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已先派人知会凉州申师厚,傍晚到达凉州东郊三十里的文车泽,这儿是一个小镇。相传前秦苻坚遣将军苟苌、毛盛伐北凉,造机械冲车于此,因而得名,后来就形成了镇集,并有驻军,已成了一座军城。
镇外有高墙环绕,墙头有军事防御设施,东门大开,已有数百骑闻讯出来迎接。双方照面互相打量,章钺仔细看去,为首者是一名年约三十的壮汉,头上卷檐帽下露出披散的发辫,浓粗的双眉,黑里透红的大饼脸,蹋鼻厚唇,看容貌形态就是一个蕃人。
来人也不下马,细眯着眼睛扫视章钺身后骑从,见亲兵都持枪挎刀,后背圆盾,每人都配有长弓、角弓,部份人持有轻便的木单弩,箭矢几乎都有两壶。
这全副武装的样子,士兵骠悍的精气神,让来人脸色渐渐变冷,眼神却略带轻蔑,半晌才按胸行礼道:“敢问贵使前来,是代表东京朝庭,还是代表节镇?”
“文书已发往神乌,申大帅自然明白!你出身哪个部族?所任何职?需要斟验过所么?”章钺不亢不卑地拱拱手,微笑着反问。
“我叫崔虎心,六谷部人,职任凉州节度押衙副使、兼领姑藏县令,斟合过所,接待贵使都是份内之事。”饼脸壮汉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坚持要斟合公文。
路上公文过所斟合很简单,也就是入境文书交由对方署名用印就可以了。但这种文书上会记载,入境人姓名,随从人员多少等等。
“好!”章钺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暗暗嘀咕:一个押衙副使,也就是个副指挥使,这申师厚态度不太友善,至少也得派个节度判官,或者都使级别的武官吧。
崔虎心既出自六谷部,那就是与折逋氏正闹矛盾了,但他们都是地头蛇,现在不好多问,待见了申师厚再作计较。对方态度如此无礼,不等进城安顿下来,就要先查看公文。但章钺对这个不在意,拿出文书由崔虎心签署,然后随他进镇子休息。
文车镇同样破旧,年久失修的样子很明显,镇内也是乱七八糟,街道边居然还有大帐篷耸立,外面围着栅栏,看着很不搭调。不少破旧房屋甚至占用路面,再加上一些摆摊的蕃人小商贩,搞得地上到处是垃圾杂物,简直乌烟障气。
这种地方住客栈可能会很不方便,而且带了三百士兵,一不小心会惹出事来,所以章钺便由崔虎心安排,住进了镇内一所临时清理出来的旧宅院。崔虎心临走时,问是否需要提供军需膳食。章钺的士兵都带了干粮,只要了战马食料。
十一月二十四晌午,章钺一行人由崔虎心引路,到达凉州州治姑藏城外,前来迎接的是申师厚长子申延福。此人年约三十来岁,体形微胖,脸色白净,职任牙军都指挥使,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带兵的人,而且他的随从中,大半都是蕃人的样子。
双方礼节性地交谈了几句,看这情形章钺也不想多话,虽然都是数百骑从簇拥,号角钲鼓震天响,迎接礼仪搞得有点小热闹,但其实很冷场,完全就是走官场礼仪。完毕后,章钺换上绯色官服,率亲兵随申延福一起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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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0章 瘴雨蛮烟()
凉州州城,最初为汉时匈奴休屠王所筑盖藏城,南北七里,东西三里,地有龙形,亦名卧龙城,坐落在马城河东岸。整个城池周长二十里,呈横向长方形,历代在此基础上有所扩建修缮,唐时因人口众多,城西置神乌县,城东置姑藏县。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屡经战乱,州城残破失修,但大体上还保持原貌,只是城内建筑却少见有中原唐时风格,居然有很多尖顶楼阁,占地庞大的佛寺。居民除了僧人,基本都是蕃羌贵族,街头偶尔牵马走过的,也多是披头散发的蕃人。
节度帅府在城东,府衙倒是有中原风格,高座红墙黑瓦,以及恢弘的门楼,这应是重新修复过。约两百身披细鳞甲,头戴翻耳头盔的牙兵手持仪仗在府衙前列队相迎,搞得热烈隆重。
进入异域的感觉消失,代之是一种熟悉感,章钺转头看向申延福,微笑问道:“不知去年令尊上任,带了多少随从?”
