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最难攻破的城池。
白城没有城门。
他在城墙下顿住脚步。
“哐哐哐哐……”
城墙上的机关在绞动,巨大的声响震得天摇地动,就连彩虹都仿佛在震荡。伴随着机关的绞动,城墙慢慢的矮了下来,不对,不是城墙矮了下来,而是城墙上又多了一道墙,那墙从上方降下来,慢慢陷入地里,露了庞大的石台。
石台上有五百人,五百匹马,马是高大的战马,它们或许是白色的,也或许是黑色的,然而现在统统被染成了黑白色,马背上的骑衣披着黑白大氅,穿着半黑半白的铠甲,头上戴着铁盔,脸上罩着面甲,一千只眼睛齐齐向他看来,他毫不怀疑,只要城中的某个人一声令下,这些黑白色的浪花就会把他辗成肉泥。
“白城,欢迎您的到来。”
一名黑白骑士骑着马冲下石台,来到他的面前,把马勒得人立而起,战马嘶啸着,高高的扬起前蹄,那蹄子就在他的鼻尖前方刨动。
他一动不动。
走上石台,正中央雕刻着梅花,他就站在梅花上面。那巨大的声音又开始响起来,城墙慢慢浮起,石台向上升去,一直升到城墙上方。彩虹就在头顶,仿佛伸手可捉。
在五百名黑白骑的护送下,他来到白城的内部,放眼看去,这真的是一座伟大的城池,街道干净而整洁,石屋错落有致的分布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一例外,都穿着黑白相间的衣裳,在这里,只有黑与白,就连石屋旁的树木都被漆成了黑白。可惜,彩虹和天空不能被染成黑白,他心想。
城中最高大的建筑在城池的中央,一共有三层,看上去像是一座宝塔,入口处是一条石阶,当然,这条石阶也是半黑半白。来到这里,骑士们没有再护卫他,他独自一人向阶顶爬去。
有人在上面等他。
那人站在雕塑的下面,雕塑有两具,左边的是朵黑白花,右边的是把剑,那剑的样式与他怀里抱的剑一模一样,而那人手腕上戴的花也与雕塑花一模一样。这是一个女人,穿着淡紫色的长裙,瀑布一般的长发披散在背后,一直垂到腿弯。目前为止,她是城中唯一的别样色彩。
“师叔。”
那女子向他欠了欠身。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桐华。”
女子温婉的笑着,眸子盯着自己的脚尖。
“桐华,桐梓芳华,很好听的名字。”
他抱着剑点了点头。
听见‘桐梓芳华’四个字,女子愣了一下,美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还有些许痛楚。是的,她就是桐华,她已经回到墨渊山了。
桐华带着他向宝塔样的建筑里走去,一排一排的黑白甲士站在两侧,顶盔贯甲,腰上悬着剑。桐华的脚步极是轻盈,走路没有半点声音,就连垂在腿弯上的长发都没有晃动。穿行在亭台,假山,屋舍,走廊,里面的建筑美轮美奂,他却目不斜视,桐华也没说话。来到最里面的一栋气势恢宏的大殿前,桐华顿住了脚步。
“师叔请进,师尊已经恭候多时。”
桐华垂手站在门口。
他抱着剑走进去。
殿内很亮,窗户上透着光,黑白烛台上燃着光,柱头上与墙龛上也跳动着火光,白色的大道直通高台,大道的两侧是一黑一白两条涓涓细流,流水叮叮咚咚的响着。
“你终于来了。”
威严而淡漠的声音从高台上响起,在那台上坐着一个白衣人,背对而坐。殿墙是黑色的,深沉的黑。
他没有说话,抱着剑行走在白色的大道上,脚步踩着流水的节奏,也踩着地上那一个又一个符文,他走得很是小心,仿佛这些符文是洪水怪兽一样,稍不注意就会被它们吞噬。
“我是该叫你宋让,还是殷让?或者,殷侯?我的师弟。”
白衣人慢慢的转过身来,鹤发,辩不出年纪,长长的雪发披散在肩上,温和的眼里时不时的闪过丝丝锐利。
“如果你是宋让,我应该杀了你,如果你是殷让,我应该叫你一声师兄,如果你是殷侯,那你早就死了。师尊说过,你的易容术独步天下,甚至强过师尊,当然也比我强。现在,我已经认不出你来了。”
黑衣人没有说话,他在三处符文前停了下来,额头上滚起了汗水。潺潺的流水声就在这时急促起来,仿佛一颗一颗的珠玉泼在盘里,叮叮当当的乱响,好像是在催促他尽快做出选择。
“三十年了,你都把这条路给忘记了,那你还回来做什么?”白衣人淡淡的说着。
黑衣人道:“我带回来了黑白剑。”
“黑白剑?如果没有黑白剑,你进不了白城。走过‘墨’字石,你会滚进黑河里,在黑河里待上一辈子,生生世世被压在白城之下。”
白衣人的声音越来越淡,那流水声却越来越急,刻着符纹的道路突然晃动起来,而那些符纹也开始急速的变幻着位置,黑衣人置身于其中,犹如陷身于狂海怒涛。
“噗”的一声响,像是一个水泡破裂,极是轻微,天地乾坤却在变幻,脚下猛地一轻,黑衣人坠入了无底深渊。
