再加上肥沃的土地还不到十里,不便于分配,所以它被燕君遗忘了。要不是虞烈继承了这里,说不定它会永远的沉默下去,如今,却焕发着勃勃生机。
领地上的老人很少,大部份都是女人与半大孩子,当初虞烈购买奴隶是奔着开荒来的,不需要老人,只需要成年男与女人。
当三百铁骑从坡上漫下来的时候,田野里的人都停了下来,怔怔的望着那黑色的洪流一点一点的挤入眼里,一别三年,整整三年。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抹干了眼角的眼泪,拄着拐杖朝虞烈奔来,因为奔得太急,手中的拐杖不小心点上了一块石头,猛地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可是,他却并没呼痛,反而很快的站了起来。虞烈已经骑着马来到他的面前,他又匍匐在地,颤声道:“家主回来了,络瞳见过家主。”
虞烈跳下马来,扶起他,笑道:“辛苦了,我们都还活着,那水车?”指向水车,他记得出征之前,它们可没有屹立在那湖岸上。
络瞳是络风的父亲,也是虞烈购买的为数不多的老人之一,三年前,虞烈带着领地内年满十五岁的奴隶出征,把这片不毛之地托付给了眼前之位老人,而他也并未让虞烈失望,三年过去,他们不仅没饿死,还开僻出了这么一片大好的土地,放眼一看,似乎又新增了一些少壮奴隶。至于那巨大的水车,可不是一般的奴隶造得出来!
络瞳顺着虞烈的手看去,水车正哗啦啦的搅着水,老奴隶脸上洋着骄傲的笑容:“回禀家主,这些水车都是新来的一个娃子所造,起初没人信他,只有我信他,没想到还真就让他造成了。”
虞烈道:“那人何在?”
“在老地上,没出来干活,说是要弄个什么?”老奴隶眯着眼睛想了好一阵,猛地一拍脑门,笑道:“对,叫什么连轴助耕器,说是有了那东西,一个人可以干三个人的活!”
“连轴助耕器?”
虞烈心头一动,举目向那湖岸水车看去,这才发现那些水车与水车之间也有轴承在转动,仿佛并不是单一的依靠风力,怪不得这谷里风浅,而它们却转得那么快。
老奴隶道:“去年,老奴接获由燕贵人转交的家主的来信与财物,奉命新购了一批娃子,他便是其中之一。”
燕贵人是燕夫人。
这时,老奴隶的儿子络鹰却皱着眉头,盯着一片车轮印,问道:“父亲,邑中是不是来人了?”
“是啊,谷中来贵客了,卫贵人来了。”
老奴隶笑道。
第五十九章 会走路的木牛()
虞烈并没有急着去见老奴隶所说的那位卫贵人,而是命老奴隶带着他把新得的领地逛了一圈,站在湖岸上,凉风习习吹来,掀着他身后的大氅,沉睡了千万年的湖泊被高大的水车打破了宁静,它搅动着白色的浪花,把珍稀的水源送向那一片能产生希望的地方,湖里有鱼,在那艰难的岁月里,虞烈曾带头在这湖里摸鱼掏虾。
天下间没有一件事情是一蹴而就的,中州大地的每一寸土地都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也经历了数百年、数十代人血与火的开僻,才有了如今广阔无垠的天下。不过,武英王在定鼎天下时,显然没有料到天下居然如此大,而那个时候,整个大周王朝只不过数千里的疆域,故,大周律,公侯可方百里,伯方七十里,子方五十里,男方十里。然而,三百九十年过去,如今仍然屹立着的诸侯们,那一个不是方圆千百里?最为明显的便是那大江之南的南楚,开僻之初不过是个子爵,方园五十里,祭祀还得偷牛,可是而今,方园何止万里?
沿着三年前那令人眼羡不已的领地转了一圈,轻快而节奏鲜明的马蹄起落声如同一曲神圣而庄严的赞歌,阳光穿过树梢注在那排排黑甲上,泛着一冷煜的光。
老奴隶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骡子跟在虞烈的身后,他一边向虞烈回禀着三年来领地里所发生的大事,一边不时的扭头看向身后那三百重装单骑,他那浑浊的眼睛里是掩也掩不住的光芒,情不自禁的便想起了过往。
想当初,领主带着八百儿郎出征时,甲胄不过十副,马匹也是三匹跛脚马,就连儿郎们用的兵器都是生满了锈的残次品,可是现下,瞧瞧这些精壮的战马,瞧瞧这些沉重而防护力极强的铠甲,再瞧瞧领地武士那冰冷而令人胆寒的目光,当初,老奴隶可清清楚楚记得呢,他们一个个都是刚出炉的雏鸟,既想展翅高飞,又生怕被风折断了翅膀。
若不是领主就在身旁,老奴隶真想掐一掐自己的大腿,看看会不会疼,是不是在做梦。人老了,总是不自信,况且身为奴隶也根本不知道自信为何物,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他还是狠狠的揪了一把,那生冷的痛楚让他裂开嘴巴,露着稀黄的牙齿笑着。领主是个好领主,并没有拿他们当牲口一样作贱,甚至这位年轻的领主还给予了立下战功的人自由的身份,这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可的的确确就发生在眼前。
马蹄踩着陈旧而松软的落叶,穿过一片密林,春风送来了桃花的香气,那片绚烂的桃林一望无际,三月的桃花开得正是妖娆,再过几个月便会挂果累累,谷顶上的那一群风猴是这片桃林的原主人。
燕国气侯寒冷,但在这群山环围的凹地里,一年四季如春,若非远方那片光秃秃的旧领地实在难看,这里就是人间仙境。
桃林里停着一辆马车,到了这里,老奴隶收敛了目光,低下了头,告诉虞烈:“家主,那便是卫贵人的马车”。声音无比恭敬,尽管他现在已经不是奴隶,可是对于贵族的敬畏却深深的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卫贵人在燕京。
那辆马车很熟悉。
虞烈道:“带我去见见那位铸造水车与连轴助耕器的人。”
老奴隶怔住了,他没想到领主居然不去见卫贵人,而是去见一个新来的奴隶,不过,他做了五十年的奴隶,服从是他的天性,他谦卑的点了点头,引着虞烈向旧领行去。
马队驶过桃林,跨过那灰绿分明的分界线,桃林里的马车推开了车窗,一双美丽无铸的眼睛凝视着马背上的虞烈。领主大人没有回头。
新领与旧领一个是天,一个是地,放眼望去,旧领呈斜坡状,没有明亮的湖泊,也没有嫩绿的田野,只有几株稀稀拉拉的梨树,就算在这阳春三月里,它们开得也有气无力。
沉重的马蹄踩在泥坑里,拔起来的时候,带出了浑浊的泥浆,显露出了坚硬的石头。领主府建在斜坡上方,在这里,泥土稍微深了一些,并不雄伟的领主府掩映在几株参天大树之中,一缕青烟从尖如戟锋的烟囱里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