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郑光觉得有些飘飘然,生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里,有欢声笑语,有鸟语花香,有你来我往,有士子**,这样的美好,难道不该让它永远持续下去吗?可是一百年后的那群野蛮人,让这份美好彻底成为回忆,他们残忍的割裂传统,暴虐的撕开了华服,以令人作呕的方式压制着这片土地的勃勃生机,使之**,使之倒退
如何可以忍受!
恍惚间,郑光迈开的步伐不曾停止,等到郑光回到这个世界里,却发现眼前的一切发生了变化,方才的欢声笑语已经不见,只有带着绝望味道的喘息,郑光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从一个世界走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几乎让他产生自己来到了一百年后,那遍布着绝望的恐怖世界
一转头,繁华世界还在那边,只是自己所处的位置,已经不再是那边,这里,好像真的是另外一个世界一般,没有欢声笑语,没有建筑艺术,没有**士子,目光所及之处,只有衣衫褴褛眼光灰败的贫民,这时,郑光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过了繁华的世界,抵达了这篇悲惨的土地。
像个仅仅一条街,却像无法跨越的时空之刃所劈开的鸿沟一般,那里的繁华到不了这儿,这里的绝望那儿的人也闻不到,这一刻,郑光终于明白,一直以来,自己所处的世界,都是一个虚幻的世界,而真实的世界,在这里,真实的大明,在这里。
低矮破败的房屋,衣衫褴褛的人们,绝望的面容,灰败的眼神,毫无精神的动作,好似被抽干了全部血液的干尸,一举一动仿佛都是在挣扎一般,挣扎在死亡和存活的边界,这里哪里还有一点点美好人间的模样,这里哪里还有一点点人间的模样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郑光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悲哀与绝望,在现代是衣食无忧,到了大宋也是一名领袖,见惯了国破家亡之痛,让他甚至以为,人们的痛,来自于国家的覆亡和被异族欺辱的悲哀。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为何史家一致认定明驱逐元不是民族战争,而是一般意义上的改朝换代,他终于明白张养浩为何不是抗元斗士民族英雄,却在悲哀的吟诵着那令人绝望的诗歌——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些与自己同属于民籍的人们,他们苦!
大明是强大的,如果只有外敌而没有内患,就算满清强大一倍,也不会是大明的对手,但是满清以区区数百万人口就得以入主中原,为什么?是因为吴三桂?还是因为朱由检?或许是因为李自成?
现在,郑光或许明白了,不,他真正的明白了,大宋为何会失败,大明为何会失败,为何会土崩瓦解而不可救,为何会倒在区区异族的刀剑之下,没那么多分析,没那么多旁征博引,没那么多史学研究,没那么多气象观测!一切的一切,仅仅是因为三个字!
百!姓!苦!
那些衣衫褴褛的乞儿看着郑光一身士子服饰,或者他们不明摆这身衣服代表什么,意味什么,或许他们仅仅是看中了这身干净的衣裳,与他们身上肮脏的破布比起来,这身衣裳,宛如皇帝的新装,肮脏的脸上,两只眼睛里那流露出来的艳羡与渴望,令郑光的心头好似被一柄重锤锤中了一般
我率军征战,从南到北,斩杀蒙古人和汉奸无数,我自认对国家民族有功,可是我究竟改变了什么?我立志恢复大宋江山,为此不惜一切代价,我杀死了许多本该活着的人,也让许多本该或者的人为我而死,但是我究竟改变了什么?我回到大宋,回到那一天,难道真的是为了让该死的去死,让该活的人去活吗?
我一直在询问,一直在追寻,为什么我战死在大宋,却又重生在大明,我到底还要这样来来回回多少次,才能解脱,冥冥之中主导我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需要我做些什么,难道仅仅是让我拯救大宋,拯救大明吗?
建功立业,名垂青史,那是帝王将相为之奋斗一生的信念,问鼎天下,夺取至高无上的权力,那是无数英豪梦寐以求的事情,他们往上爬,朝上看,奋力的向上攀登,一个劲儿的想要突破天际,成为万中无一的独一无二的天子!
可是,千百年来,帝王将相们,你们何曾,把目光往下移了一点儿?哪怕是一点点,一点点
支撑着你们庞大野心和功利的,那不可或缺的基础,你们知道是什么吗?支撑你们完成自己的野心,成为至高无上的存在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他们不是生来就被人统治的,他们也不是生来就该受苦的,没有人应该是生下来就被确定命运的,没有人应该生下来就被规定要去做什么的!
