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亡低头。
姮季骑在马上,狼牙谷在马头前伸展,一直展到冰河,如果再往前展,就会有春天,夏天,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春天和夏天了,至于秋天,他从来就没有见过秋天。
狼王死在马前,脖子上仰,睁着眼睛看着苍天。
姮季朝着狼王锤了下胸口,这是北狄人的礼节,对英勇者的一种致敬。他骑着马向前走,绕过了狼王的尸体。转过那个弯道,翻下马来,跳上一块石头,双手弯到背后,猛然一声大吼。
“敖!”
雄壮而悲凉的吼声掩盖了无边的风雪,在两座雪山之间撞来撞去,正在雪山上翘首以待的狼群听见了这声吼叫,仿佛想起了什么,齐齐一怔,然后疯狂的向四面八方逃窜。那只短尾巴小狼怔怔的看着奔逃的狼群,它不知道同类为什么要逃跑,它太年轻了,刚出生两个月。它叨着冰熊的一截肠子,跳到了狼王站的那块石头上,按着爪子向北方看去。下一个瞬间,它尖叫了一声,掉头就跑,那截肠子掉在了雪石上。
人,活人。
密密麻麻的活人填满了北方,放眼看去,根本看不到边际,就连白皑皑的雪地也被活人占据了,再也看不到一丝白色。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骑着马,有的拄着骨拐,有的光着在雪地上奔跑。骑着马的人非常强壮,大部份都光着膀子,面容生冷。
寒冷的风从北刮向南,绵延数十里的人群从雪山的北面走向狼牙谷,聚集在姮季的身下。
老祭司拄着拐杖走到谷口,面对着南方跪下来,把头深深的埋进了雪里。两名强壮的狄人抬着雪狼王的尸体走到老祭司的前面,把狼王的尸体放下。
“狼牙谷啊,冰河的尽头,勇士的英灵啊,徘徊在这里。愿你们安息,先祖啊,就在头顶。”
“死者长眠!”
老祭司扬着满脸的雪,唱道。
“死者长眠。”
姮季半跪在地上,无尽的雪落在他的肩头。
“死者长眠。”
黑压压的人群扑啦啦跪了一地。
“虔诚,献给先祖。”
老祭司用一把骨剑剖开雪狼王的肚子,取出血淋淋的心脏,把它恭敬的放在额头前。
“虔诚,献给先祖。”
姮季拔出腰上的骨匕划开古铜色的胸膛,血水从块垒的肌肉上溢出,用左手接住,满满了接了一捧,把血洒在雪狼王的心脏上,人血与狼血深深的浸入雪地。
“虔诚,献给先祖。”
人群匍匐在雪地上,大声的唱颂。
“英勇,献给君王。”
老祭司剃下雪狼王的四根獠牙,捧着它交给姮季。
“英勇不死,生生不死。”
姮季接过狼牙,把它挂在脖链上。
“英勇不死,生生不死。”
人群回应君王。
“牺牲,献给勇士。”
老祭司挖下雪狼王的两只眼睛,把它埋在雪地里。
“牺牲,献给勇士。”
姮季拔出那没有剑鞘的剑,拄在地上,并且跪了下来。
“牺牲,献给勇士。”
人群趴在地上,五体投地,像是在拥抱深埋在雪土里的勇士。不论男女老幼,都是如此。
没有人说话,风声呜咽,老祭司老泪纵横。在这狼牙谷啊,埋葬了多少的勇士。数也数不清,就像浩瀚的星辰。
年轻的骑士从人群里站起来,走到姮季的身旁,看着茫茫的冰河。
“三千年前,冰河流到这里便是尽头,本没有狼牙谷。三千年后,冰河冻结在尽头,你们的先祖开辟了狼牙谷,却不是凿开这条河流,而是无尽的流亡。如今,千年不化的雪谷下埋着勇士的躯体,英灵仍在雪山上悲嚎。”
“我听见了,我回来了。我是北狄之王,姮季。”
第一百七十七章 冰河永不枯竭;北狄永不灭亡()
北狄人没有王庭,北狄之王走到哪里,哪里便是王庭。
二十万人填满了狼牙谷,披着兽甲的北狄战士来到了冰河上,老祭司小心翼翼的捧出了珍贵的铁锹,最为强壮的八名战士一人一把,铁锹的样式很是奇特,它的柄很长很粗,比战士的手腕还要粗,战士哈了一口气,双手死死的握着锹柄,高高的抬起来,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猛力贯下。
冰层被凿破了,像铁抢一样的铁锹深深的陷了进去,老祭司的神情无比激动,也无比惶恐。姮季走过去一看,雪窟窿凿得很大,但是却没有水。
“冰河永不枯竭,北狄人永不灭亡。”
老祭司跪了下来,朝着那八个雪窟窿叩首。
八名战士涨红了脸,其中一个壮得像头牛的战士红着眼睛解开了背上的绳子,把背后的战锤拧在手中,那是一柄硕大的石锤,北狄人缺铁,造不起昂贵的铁锤。不过,可别小瞧这柄石锤,它重达两百多斤,曾经把一头冰熊砸得稀烂。战士爬上了马背,战马承受巨大的压力,趔趄了两下,战士在马背上站起来,猛力一蹬,战马站不住脚,趴倒在冰河上,战士却抱着战锤飞了起来,带着强大的贯力,一锤子砸在铁锹的柄端上。
“轰,碰。”
一声重响,一声破响,铁锹往下陷了半丈,锹柄像竹筒一样破裂,断裂的木渣四下乱飞。战士抱着石锤落在地上,喘着粗气。
老祭司霍然起身,扑向冰窟窿,双手在里面一阵乱掏,捧出来的却不是河水,而是一把冰渣。
“苍天啊……”
老祭司捧着冰渣举向天空,神情悲哀若死。八名战士羞得无地自容,拧着石锤的战士犹其自责,看着那不冒水的冰窟窿,他举起了手中的石锤,猛地一锤砸向自己的脑袋。
“住手,鬼方图。”
姮季抓住了战士的手腕,磨盘大小的石锤顿在战士的头上方,离战士的脑门只有一寸,战士涨红了一张脸,双眼血红,直欲喷血:“姮季,你想羞辱我?”
