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光做出一副双目圆瞪的模样,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再次行礼:“在下不过一介举人,何德何能,让苏松巡抚亲自来在下家中呢?抚台若是想见到在下,派人来喊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前来。”
朱纨笑着摇摇头:“寻常凡夫俗子自然派人传唤,但有大才之人,老夫需要求助之人,自然是要亲自上门的,古人需要求助时,都要亲自上门以表达诚意,而如今,老夫的诚意已经带到了,就看看苏州文豪是如何看待了。”
郑光笑了笑,侧让身子,伸出手臂:“抚台和孙先生先请进府吧,咱们坐下来慢慢谈。”
朱纨点了点头,说道:“咱们都住在苏州城里,虽然老夫是长洲县人,你是吴县人,但同属一城,已算是万分难得了,不要拘束。”说完便带着孙挺笑着步入府中,郑光倒是没想到朱纨也是苏州人,便急忙跟上,在大堂内,三人就坐,郑光喊来仆人上茶之后,主动说道:“小家小户,没有什么好的东西可以招待抚台,这些茶叶勉强还算拿得出手,还请抚台谅解。”
朱纨环视了一下郑府的装点,微笑着说道:“郑氏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也是殷实之家,谈何小门小户呢?一门三封,可绝不是小门小户了,平之大概还不知道,老夫幼年生活困苦,出生在监狱之中,什么苦头都吃过,第一次喝茶还是在十八岁考中秀才之后,所以,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吃食,什么样的房屋,什么样的衣服,对于老夫而言,并不重要。”
郑光顿时有些惊讶,这位抚台,居然出生在监狱里?自幼生活如此困苦?
看着郑光吃惊的神色,朱纨微微笑了一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似乎开始追忆过往:“老夫出生在监狱之中,因为父母是北地逃难之人,逃到苏州的地界,被当地官府当作乱民抓了起来,老夫一家幸运,所有人都没死在监狱里,就连老夫也没死在监狱里,而是安然活了下来,后来老夫做官以后曾经去视察过监狱,才知道能活下来实在是上天眷顾。
老夫的父母出狱之后在苏州住了下来,也算是幸运,苏州官府为补偿活下来的难民,给了一块土地,大家分了分,父母得到了七亩薄田,有了立身之地,就有了生活下去的希望,十年间,父母操心劳苦,终于攒下了一些家底,在苏州城内购置了一所房屋,全家住进了苏州城,家境稍微宽裕了一些,父母就省吃俭用,供养我读书识字,希望我考中科举,改变一生。
平之也是明白的,靠种田是种不出什么名堂的,在大明,我等寒门子弟若想出人头地,唯有科举一条路途可走,所以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大家都铆足了劲儿想过去,老夫又幸运的通过了,成了千里挑一的进士,被授官,从此成为士大夫,不再缺衣少食,不再被人欺凌,但是老夫依然记得年幼时父母家人被豪强欺凌的一幕幕,每每念及,心痛难耐。”
郑光有些沉默,说实在的,这些他都不曾经历过,或许父亲郑微幼年时经历过,不过自从自己出生之后,郑氏的经济状况已经转好,几百亩水田和一些小店面可以支撑一家人的开销,父母和爷爷相继去世之后,郑家也得到了一些照顾,生存环境反而比之前更好,郑光算不上锦衣玉食,却也是衣食无忧。
“不瞒抚台,在下虽未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但是父母家人为在下之生活劳心劳力,所以郑氏也算是衣食无忧之家,在下从小的确未尝过挨饿受冻是什么滋味,但是,却也可以想象,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父亲和祖父都曾描述过那种感觉,在下当时年幼,直接被吓哭了。”郑光如此笑道。
朱纨深有感触的点点头,说道:“老夫在接触孔孟之道以前,唯一坚信的真理,就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人总是要吃饭的,不吃饭,什么事情都做不了,饿肚子的人是不会去想国家大事的,只会去想如何吃饭,只有吃饱了饭,才能去做别的事情,就算如今老夫熟读四书五经,也依然如此认为。”
孙挺接了话茬儿:“这一点,但凡是饿过肚子的人都知道,平之生在东南富庶之地,怕是不知道,西北和辽东之敌地苦寒,很多人家的家训不是努力读书精忠报国什么的,而就是八个字,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一生只为了吃饭而活,没饭吃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朱纨的面色显然变得不太好,深吸一口气,说道:“平之,不瞒你说,老夫昨日回的苏州,家里没回去看,府衙也没去,就直接来你这里了,不为别的,只想问你一件事情。”
想起他们之前说的那些话,郑光已经知道朱纨和孙挺想要知道的事情是什么,于是郑光放下茶碗,说道:“抚台和孙先生想知道的事情,在下已经明白了,在下可以告诉抚台和孙先生,如果说三十年前的倭寇还是真正的日本海盗,那么今时今日之倭寇,其组成之成员,十之七八,都是折闽沿海居民,剩下的十之二三,有日本海盗,还有佛朗机人,但是占主导地位的,完全是大明子民,而非是那些真正的海盗。”
朱纨和孙挺面色大变。
八十六 真话()
被视作朝廷心腹之患的倭寇,冠以倭名,其主体,居然是大明子民?