“文吏一人,牙兵五百,就是他们了!”申延福拱拱手道。
“哦令尊太多礼了!虽说此次我奉晋王殿下之命,暂领客省使职衔前来,也就是看看河西如今的情况,然后还得回会州。”章钺拱手还礼笑着说,意示自己这次来,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当然,这是见人说人话了。
“家父正在堂上等着,章将军请!”申延福侧身虚引道。
“好说!那我的亲兵如何安排呢?”章钺跟着下马问道。
“已在城内找了座宅院,就是有点破旧,亲兵可以安顿,章将军可以住府衙客馆。”申延福说。
“谢谢好意!我还是和亲兵住一起吧!这些家伙不看着,他们会像猴子一样乱蹦乱跳。”章钺笑着说,暗暗给郝天鹰打个眼色,让他跟上来。至于陈嘉和义谦,可在外等着安置。
过门楼,上台阶入大门,再进仪门,迎面是一座大院,中间空地上耸立着一蹲箴石碑,绕过去再往里侧才是大堂,里面光线有点昏暗,两侧坐着七八名身着大周官服的蕃人,上首帅案后座着一名五十余岁的紫袍老者,便是申师厚无疑。
“权宣微北院客省使、知会州军州事、游击将军章钺,拜见申大帅!”章钺上堂躬身拱手,该有的礼仪可是一点都不能少,至于其他的,那是另外一回事,这也是一个合格官员必备的素质。
“章将军请坐!”申师厚面带微笑,伸手虚引右侧中间位置,见章钺上前坐下,便又问道:“不知晋王殿下亲征会州可还顺利?”
“所向披麾!羌蕃之辈不堪一击!晋王殿下本欲亲临凉州,奈何到了年底,明年元日郊祭将近,只得回京了。”章钺无所顾忌地直言,令堂上羌蕃官员脸色都不太好看。
事实上,章钺这是暗示申师厚该回京陛见了,就不知他有没有听懂。同时告诉堂上羌蕃官员,就你们这实力跟朝庭玩花样还差得远。
“哼会州羌而已,当然是不堪一击!”对面一名着深绯色官服的中年壮汉,眯着眼睛不屑地冷哼道。
“那是拓拔波固瞻前顾后,若赶早支援野辞氏,结果可就大不一样。”右侧这边一名武官附和道,另几名官员也跟着叫嚷,堂上顿时吵闹成一团。
“他就是继折逋嘉施之后的六谷部大首领沈念般!我上次见过。”郝天鹰在旁边小声提醒道。
章钺点点头,转头向这边上首看去,那沈念般也是个饼脸蹋鼻的蕃人样子,就不知对面那人是谁。
“呵呵各位静一静!”眼看要闹将起来,申师厚赶紧出声制止,转头向章钺道:“与晋王殿下缘铿一面,真是遗憾!如今会州克复,可喜可贺!章将军一路远来辛苦,可先下去休息,我已略备水酒为章将军接风,让犬子延福,及凉州将士陪章将军喝几杯。”
既然申师厚这么说了,章钺便起身告辞,否则,少不得有一场唇枪舌战。堂上几名官员显然也不清楚他的底细,见他退出帅府也没挽留。
章钺与郝天鹰出门,见陈嘉还在外等着,便问前住处,由他带路到了府衙门前大街东面不远处一座大宅,进门就见亲兵们在清理房间,有的架起木板铺上干草,再将卷起的衾被打开,临时卧榻算是准备好了;有的在忙着洗澡洗衣服,现在有空可得赶紧的,行军在外一旦有事,十天半个月洗不成澡。
“将军!你的房间在里面,热水还没烧开还有马料和军粮都没调来,战马饿坏了!”义谦满头大汗地从后堂出来,有些着急地说。
“急什么,等会儿派人去找申延福要。”
章钺里里外外看了看,感觉这宅院很旧,后面院墙还有一段跨蹋了,防御能力很差,在这种人心险恶的地方安全要紧,当即找来亲兵,吩咐他们明天有空把那段跨掉的堵上。
章钺回房间,让亲兵抬来大木桶,上好热水,泡得正舒服,帅府有人来催他赴宴,只得起来换了身干净的绯红衣袍,叫上郝天鹰一起出门,就见对面街边停着一辆马车,申延福正在车窗口向他招手。
章钺不由一楞,让郝天鹰带着两匹马跟上,上前钻进马车,见只有申延福一个人坐在里面,想必是有什么事要说。
“章将军!听你刚才话中之意,可是晋王殿下希望我父亲回京陛见?”
“正是!不知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还真是为难”申延福苦笑,接着道:“去年沈念般、崔虎心等人欲行兵变,哪知事机不密,折逋嘉施提前得了消息,带着几百匹良马跑去东京上贡,请朝庭另外委派河西节度,于是,才有我父亲上任河西。
可沈念般虽然当上了六谷部大首领,却还没当上节帅,正积极谋取。而且,折逋嘉施虽然不再为节帅,可凉州之事没他首肯,什么也做不了。我父亲一直与他们小心周旋,以折逋嘉施长子折逋支出任凉州刺史,以沈念般为牙军副都使,这是为平衡他们,不得已而为之。
看来申师厚也不是想像中的那么无能,章钺点点头道:“这么说,去年折逋嘉施到东京请帅,其心不诚!你们如此行事我能理解,毕竟你们没有带兵上任,在这群狼四顾之地很难立足,那么平衡各方利益是最好的办法了。”
“不错!可问题是,现在利益平衡就要被打破了。折逋氏处在凉州西面,主要防御甘州回鹘,每年秋季都要和越境放牧的回鹘人打几场,所以实力也略强于六谷部,而且有姑藏南山西面雪山羌的支持,不断地向沈念般施压,要他就去年兵变之事作出解释。可沈念般一口回绝,根本不承认这回事,并希望得到我父亲的帮助,所以”
见申延福一脸不好意思的样子,章钺有些奇怪,接口问道:“所以你父亲就倒向沈念般了?”