北狄有许多部落,鬼方部落便是其中一个,酋长以鬼方为姓,上一任北狄之王便是鬼方部落的酋长,也是鬼方图的父亲。六年多前,鬼方图的父亲率着数十万北狄战士经由狼牙谷而入冰河之源,想要从燕人手里夺回原本属于北狄人的土地,他们从冰河之源一直打到陇山,不料还是败给了燕却邪,一路惨败,一路逃亡,最后经由狼牙谷逃到了更北的北方。姮季的父亲是姮氏部落的酋长,就死亡在狼牙谷。北狄人不可一日无王,按照古老的传统,幸存下来的姮季与鬼方图走进了熊窟,与数十头冰熊博斗了整整七日,最终两人同时走出了熊窟,然而,扛着冰熊之王的头颅的人却是姮季。
“你是英勇的战士,不该为此而牺牲。”
“我亵渎了冰河,本就该死,我愿意把我的血撒在冰河上。按照古老的预言,冰河需要勇士的血才会融化,就算你是北狄之王,也不能剥夺我在死亡之前的荣耀。”
“不,冰河没有枯竭,北狄人不会灭亡。你的血应该撒在南方,而不是这里。那里有春天,有夏天。”
姮季抓着鬼方图的手腕,一点点的把硕大的石锤拉离鬼方图的额头,最后猛然夺下石锤,甩了甩膀子,拧着石锤冲向鬼方图凿出来的冰窟窿,抱着石锤,一锤子砸下。
“嘶噶,嘶噶,哗啦啦……”
冰层破裂了,像蛛网一般纹裂,巨大的冰块翘起来,冰冷的河水喷出来,其中还飞跃着无数的冰鱼。两名战士滚进了河里,泡都没冒一下就沉了下去,鬼方图的马也栽进了河里,奋力的刨动着四只蹄子想要游上岸。姮季提着老祭司的脖子,单掌在马背上猛力一按,跳出了汹涌的河流。马沉下去了。
“苍天啊,先祖啊,冰河融化了啊。”
老祭司趴在河岸上,捧着冷寒刺骨的河水悲嚎。人群向汹涌的冰河奔来,战士们挥舞着骨剑,石锤,兽牙枪咆哮,老人们匍匐在地上,朝着苍天、大地、君王不住的叩拜,女人们捧着冰冷的河水,往脸上泼,往身上泼,唱起了凄凉的狄歌,光小孩子们睁大了眼睛,他们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河流,在更北的北方,河流比他们撒出去的尿大不多少,而且这河里还有鱼,一条一条的大鱼,那可是他们想也不敢想的东西。
“凛冬覆盖了极北,野草不再生长,太阳不再升起,月亮像死人的脸一样冰冷,北狄人即将灭亡,却终未灭亡。冰河凿开了,预言实现了,最后的北狄人迎来了他们真正的王。”
年轻的骑士骑在马背上,远远的看着这一幕,他不是北狄人,尽管他的穿着与北狄人一模一样,头上戴着骨盔,上身是兽皮甲,下身是兽皮袄,腿上裹着不知名的兽皮,脚上穿着厚绒绒的毛鞋。
他是大雍人,一年前,他带着三十人从雍都出发,穿过了冰河之源,经由狼牙谷一直往北,追寻着最后的北狄人。如今,伙伴们都死光了,北狄人也寻找到了,并且他还带回了真正的北狄之王。然而,他却有些分不清,自己倒底是大雍人还是北狄人了。
河水哗啦啦的流着,战士们在狼牙口挖了一个又一个的雪洞,老人们聚在洞口剥着兽皮,小孩们拧着骨剑在学习战斗,女人们在河岸上捕鱼,她们扔下早就织好的兽毛网,欢笑着,提起一网一网的鱼。
篝火也升起来了,那是一团巨大的篝火,熊熊的火焰把姮季的脸映得通红通红。北狄之王就坐在火堆旁,与老人们一起剥着兽皮,他剥的是那张雪狼王的皮,老人们剥的是冻得像坨冰一样的兽尸。在离开极北之境以前,狄人把能看见的猎物都猎杀干干净净,他们不会再回去了,要么死在这里,要么就夺回曾经属于他们的土地。
他们是最后的北狄人,极北之境已经不能再让他们生存,那里被昊天大神诅咒了,的生命都在默默的衰竭。
“嘿,狐狸小子,快到这里来,这里暖和,给你留了半壶酒。”
老祭司笑眯眯的冲着年轻的骑士招手。年轻的骑士心神有些恍惚,他叫狐离,而不是狐狸,老祭司学识渊博,上知星辰,下知命理,但却总是会把他的名字叫错。
“狐狸!”