可你们从来不曾去看过,即使你们本来,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人啊,嘲笑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可是,帝王将相们,你们的记忆,能持续几秒?
郑光转过身,开始往回走,向那片歌舞升平的繁华世界走去,他需要思考,需要冷静,需要仔细地想一想,自己,该如何去走接下来的路。
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人是懒惰的,也是胆怯的,只愿意循着先人的足迹,而不愿自己开拓新的道路,从未想过新的道路的开拓,会给这个陈旧的世界带来什么。
可是总有人要去开辟新的道路,总有人要去走出新的未来,总有一天,旧的道路会无法支撑更多的人走上去,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与其被迫迈出第一步,为何不勇敢地迈出第一步?
我愿做那第一人,以我的勇气,迈开第一步。
三十九 郑光选择良知()
离开那片悲惨世界,往虚幻的世界里走去,越是接近那虚假的繁荣,郑光就越是感到担忧,虚假的繁荣是建立在和平之上,一旦失去了和平,这虚假的繁荣就会瞬间被戳破,一如七年前,在血与火中凄惨嚎叫的苏州城。
那一定不是第一次,也一定不是最后一次,上一次,郑光失去了父母和爷爷,那么下一次,又会失去什么?
轻轻叹了口气,郑光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一眼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卖馄饨的小摊,便走上前,打算吃一碗馄饨。
到桌前坐下,问店家要了一碗馄饨,还没开吃,就听得背后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我一定可以考上的,还有半个月就放榜了,那个时候再看,也不迟,你们为何如此心急?”
接着是一个较为粗野的声音响起:“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小子被分配到了臭号里,那种状态下你还能考举人?算了吧!那是你父母欠的债,本来约好了一年前就要还,现在又给你延期一年,等你今科考上举人再还,咱们二爷心善,给你这个机会,你自己运道不好,你怪谁?”
另一个颇为阴沉的声音附和道:“小子,我劝你还是认清楚情况,现在还,把你家那三十亩祖地交出来,就够了,咱们也不多要,可你要拖着,再拖上那么几天,可就不是二十亩地可以补得上的了,那就要再加好几两银子,你觉得你一个穷酸秀才补得上?”
那熟悉的声音似乎有些激动,声音变大了一些:“你们这些恶贼,我可是秀才,有功名傍身,就算是知县,也不能拿我怎样!再者说,臭号又如何,我照样能写文章!”
那阴沉的声音似乎颇为不屑:“哟,秀才,谁稀罕了,别说我家二爷已经是个举人,马上就要做进士了,我家大爷可是在京城当官,你一个穷酸秀才,能怎样?好听点喊你声相公,难听点,你这酸秀才,算得了什么?臭号,臭号里你还想翻天?美的你!听好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这官司打到皇帝老儿面前,咱们也有理!”
粗野的声音开始威胁:“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后,你要还是执迷不悟,可就别怪咱们了,字据可在咱们手上,白纸黑字,容不得你抵赖!”
熟悉的声音开始颤抖,也逐渐变得低沉:“太过分了你们太过分了只是借了你们十两银子,才一年,你们居然要一百两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粗野的声音再度响起,言辞之中充满了嘲讽:“王法?!哈哈哈哈!小秀才,我告诉你,王法,只管得了你们这种人,管不了我们这种人,王法那只是说起来玩玩,说着听听,当真的,也就是你们这些穷鬼,这世道上,只要有权有钱,王法,只是个笑话而已,这句话不收钱,老爷我白送给你!好好想想吧,小秀才!咱们走!”
郑光没有在听到那两个令人厌恶的声音响起,方才他们在说话,郑光没有回头去看,现在回头一看,却极为震惊的发现一脸痛苦的坐在板凳上的向青
“子远!”郑光连忙走上前:“怎么是你?!”
向青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郑光,整个人都愣住了,然后突然一惊,一下子站起来:“师,师兄?!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方才那”
郑光一下子想到了无数种可能,联想起之前向青的举动和言辞,大概明白了来龙去脉:“方才那两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吗?”
向青面色一滞,继而无力的闭上眼睛,深深地叹息一声,一下子坐在了板凳上,双手捂住脸颊,默然无语,他这副模样,郑光就差不多猜到,这就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大户人家欺凌农家,放高力贷还顺带着勒索田产的套路剧情
不过郑光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方才那两个人说起的臭号,让郑光想起那六个臭号里唯一一个坚持考完试的人,难不成,那人就是向青?带着这样的疑问,郑光询问道:“子远,考试的时候,你被分到了臭号?”
