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先生毕竟是做个州官的人,神态略有些倨傲,竟直呼“章屠”,若是别人敢这么叫,章永和一定勃然大怒,和他叫骂扭打起来。
但他说的话实在令人震惊,却也并不意外,自辽灭晋后,驻守幽州的辽军铁骑每年入秋必南下剽掠财物人丁,而河北边境藩帅们,只知肆意敛财自肥,却无力稳守边境。
第0111章 晋王有请()
七月底正午的太阳当空高悬,烤得空寂无人的官道上热浪滚滚,两侧的桦杨树叶被晒得蔫蔫的,蜻蜓在树荫间盘旋飞舞,知了的叫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树荫下停着几辆马车,士兵们拴好战马席地而坐,一个个坦胸露怀直擦汗。前面车上窗帘全拉开了,程雅婵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秋香手执小团扇在旁给她扇风,仍是热得不停地以手帕擦拭额头脸面。旁边车上卞钰主仆也好不到哪里去,长长的头发垂在背上难受,她干脆盘到了头上,用小红绳系了。
这时,十余骑快马回来了,士兵们看见都欢呼起来。前面马上正是章钺,他衣袍汗透,扳鞍下马,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小布袋打开,里面是四五个大西瓜,黑绿相间的瓜皮上蒙蒙一层细细的水珠,这可是从冰窖里取出来的。
“婵娘姐姐!快下来吃西瓜呀!”卞钰和婢女跳下车,从车上拉出一张小几,主仆两人抬了过来。
章钺也不说话,从袋底取出一把干净短刀,捧起一个大大西瓜放在矮几上,刷刷就是两刀,西瓜变成了四大块,再一一分切成小薄片,然后又捧起一个。
“哇!冰得好凉!正好解解暑气!”卞钰可不客气,拿起一片就开始吃,想想这样不太礼貌,忙喊婢女给众人分西瓜。
这时候可顾不得什么形象,大伙儿开始大块朵颐,那边的亲兵们也有自己的一份,不过冰冻的少,每人也能尝到一两片。
章钺吃完两块西瓜,干脆脱去官袍,解下内衣短袄,挂在路边树枝上吹吹风再打包,等会儿好换过一件。他旁若无人地光着膀子,浑身肌肉油光水滑,爆胀而有张力,充满了力量感。一阵凉风吹过,顿感舒爽很多,却引来一阵火辣辣的目光。
旁边女眷们看了,悄然别过头去,程雅婵倒无所谓的样子,还朝卞钰挤眉弄眼。卞钰撇撇嘴,不屑地说:“切!不就是光身子男人么?我哥哥练拳经常这样,又不是没见过!”
“是吗?你觉得我这身板比你哥哥如何?”章钺听见,很臭美地举手握拳,屈起小臂,一伸一缩,胳膊上偌大的肱二头肌来回耸动,引得婢女们嘻笑起来。
“你差远了!”卞钰大咧咧地看着,煞有介事地说,忽然她看到了章钺腋下那团黑影,俏脸一红,捂脸转身躲到了马车后。
“咳咳过了过了!不可粗鄙!”封乾厚在旁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道。
程雅婵适时地喊秋香拿出干净的内衣过来递给章钺,仍是白色细麻布交领短袄,没有扣子,领部交叉处和腋下部位打两个活结,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还算舒适。
“照这样下去不行呐!走了四天才到同州澄城,我率五十骑前面走着,你们在后赶来,沿途可走慢点,中午多休息,否则中暑可就麻烦了!”章钺坐在车辕上说。
封乾厚点点头道:“我与你同行!让亲兵护送家眷即可!”
章钺也没意见,回头与程雅婵和卞钰说了一声,让陈嘉留下来护卫,点了一个亲兵队正带着同行。此后没有家眷拖累,人马也少了些,天不亮就出发,半夜才投宿村落城镇,十天后赶回东京,已是八月初了。
新的一天,东京外城新郑门开启,一大早就有大量的行人排队入城,章钺和封乾厚牵着马跟着人群一步一趋,花了足足一刻时才挤进外城门。
不过接下来一路直到内城西南的迎秋门畅通无阻,进门向东直抵御街,转道北上到达洲桥,封乾厚要先回去,便牵着马辞行。章钺也派亲兵回家通报一声,他得先去殿前司备案,等着皇帝召见。
到殿前司衙署时,李重进不知去哪了,张永德倒是在,并在自己的签押房接见,同时派人递贴进宫去了。章钺等得无聊,便向张永德打听,朝中对西北边事的看法。
张永德笑道:“这事其实与你没什么关系,你不用担心!冯太师向陛下进言,建议派使到夏绥,让李彝殷出面解决。但晋王殿下十分不快,现在已不是丢货物的事。”
“对会州党项用兵正合时宜,朝中诸公为何都反对?”章钺很是不解。后一句话他没问出来,这不是驳晋王的面子吗?