朱纨和孙挺一时间无法接受这种消息,朱纨更是一拍桌子站起身子,对着郑光严肃道:“平之,此话可当真?此事牵扯到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万万不可胡言乱语!”
郑光微微叹口气,面色平静的说道:“抚台来之前,有看过在下给陛下上的奏折吗?”
朱纨点了点头:“看过,那份奏折上写明的对倭寇的策略,老夫以为很妥当,并且此来苏州,便有依照那些策略来对付倭寇的想法,只是你方才说的那些话,老夫很不明白,如果那是真的,情况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为何不对陛下讲明?反而现在才告诉老夫?”
郑光放下茶碗,抿了抿嘴唇,缓缓说道:“抚台,在下虽然年轻,但是已经经历过不少事情,也明白不少事情,人生在世,总有诸多的不如意,不能按照自己所希望的方式去做,事实上,在这份奏折之前,在下写过一份奏折,是将此类情况原原本本的写出,希望让陛下得知东南局势已经到了何种程度,希望陛下痛下决心,改变之。
但是很快,经过旁人的提点,在下就明白了,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在少数,甚至说着在东南官场军中,乃至于民间,都是个公开的秘密,知道的人很多,但是却从未有一个东南官员上奏陛下说过此类事情,我只是一个小举人,无权无势,而那些人居然可以将东南的情况隐瞒到如今,朝中无人是断断不可能的,在下推测,他们在朝中有着想象不到的后台在支撑着这一切。
在下也推测,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想要告诉陛下这件事情,但是看情况,陛下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以锦衣卫和东厂之能,陛下尚且不知道此事,那么抚台,您大概可以推测出朝中到底有哪些人是在为东南背书了吧?而能让这些人为之背书的,又是东南的哪些人呢?
在下可以写出原因,可以上奏陛下,但是这份奏折,绝对到不了陛下的手上,而在下会很快的死于非命,全家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不会引起一丝怀疑,贸然上奏,是完全没有必要也是极其不明智的举措,但是抚台不一样,抚台来苏州做官,亲临前线,就算在下不说,抚台迟早也会发现事情的真相,所以,在下干脆说了,抚台知道了,就好了。”
朱纨的面色很差,一会儿看着郑光,一会儿看着外面,良久,才长叹一口气,端起茶碗,想喝,茶到嘴边却又放下,开口道:“当真?”
郑光点头道:“当真。”
朱纨又问道:“你可有策略应对?”
郑光颇有些哭笑不得:“抚台,在下只是一介举人,不是进士,更不是官员,谈何策略?再者说了,在下能想出来的策略,都已经写下了,抚台也都知道了才是。”
朱纨把茶碗放回桌上,不满道:“老夫不是问你军务策略,那些事情老夫自然有所想法,但是东南倭寇居然如此,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军事打击就能解决的事情,老夫出身贫寒,自然知道吃不上饭是什么感觉,老夫不相信有人天生就是贼寇,大明的百姓不被逼到绝路上是不会铤而走险的,这样的人,老夫不愿以刀剑相逼,若能使其安居乐业,自然脱离倭寇群体,于大明而言,也是莫大的好事。”
这话倒是让郑光有些意外了,他记得另一个时空里朱纨来到东南之后的政策就是实行严厉的连坐制度,一人从贼,全家坐牢,这样的做法见效快,但是后患无穷,不仅把豪门大户得罪死了,也把本来可以引为臂助的沿海百姓给得罪死了,两个原本对立的阶级都希望同一个人死,那么这个人无论出于何种信念,都必死无疑。
“抚台这话倒是让在下另眼相看了,之前在下还认为抚台一旦知道此事,定然会实行严厉的连坐之法,一人从贼全家入狱,以此胁迫百姓不得从贼,从而肃清海防。”郑光笑着说道。
朱纨和孙挺双双一愣,孙挺眨眨眼睛,笑了笑说道:“果然是苏州文豪,不是一般人物,其实一开始,在下为抚台想的计策就是如此,以严厉的连坐之法逼迫百姓不敢从贼,强制将附贼百姓驱逐出倭寇群体,进而全歼真倭寇,肃清海疆,然后再上奏朝廷开海禁,将东南的问题彻底解决。”
朱纨说道:“一开始老夫也觉得如果没有别的办法,这样的方法虽然严厉,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老夫还是有所犹豫,正好那时想到了陛下对老夫说过,如果有不能决定的事情,不妨问问你,你这个小东南或许有办法,于是,老夫就来问计小老乡了,平之,你说说吧,可有办法?”