“唉。”
一声叹息。
第一百八十六章 我来挑战你()
雨后的清晨,阳光明媚,空气格外清新。黑白树沐浴在阳光下,地上投着浅凉的影子。桐华从黑白殿走下来,沿着石阶一直走到树下。
钟声就在这时响起,一共三声。
苍鹰从树梢上飞过,钻进了黑白殿,那是师尊的眼睛,它可以看到中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里发生的每一件事。这一点也不夸张哦,师尊心怀天下,墨家的弟子也就遍布天下。
左边的塔楼里传来了读书声,那是小师弟和小师妹们正在修习功课,他们都是聪明的孩子,从小就接受名家的教导,对各家各派的要义了如指掌。当然,他们更为精通墨家的道与术,只要他们通过了师尊的考验,就可以下山,八百诸侯的朝堂。天下是大周的天下,也是诸侯们的天下,然而,在不知不觉间,其实也是墨家的天下。没有人知道白城有多少人,也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臣子是不是墨家的人。
桐华当然不会告诉他们。
一群群穿着黑白衣裳的人从树下走过,见了桐华,都向她弯身行礼。这些师弟师妹是赏善罚恶的使者,也是正义的力量的化身,他们的道路充满了危险,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为正义而献出宝贵的生命,值得人尊敬,白城里的孩子都羡慕他们,都想成为一名赏善罚恶的使者。
骑着黑白马,披着黑白甲的骑士也朝桐华走来,他们的首领是桐华的师兄,可桐华却是白城里的大师姐,于是,这位师兄变成了她的师弟,他很尊敬她,像是尊敬师尊一样。在白城,这样的骑士有两千人,他们守卫着白城的安全。是的,安全,哪怕是正义也需要安全。
这是一个烽火乱世,没有剑与盾是实现不了理想的,不管那理想是多么的崇高。这是师尊的原话。
在黑白树下接受了来自师弟师妹们的注目礼,桐华把手轻轻的拍在树上,树身陷下去一个手掌印,地面却开始纹裂,向四面八方纹裂。
一条石梯显露出来,冷嗖嗖的风从里面往上窜,把桐华背后的长发扬起来。桐华抱起树下的篮子,往地下走去。
这里的建筑都离不开黑白,白城自然也不例外,城池虽然是白色的,可是城池的下面却有一条黑河,它流着黑色的河水,永远也不停歇。
沿着石梯一直往下走,也不知走了多走,眼前忽然一亮,桐华已经走出了白城,来到了悬崖的下面,这是一处大峡谷,谷底生长着各种不知名的树木,树冠就像华丽的盖子,树身上爬满了青苔和绿滕。
黑河就像一把剑,把这片绿色的世界一切两半。
黑河是平静的,它无声的流动着。师尊说,黑河来自地底,在所我看不到的地方汹涌澎湃。黑河是危险的,只需要一点火星就可以焚烧一切,它可以在地方燃烧,包括水里。城墙上的机关兽会吐火,吐的其实就是黑河里的水,燃烧着的水。
黑河里泡着无数的尸骨,墨家的敌人的尸骨,走在岸上是看不到尸骨的,因为黑河落羽即沉。桐华记得,有一次不小心掉入了河里,那水极重,像是一团团烂泥巴拖着她往下陷,要不是师尊见机得快,她早就死了,去见昊天大神了。
无论不能的昊天大神啊,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不告诉你,其实我在想一个恶人。那个恶人长得很一般,没有师尊英俊,也不够聪明,我之所以想他,是因为他让我蒙羞了,我是白城里的大师姐,第一次出任务就失败了,都赖他。唉,如今南楚称王了,天下生灵必然涂炭,这是多么的大逆不道啊,师尊正准备派人去凤歌城执行赏罚,可是,想都不用想,肯定没有我的份。
小恶人,你可得活着哦,好好的活着,等我来取你的性命,把你的头颅扔进黑河里。师尊说过,一切的罪恶都可以在河里洗净。不过,也有人例外呢。
譬如,那个人。
那个人是我的师叔,前不久他刚来到白城,他的眼神很冷,手里抱着墨家的圣物黑白剑,但是他却没能通过善与恶的考验,掉进了这黑河里。黑河泡不死他,他在黑河里挣扎了两天,爬到了岸上,看守黑河的师弟推了他一把,又把他推进了河里,谁知,两天后,他又爬上了岸,躺在岸上喘气,就是不肯死。天哪,他身上的罪恶是有多么的深重啊,连黑河都洗不净。
“师姐。”
“你们下去吧。”
看守黑河的师弟向桐华行礼,桐华冷冷的命令他们离开。在白城里,桐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她的师尊没人敢违抗她的命令,尽管小恶人让她蒙了羞。
黑河静静的流动,像是会蠕动的怪兽。那人躺在河中央,那是一块浮在水面上的石头,他四仰八叉的躺着,脸上被黑河糊得黑漆漆的,胸口一动不动。他是死了吗?