“这个说来话长了,主要是关西军镇因循唐末藩镇旧风,至今政令不通,州县都是军将兼理其事,若用兵得胜,这些人如何安置?而且会州拓拔党项势力也很强,又涉及到夏绥李彝殷,让他出面调和也算是稳妥之策,陛下也倾向如此,但还没决定。”张永德解释道。
章钺一想也就明白,冯道为首的文官们,是怕关西藩镇又趁机坐大,便转移话题道:“那东京近来有什么大事发生吗?也就是地方军政大事”
“大事倒没有,不过有些事,我们这里可以说说,你别说出去就成。上月初时,邺都王殷假意上凑三次,说请求朝见!可陛下这边一同意,北方边境就报告,辽国契丹人有南侵的计划,陛下怀疑他心思不诚,只好诏令他暂时不要回来朝见。
另外就是前不久,供奉官武怀赞因贪污马价被诛弃市;内衣裤使齐藏珍奉旨监修澶州黄河,却不在工地上视察,跑到外地县城住,结果黄河破堤泛滥,已于昨日初九,被除名发配沙门岛。”
两人闲聊了个巴时辰,张永德有事先走了。章钺只好在殿前司等着,不久,宫中来了一名黄门从事小太监回复,说皇帝让他明日早朝后述职。
章钺如蒙大赦,出了右掖门,喊来亲兵正要回家看看。这时旁边车马棚内出来一辆马车,车内下来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胖大军官,却正是熟人赵匡胤,他笑着招呼道:“章将军刚回来吧!晋王殿下有请!”
“原来是你看样子是升官了啊!现在哪当差?”章钺一阵惊讶,晋王郭荣这么快就得到消息,应该是张永德去见过他了,只是这个赵匡胤,难道是在晋王府任职。
第0112章 表字元朗()
“赵某表字元朗,现为致果校尉,开封府马直军使,辖一千骑从,在晋王属下当差,只是与章将军你,可还差得远呐!”赵匡胤不无羡慕地笑着说,出口便自报表字,意示可私下相称,章钺官位高,这是想套交情的意思了。
“哪里哪里?章某出身寒微,可不敢与元朗你比啊!正好我也要去晋王府求见,一起同行吧!”章钺给了他这个面子,却表面客气,暗里推搪。
开玩笑!赵匡胤祖上是幽州豪门,祖父赵敬在后唐时还曾出任高官,只是石敬瑭割幽州给辽国后家道中落,但其父赵弘殷依仗庞大的家势人脉,在后汉时又崛起,曾出任护圣军都指挥使,现任铁骑第一军都指挥使,妥妥的资深旅团级将领。
但这还只表面,河北幽州系将门,在禁军侍卫司中广有势力,郭威即位立国,邺王高从周病逝后,淮阳王符彦卿就成了河北系的领军人物,而现在幽州系的首脑人物就是左龙武大将军赵赞,此人是后唐卢龙节度使,北平郡王赵德钧之后。
这样的庞然大物,错综复杂的关系,若非有封乾厚、韩盛这样见多识广的幕僚,章钺根本不清楚,不过他现在知道了,虽然他也是河北人,但自然不会靠向这个腐朽的将门集团。
相反,河东系将门诸如何福进、药元福、侯章等人虽然也是资历深厚,但都势弱得很,与其为友要可靠得多。而皇帝郭威、晋王郭荣,注定都是着眼全局的人物,在这个乱世并不是真正的金大腿。
赵匡胤这么热情,都站在马车前伸手虚引,章钺不好拂他面子,先钻了进去,让自己的亲兵赶车在后跟着。赵匡胤随后跟了进来,没话找话地大笑道:“今年年景不好,之前一直下雨,最近才放晴。”
“哦!是吗?”章钺笑眯眯地回了一句,好奇地问道:“听说元朗出生时香气满室不散,小名叫香孩儿,表字也是因这个起的吧?”
“哈哈市井传闻,以讹传讹罢了!其实是赵某个头大,出生时险些出事。元朗这个表字,是后来先生起的!”赵匡胤大笑着含糊道。
元,出自易经,是大而始的意思;朗,是指明亮。合称就不一般了,创始之意,大而明亮之德。既喻心胸,也指做人做事,可见给他起表字的人很看好他。
“原来如此!这一路回东京累得很,请容我小睡一会儿,见谅!”史书果然不可尽信,好奇心得到满足,章钺也就对赵匡胤的生平没兴趣了,转而闭目养神。
目的地很快到了,晋王府也就是原来的太原郡候府,因为郭荣判开封府事,而开封府就在梁门大街以南的西城这边,隔着一个市坊区的浚仪桥东面,就是尚书省在内城的衙署。
而梁门大街北面,靠近内城梁门的地方就是殿前司驻军大营,所以晋王府就在浚仪桥街西面,离开封府、尚书省、殿前司大营三个方向都不远,位置是相当玄妙。
到了晋王府门前下车,赵匡胤引章钺从侧门进去,出迎的人居然又是王朴,赵匡胤与他交待一声,便转身退去了。
“哈哈一别半年,王先生风采依旧啊!不知现任何职?”章钺微微拱手,见王朴着深青色官袍,那品阶应该不高,若行重礼那可就吓着人了。
“不比章定远你啊!王某现任门下省右拾遗,兼开封府推官。晋王殿下正在会客,你随我到偏厅稍等。”王朴回礼,微黑的方脸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容。
右拾遗,掌供奉讽谏、荐举人才,咨询建议,位从八品上,职掌与左右补阙相同,但稍低于补阙,都是清闲要职。而推官掌推勾狱讼,这是辅佐郭荣判开封府事。
二人一前一后入偏厅,在屏风前相对落座,仆从奉茶后告退,王朴便开口问道:“五六月时,盗寇入侵延州境内,却有夏州党项参与其中,是怎么一回事?”