正在走神之间,肩膀上和腰上同时一紧,狐离扭头看去,粗旷的鬼方图从背后搂上了他的肩膀和腿,把他高高的举了起来,然后猛力的拉下,仿佛要将他的腰背拆断在自己的腿上,但是即将磕上膝盖的那一瞬间,鬼方图却猛地一抛,将狐狸抛在了雪地上。
“哈哈哈……”
鬼方图大笑起来,笑容很是得意,却没有半点羞辱和讥笑的意味。
……
后面还有几百字哈,明天早上补在这一章的后面。今天有点不状态。随便写几百字也可以,不过,我不想那样做,况且,江山的每一章结束,都不能马虎,因为必须对照着以后的剧情。所以原谅哦。在看的人记住,这一章还没有完。
第一百七十七章 突然的袭击()
冬天来了,燕国的大部份地方都没有秋天,过完了夏天直接就是冬天。→お看書閣免費連載小説閲讀網℃Ww.La
八月底,九月初,大雍还是草长鹰飞之际,燕国却是漫天大雪。鹅毛般大的雪纷纷扬扬的下着,燕京城内外一片浑白。燕十八抱着青铜小手炉冻得像只老鼠,他穿着黑色的羽绒,头上也戴着黑色的绒帽,把他那苍白的脸夹得小小的,肩上还披着厚厚的黑氅,可是他依然觉得冷,从脚底到头顶,无一处不冷。
燕十八讨厌冬天。
听说,冰河之源更冷,撒泡尿都会把小小鸟冻掉,那是怎么样的冷啊,冰封堡应该被冰雪完全封住了吧,里面的将士肯定更冷,铁甲会被冻成冰,剑与戟会把手上的皮肉拉掉,整个堡垒就是一处冰窖。
还是安国好啊,在安国的少台,秋风正在漫卷桃林,芬芳的香气就在天上盘旋,香气里飞着风筝,在那风筝的下面有着铃转般的笑声。姬灵,像百灵鸟一样的女子,拥有世上最美丽的笑容,最干净的笑声。她还记得我吗?那个徘徊在山脚不敢靠近她的燕国的傻侯子,被一阵风就给刮跑的傻侯子。不,或许她已经嫁人了。
听说,她的父亲准备把她嫁给卫侯,更有传闻说,朝歌城里的昭元王死了老妻,正准备迎娶她。
真是一个令人无比讨厌的冬天啊。
姬烈,你个傻子在干嘛?你这个背誓者,难道你忘记了自己的诺言吗?你说过,你要活着回去,可是现在,你却躲在那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看着安国内乱,看着安国滑入深渊,也看着我的姬灵被那老头娶走,是这样吗?你这个蠢货,你的血性在哪呢?当初不是把拳头抵在我的鼻子上冲我大吼大叫吗?现在怎么连屁都不放一个?傻子啊傻子,等你准备好了,百灵鸟也就没了!
燕十八把手炉越抱越紧,滚烫的炉壁却煨不热冰冷的胸口,嘴巴冻得发紫,浑身都在颤抖。自从接到这两封道听途说的消息之后,他就觉得冷,钻心的冷。他是燕国之君,万乘之君,跺一跺脚,整个中州北部都会天踏地陷,他的一个念头直接会决定成千上万人的生与死,然而现在,他只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忘不了飞扬在天上的风筝,也忘不了少台城里的百灵鸟。
廊外的雪越下越大,黑武士们挺立在四周,就像黑色的雕塑一样。
燕十八就坐在廊上。
女子小心翼翼的靠近他,脚步落得又轻又浅,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是百里大夫的女儿,知书达礼,温婉宜人。
“君上,风雪正寒,到里面坐吧。”
“不必,我想一个人待会。”
“是,君上。”
女子把手炉放在廊上,廊上也铺了一层浅雪,装满新炭的手炉刚一放上去,地上的雪就被无声的融化了。
看着女子转廊而去的背影,燕十八心想,他们都想我娶她,而她也值得我娶,但是我若娶了她,姬灵该怎么办?当真要嫁给那个老头吗?听说,那个糟老头已经快五十岁了,而且还是个病秧子,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希望他现在就死!
燕十八恶狠狠的诅咒着,此刻的他真的就像是只仓惶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