“师叔。”桐华轻轻的唤了一声。
“师叔!”
过了一会,桐华又唤了一声,加重了语气。这一回,那人动了,艰难的转动着脖子,把头扭过来看她,他的脖子上结着黑色的疤,那是黑河里的水凝结后的样子,桐华知道,那非常难受。现在他肯定是生不如死,可是他为什么还要活着?
“师叔,师尊命我来问师叔一句话。”
桐华走到岸边,把篮子放在地上,里面的吃食已经冷透了。
那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的嘴巴也被糊住了,眼神依旧冰冷,像是可以直接看穿人的心思。
“师尊若是肯回答,就眨眨眼睛。”
桐华一瞬不瞬的看着那人的眼睛,那人眼皮没动,瞪着眼睛。
唉呀,我好愚蠢,他的眼皮也被黑河凝结了,怎么眨呢?
突然之间,桐华回过神来,脸上微微一红,抛出一条淡紫色的长绫。长绫飞到河中央,缠住了那人的手腕。桐华猛地一用力,把他扯到了岸上。落地的一瞬间,他咳嗽了一声,咳出了一团黑中带红的血块。
“万事万物相生相克,这是末柳汁,可以洗净黑河里的水,它就生长在岸上。”
桐华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陶罐,取了里面的液体,把绫布浸湿了,替那人洗干净眼皮上的黑痂。
“师叔,你可以眨眼了。”
谁知,那人却仍然瞪着眼,一动不动。
桐华想了一想,师叔肯定是被黑河给泡傻了,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不如,我先替他把喉咙清理干净?
想到就做,桐华替那人清理着嘴巴与喉咙。清理完毕之后,那人的嘴巴动了动,一个生冷的声音冒出来:“我的剑呢?”
“剑?”
桐华呆住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着黑白剑呢。
“那是墨家的剑。”桐华道。
“我的剑。”那人道。
“墨家的黑白剑。”桐华强调。
“我的。”
“呃……”
桐华眨着眼睛一时接受不了,老半晌,她才说道:“师叔,师尊让我来问你,你倒底是谁?如果是宋让,你就躺在河里,如果是殷让,师尊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肉饼。”
“若是别人,又当何如?”冷冷的声音从喉咙里冒出来,那人躺在末柳树下,望着苍天,这里是看不到苍天的,只能看见弯弯曲曲的石梯,一直通往白城。
“若是别人,师尊……”
桐华不忍看他,也看着那条望不到头的石梯,正准备说下去,眸子却蓦然一滞。
“若是别人,你就爬上来,告诉我,你的目的。”
一根绳子从天而降,穿着白衣的人扯着它落在石梯上面,雪白的头发在风中飞扬,雪白的长袍同样如此。
“禽襄里,殷无道的膝盖,永远也不会向你下跪。”躺在地上的人突然大声的说道。
“殷无道?殷无道。哈哈,你终于承认你是殷无道了?”
白衣人在石梯上大笑,笑声却很是淡漠,仿佛不带半点感情,他从石梯上一步步走下来,隔得极远,声音却遥遥的传过来。
“你既然是殷无道,那么,想必宋让已经死了,而我的师兄,你的族弟殷让也死了。是你杀了他们?”
黑衣人瞪着白衣人,没有接话。
“你不说话,是羞愧,还是默认?权且,我当你是默认。二十多年了,自从殷国灭亡之后,你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大师兄和小师弟拒绝了我,却跟着你,而如今,我只看到你一人,永远不沾血的黑白剑也沾满了血。你可知,这是墨家的圣物,上面的铭文是不器不攻。”
白衣人走下了石梯,一步步向黑衣人和桐华走来。
“师尊。”桐华低下了头。
那人挺了几下胸膛,却翻不起身来。
白衣人走到他的身旁,蹲下身来,摸着他脸上的黑痂,又搬开他的嘴:“让我看看你的舌头,的确断了一大半,可是还能说话。再让我看看你的脸,这是多么高超的易容术,就连黑河都洗不净。可是你换得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