“横山羌折掘成通有归族中自立门户之心,但夏州党项有拉拢之意,所以派兵暗助,当然也为了继续维持走私商道。而延州张匡图却以利益收买此人为祸,以达到破坏延州营田事务的进行,继续与夏绥商贸,所以四方势力一拍即合。至于张匡图之死嘛,你我心知肚明,不得已而为之。”章钺如实说道。
“好个不得已而为之,这事算是揭过,如今朝中使者的赏赐被会州青塘党项所掠,夏绥李彝殷推说这事不是野辞氏做的,便老调重弹,再次请求开边市,这个条件朝中不能同意,否则是养虎为患,已经否决了。”
王朴观察着章钺的反应,继续道:“你回来的正巧,不久前已派人赴泾州,诏令泾源彰义节帅史懿,派使前往会州青塘羌驻地会谈。若不能解决,就必须用兵,你在延州时日不短,应该知道些羌人情况,觉得这个仗能打吗?”
章钺点点头,笑道:“小规模用兵,只取会州还是可行的,会州西接凉州,东邻朔方,南通泾源,军事地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更重要的是,拿下会州就打通了河西,隔开青塘羌与夏绥的联系,同时断李彝殷一臂,制约关北诸藩。
而且,会州产盐,可养牛马,解决我朝民用和军需,有此几点大利,必须打!至于能不能打这个问题,牵涉方方面面的就多了,这个我不清楚朝中情况,不好妄言!”
王朴听得连连点头,哪知开口却质问道:“章定远!你如此巧言利诱,是何居心?唯恐关西不够乱吗?”
“王拾遗何出此言,取会州便是定乱之策,我不相信你没想到这些。”章钺无所谓地笑道,他一个正五品上的定远将军,麾下也就几千兵,在东京实在不值一提。在关西若不是打着禁军殿前司的大旗,也不算什么,还能掀起什么乱子。
王朴立即接口,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也认为你说得对,那你明天就在陛下面前反驳诸公,力主用兵吧!”
“什么?”章钺差点跳起来,不用说,被王朴绕进了一个巨坑,这事一不小心是会得罪很多人的。
“怎么?章元贞你可是害怕了?”这时晋王郭荣从屏风后闪身而出,似笑非笑地问。
第0113章 晋王心思()
“末将拜见晋王殿下!”章钺连忙起身恭敬行礼,郭荣现在封晋王,加检校太保,授开封府尹,其实已与储君无异。而今上亲生子嗣和亲人皆失于乾佑之乱,郭荣本姓柴,虽是柴皇后内侄,过继给今上的假子,却是今上唯一的近亲血脉。
还有个李重进是今上的外孙,但其人是典型的武夫,傲慢而少谋,刚愎而难任大事,并不是群臣心目中理想的人主之选。而晋王郭荣正当壮年,仪表堂堂,知兵略,善骑射,通书史,做事沉稳,说话谨慎。之前郭荣镇澶州,群臣还不太清楚其人,现今已开始认同。
按理说,抱大腿得趁早,晋王殿下进言派使宣抚河西,群臣们都支持,可现在出了事主张用兵,群臣该继续支持才对。然而,对会州用兵是要花大笔钱粮的,去年唐州金矿收入让财政刚刚好转,今年黄河泛滥,又花出去了。
而且,东京外廓厢城修缮扩建计划,已经在工部放了很久,明年春就得开工,这又要花钱。现在若对西北用兵,这些事情就得搁浅了,群臣当然不愿意。以冯道、范质为首的重臣反对最甚,章钺已经从张永德那里听到一点风声。
“不必多礼!坐下说话!”郭荣自在上首矮几后坐了,见章钺回身落坐,又开口笑道:“事情可不是你想的那么可怕,冯太师和范相公那儿,孤已亲自上门拜会,想必不会再为难。你明日只需在朝会后,陛下召见之时,将你刚才说的话复述一遍,陈明收复会州的利弊即可,明白了么?”
“末将明白!”章钺恍然大悟,看来郭荣还在韬光养晦中,只明面主战,却不愿实际参与其事,以免皇帝忌惮,这比明面不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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