“岂止倒向?而且而且联姻了!”申延福神态尴尬地说。
“联姻?这个姻缘怎么联法?看老兄你这神色莫非就是你?”章钺惊讶地问。
“正是!我父亲定于本月二十八,让我迎娶沈念般之女为平妻,以达到与六谷部联手压制折逋氏的目的。”申延福解释说。
“呵呵那就是四天之后,我要恭喜申兄了!”章钺口中道喜,心中却很是无语,申师厚父子失策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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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1章 并非善意()
作为节帅,只需在这错综复杂的局势中居中调度,隔岸观火。而他们本身又有矛盾,哪怕不泼水加料,煽风点火什么的,就算什么都不做,帅位也是安稳的。
这样倒向一家,就卷入了漩涡之中,再难以自拔。最终无论谁胜出,帅位都将不保,这么简单的事,你们怎么就想不明白?
刚才还以为你们做得不错,结果是无能到家了,你们失帅位是小事,可大周失去名义上统治河西的机会,那就是大事了。
想到这里,再综合来之前听说的一些事,章钺有点座不住了,着急地问:“看你这年纪,应该早就娶亲了,对吧?对这门婚事,你是怎么看的呢?”
“这实不相瞒!我与沈家娘子两情相悦,所以”申延福讪讪笑道。
“乐见其成?对吧!”看来这货也不傻,明白与六谷部联姻的后果,却偏要如此。章钺心中直嘀咕,盯着申延福脸上一阵猛瞅。
这货额头不宽广,脸形也不圆润,眼睛是细的,鼻梁不挺,鼻冀也不厚,嘴唇是薄的,下巴还有点尖,长得哪里有半点痴情的特征,这分明是一副市侩刻薄,见利忘义的小人之相啊!
府衙很快就到了,章钺先跳下马车,等申延福出来引路,与郝天鹰一起再回帅府,不过这次是直接进后面川堂,沈念般、崔虎心等人已然在座,还有几人都不认识。
因为唐时风俗的影响,蕃羌贵族饮宴,也是分案而坐,堂上的桌榻摆设也是如此,左右各两张长形桌案,以及又宽又厚的坐榻,躺在上面完全不用担心翻身掉下地去。上首是短形条桌,申师厚还没就位,酒菜也还没上来。
申延福安排章钺和郝天鹰在右侧三位坐下,指着堂上几人介绍道:“那是前节帅折逋嘉施长子,凉州刺史折逋支,他下首就是沈念般!”
章钺点点头,这两人正是刚才在大堂上接自己的话题的家伙。或许是心有所感,那两人恰好看过来,却没搭话。
“沈念般下首是蕃州刺史折逋咄钵,此人是折逋嘉施的弟弟,常年掌管部族事务,并防御甘州回鹘。”
章钺顺着申延福指点的看去,折逋咄钵年近五十岁的样子,一张黑红的方形饼脸,却留了一下巴大胡子,倒是很威猛。
“折逋咄钵下首是昌州刺史沈般若,听名字你就知道是沈念般之弟,再下首是押衙副使崔虎心,也是六谷部人你认识。右边上首是雪山羌首领拓拔那吉,再下是昌州防御正副使温崇乐、刘少英;凉州防御正副使王廷翰、周建章。给你介绍下,你心里有个底,我去后面催一催,怎么酒菜还没上来。”申延福说完转身走了。
章钺和郝天鹰坐下,见申延福一走,两边的人都在目光复杂地看自己。这些人想什么,章钺心里很清楚。折逋嘉施是迫于六谷部的压力才到东京请帅,并不是真心将凉州交出。申师厚上任一年多,哪里有什么权力,恐怕兵都调不动。而自己现在是会州知州,这些人恐怕是感到了威胁,怕大周派兵插手凉州,所以心生忌惮。
章钺不太想和他们瞎扯,干脆眼观鼻,鼻观心,闭目坐等。不多时,申师厚与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从后面出来,两人慢步而行,相谈甚欢的样子。
“让诸位久等了!尤其是章将军,可是我们凉州贵客!”申师厚引那老者落座,这才转身面向众人略带谦意地微笑,转身指着上首那老者,看向章钺道:“这位是前任节帅折逋将军!”
“折逋将军心向中原,忠于王事,章某虽年轻,却早就听闻,甚是感佩!”章钺起身行礼道。
“章将军远来辛苦,请坐!”折逋嘉施挥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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