郑光叹了口气,对朱纨说道:“抚台,您是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朱纨说道:“自然是真话。”
郑光端正身体,开口道:“抚台若采取孙先生的计策,怕是离身死不远矣。”
朱纨一愣,孙挺面色一变,两人被郑光这毫不留情的话给惊到了,很快,朱纨就反应过来,开口问道:“何解?”
郑光缓缓说道:“连坐之法的确是严厉而有效的办法,商鞅因此而肃清秦军军制和政府民间各项制度,使得秦国国力陡然上升,强度大,见效快,人们畏惧之,从而将不法之事大部解决,使得秦国可以专心对外,成为最强的一国,但是,抚台,商鞅的下场,您也知道的。”
朱纨还没说话,孙挺就开口了:“的确,商鞅是死了,但是他的变法被秦国继承,并未废除,这也是历史上少有的变法成功之案例,平之贤弟为何又要说这种话呢?”
郑光开口道:“商鞅变法之所以成功,之所以商鞅死而变法不变,是因为商鞅变法使得秦国的民间和军中都因此受益,最主要的还是军中,变法十数年,依靠商鞅变法政策从一介士兵成为将军和军官的大有人在,这些人都是商鞅变法最忠实的拥簇者,惠文王杀商鞅,秦军出于忠诚,虽然不满,但不会明确反对,但若要废除变法,你觉得那些指着商鞅的政策在军中上位的受益者会接受吗?
华夏当时处于战国之时,七国争霸,军队是国家争霸最主要的力量,远远超过文官的力量,秦军虽然不曾出现过欺凌文官之事,但是一旦触及军方利益,数百万秦军会没有动作?怕是第二天,就会有人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进行兵变,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因此,商鞅变法得以维持,军方是最主要的因素。
但是目前的情况是,抚台,孙先生,百姓因为没有饭吃铤而走险,为的不过是一口饭,抚台不去从根源上解决百姓没饭吃的问题,却要在此时行连坐之法,此举固然可以使万民恐惧,豪门大户惊惧,但是,抚台,百姓本该是抚台最坚实的后盾,以万民之利益对抗倭寇背后的主使者,这才有胜算,而抚台一来就让百姓们没了饭吃,这样,岂不是将沿海百姓得罪死了吗?
抚台,孙先生,你们可以试想一下,那些百姓本来是和豪门大户对立的,豪门大户夺了他们的钱财和土地,这些百姓当然憎恨这些大户,但是为了吃饭,他们个体的力量又太小,不得已加入倭寇。
而这些倭寇并非是豪门大户的私兵,据在下推测,大户是大户,倭寇是倭寇,大户夺田地,使得百姓无地,不得不加入倭寇,间接为倭寇提供兵源,倭寇则作乱东南,同时为这些大户的走司船队提供庇护,使之得到巨额利益,两者是合作关系,而非上下级关系。
朝廷不知情,继续海禁,使得百姓无活路,正当的法子无法行通,为了吃饭,就只能铤而走险,这样的情况,最大的受益者是倭寇首领和豪门大户,而最大的受害者则是朝廷和百姓。
但是,所谓合作,是建立在两者有共同利益之上的,看似无懈可击,可这种合作关系有着致命的缺陷,这是倭寇首领和豪门大户之间的秘密协议,并非沿海百姓和豪门大户之间的协议,倭寇首领是少数人,豪门大户更是少数人,而倭寇的主体,十之七八都是为了一口饭而挣扎的百姓,只要他们有饭吃,官府发布既往不咎的檄文,他们绝对不会继续跟随倭寇。
这些日子,知道了个中关系之后,在下深深思考过这些问题该如何解决,最后的结论就是,看似强大的敌人,盔甲之下所掩藏的就是致命弱点,而这些豪门大户和倭寇首领之间的合作,是建立在极为薄弱的基础之上,正如抚台所说,没有人天生是贼,只要能正正当当的活着,堂堂正正的吃饭,就没人愿意做贼。
那些附贼青壮也是有家人的,他们不会带着家人一起烧杀抢掠,家人还是以百姓的身份居住在各地,渴望安宁,渴望和平,渴望男耕女织的生活,就是那些青壮自己,也渴望这样的生活,刀口舔血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只要朝廷给他们一条活路,倭寇会从根本上瓦解,不耗朝廷一兵一卒。”
八十七 小不忍则乱大谋()
朱纨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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