向青的双手放下,双目无神的看着桌面,低声道:“是的,老天爷都在与我开玩笑,将我分到了臭号,他根本不知道这次考试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他也根本不会明白那几****是怎样度过的。”
郑光忍不住问道:“那种味道,你如何可以忍得住?寻常人不是昏迷就是呕吐,根本不能待人,一般来说被分到臭号的学子会直接弃考,你”
向青继续说道:“农家子弟,除了读书,也是要做农活的,地里的粮食和菜总要施肥,人粪便就是最好的肥料,那股味道,其实我是最熟悉的,坐在那里,我就想起当初,父母不顾身体虚弱,也要让我读书,他们下地干活的时候,每次忍不住想站起来离开,我就想起父母,担着粪便一步一顿的模样我又如何走的掉可是老天为何如此待我我做错了什么”
泪水一滴一滴的滴在桌面上,向青已经说不出话来,来到大明以来,自己生活在一个富裕的家庭里,吃穿不愁,十分宽裕,有书读,有老师教,便逐渐的沉溺在这种安逸富足里,科举的顺畅,计划的进行,都让自己非常愉悦,甚至于几乎忘记,这是一个真实的,悲惨的世界。
之前的贫民窟,现在的向青,彻底的撕碎了郑光眼前的幻境,让郑光明白,自己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
郑光还很年轻,还很弱小,还处于萌芽期,现在甚至连一个士人都还不是,没有地位,没有权势,除了一些名声,什么都没有,钱财不是很多,家业不是很大,人脉不是很强,什么都不是很强大,足以对抗乡绅恶霸,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就算能对抗,可以帮助向青,但是仅仅是一个向青,又有什么用?
由小见大,土地兼并是一个大的趋势,向青仅仅是个例,他的悲惨命运,会因为自己的介入而改变,但是其余人呢,其余那些自己所看不到的,摸不着的,那些同样凄惨的人们呢?他们的苦,他们的泪,谁在乎?
有那么一瞬间,郑光是不想做任何事,黯然离去的。
可是,如果自己这样做了,和那些乡绅恶霸,又有什么区别呢?强加的善意是恶意,不作为的善意就不是恶意了吗?这世上不是坏人多,而是好人太过沉默,以至于让所有人都产生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错觉。
如果每个人都能拿出一点点勇气,一点点力量,加在一起,也是一股足以让任何人为之震撼的庞大力量,如果每个人都能对自己眼前所见到的不平事奋而出手,那么全天下所有的不平事都能被消灭
即使郑光知道,这只是自己狂妄的幻想,这是不可能确实发生的事情,但是,自己所发下的誓言,所决定坚持的底线,真的就要这样放弃吗?
不,绝不。
郑光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向青的手,严肃的看着他,开口道:“子远,随我回家,带上些东西,再带我去你见那两个人,我一定会保你全家平安无事!”
向青愣住了,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出了没有落下的泪水还在被地心引力牵扯着向下,坠落在桌面上。
向青猛然想起,郑光出身富户,家里有钱,说不定也有势,郑光如果愿意出手帮助自己,那么,不管怎样,都是有了希望才是
可这样的自己凭什么让郑光出手相助呢?那些恶霸背后的势力之强,远非自己可以想象,郑光家里就是再有钱,他自己也不过是秀才,虽然极有可能考中举人,可是即使是靠中了举人,又能如何?最多保全自身,说不定,还会为未来的仕途带来不好的影响,为了自己这种并不是好友的人,怎能让郑光付出那样的代价?
“那些恶霸背后的势力不是咱们惹得起的,师兄好意,青心领了,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师兄牵扯进来,师兄还有大好前途,万不能为了青这种人而受到影响,若是如此,青万死难辞其咎,师兄,告辞!”向青眼中的希望之光很快消失,转身就要走,郑光一把拽住了向青。
“若我为了自己的前途,将你所受的痛苦视而不见,和我自己对恶霸妥协,有何两样?我发过誓,今后若为官,会为了想要做的事情,做一些妥协,但是,要牢守本心,坚持底线,绝对不让最后防线失守,如果我没看见,也就罢了,因为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我知道了,若是我知道了还熟视无睹,那还谈何本心,谈何底线!
向子远,此番,不仅仅是为你,更是为我,今后你我为官,难免会遇上良知与前途相冲突的事情,那时,我们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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