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戴着斗笠的渔翁,站在横跨池塘的木桥之上,不停说笑着什么,对眼前大军视而不见,颇有姜太公之风采。旁边几个顽童丢了一块石头到水里,炸起了一片水花,在渔翁的笑骂声中逃之夭夭。波光淋漓的水面,泛起圈圈涟漪…
多美的场景啊,但看见池塘的鸭子,这帮军汉居然想着红烧还是烧烤。那些木头木脑的丘八,怎能体会其中妙不可言之处。可惜北方少见青梅和枇杷,不然此刻用戴敏的“乳鸭池塘水浅深,熟梅天气半晴阴。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来形容最为贴切。
果然,科学院的一个少年鄙视了这些家伙。这人认识,号称科学院才子之一的傅山,学问一道据说傲视天下少年,更难得还精通医理。但接下来的话,让阮大铖惊的胡子都立了起来:“一个个胡说什么,这是科学院网箱养鱼的地方,要是试验成功了,一年能捕两次鱼。”
网箱养鱼?箱子里能养鱼?阮大铖认为这是最大的笑话。谁人不知,天地万物自有其规律,任何改变规律的事必遭天谴。网箱里的鱼能吃?还一年捕两次鱼?阮大铖摇摇头,继续迈着悠闲的步伐摇头晃脑。春末夏初赏景而已,这事儿不新鲜,乃文人雅士的乐趣之一。
但很快,阮大铖发现自己的步伐,慢慢跟不上大军前进的速度,这些军汉居然缓缓跑动了起来。此刻想要保住君子风度那是不可能了,猛如虎提着马鞭来回穿梭,看见走路的就是一鞭子。一辆马车晃晃悠悠经过,上面竟然坐着高攀龙,韩爌、孙承宗和赵南星…
“猛侍卫,同为文臣,为何微臣没有马车坐?”阮大铖很不服气。
“额,皇上说了,年纪在四十岁以上的文臣才可坐车。你看见没有,右佥都御史郑周宗也是跑步前行。阮大人,一定要跟上队伍,莫要卑职难做。”
阮大铖闻言,深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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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万人的大军一旦跑动起来,可以用惊天动地,山崩海裂来形容。轰隆隆的脚步声,如同连绵不绝的闷雷,惊走了无数胆小的野兽。几只胆大的野狼悄悄在山坡上露出脑袋,三角眼中便满是惶恐之色,呜咽两声夹着尾巴悄悄溜走,人类的世界太疯狂了…
前军已经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之时,十里开外的后军才刚刚得到消息,在军官高声的呵斥声中,士兵低声咒骂两句,便捂住口鼻在漫天沙尘中慢慢挪动脚步。辎重营的士兵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哼着小曲儿甩着响鞭,赶着心爱的牛车悠闲地前行。
就不愿看见猛如虎,这个皇上忠实的护卫一出现,准没好事。猛如虎将手里的军令展开:“着辎重营做好战斗准备,立刻进入战备状态,以防不测。不得有误。”
辎重营小兵见猛如虎打马而去,便哭着脸问内将官道:“大人,蒙古人都打到京城了?”
内将官摸摸下巴上的胡渣,眼珠子转了两圈笑道:“皇上第一次带兵出征,难免有些紧张。老子当年第一次出征的时候,两脚也是晃得跟抽疯一样。皇上这是不懂作战的道理和规矩,那有敌人都没看见,就做好准备的?今天劳资高兴就给你们兔崽子说道一下。
这打仗啊,先得有夜不收撒开几十里去探查,发现情况有异,他们会立刻回来报告。然后将官自有军令下达,到那时咱辎重营就从这二百五十六辆大车上,把整营的军备卸下,自有士兵前来领取装备,戏文里唱的披挂上阵就是这意思。
咱们现在都还能看见城楼,那儿来的蒙古人?我猜皇上这是想要看看咱辎重营,做事是不是利索。我说,大伙儿都精神着点,待会儿要是有军令下来,都给老子下死力。谁要是婆婆妈妈的,爷手里的鞭子可不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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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大铖到底是文青,饮酒赋诗能整夜不休,要是有佳人陪伴可以不休整夜。但这跟随大军跑步,他觉得乃人世间最痛苦之事。胸口如同一团烈火燃烧,腰腹之间的酸疼,让他的眼泪直飙。哎,如玉佳人香魅娇躯,美酒一杯唇齿如兰,都他娘的变成了身边的一群莽汉…
四周只有沉重而散乱的脚步声,呼吸着令人绝望的呛人烟尘,飞沙直往眼睛里钻,嘴里满是尘土的味道,揪一把鼻涕下来,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阮大铖能想象得到,往日里那个如玉似兰的谦谦君子,此刻的形象会有多么恶劣。
吟诵一句‘烟尘三川上,炎瘴九江边’,就把手往腰间一摸,出发的时候,每个人都配备了一个竹筒水壶。此刻再不用,怕要活活被灰尘噎死。腰间居然是空的,这才想起来,出发的时候嫌弃竹水筒造型低俗,上不了台面,自己找了没人的地方,悄悄扔了…
看着莽汉把水筒往嘴里灌,撒的满身都是,完了还打个饱嗝,阮大铖也跟着一阵反胃。还好,旁边这个小兵,看这文质彬彬样子就是科学院的。于是肃手施礼道:“这位小公子,某家水壶掉了。能否借你的水壶一用?”
赵赫平一抬手就把水壶丢了过去:“快点喝,今天要跑十里地,现在才跑了两里。皇上为此都大发雷霆。谁去晚了,就会被赶回京城。”
阮大铖闻言,心里一动:如此一来,岂不是可以顺利的回到京城了?想着可以脱离苦海回到人间,喝起水来便如同牛饮,咕咚咕咚极有气势。嘴里含着清水,幻想这是翠红楼的陈年女儿红,却又似如烟姑娘柔若无骨的身躯,香艳之处,不可描述啊…
赵赫平一看急了,一把抢过气急败坏地说道:“你这人咋不讲理呢?我好心给你喝水,你却喝了一大半,我喝什么。喝口水都能喝出想女人的表情,我也是服了。
看先生这样子,像是这次随军出征的文官,皇上刚才还有令,文官不在遣返回京的要求之列。但如果没有按照规定时间到达目的地,就会被安排去烧火做饭。”
一股水剑从嘴里喷射而出,阮大铖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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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鼓声响起,“咚咚”的鼓声在阮大铖听来,如同牛头马面正对着自己微笑,手里的铁索正盘算着从哪个角度,套上自己的脖子比较合适。跑吧,再不跑就要和那些火头兵为伍了。无数美轮美奂的文章在自己的双手中诞生,怎能去烧火做饭?那不得被人笑话死。
连滚带爬地冲过小山坡后,阮大铖一个趔趄便栽倒在草丛里。雄伟的京城变成了一个小盒子,在茫茫天地间显得如此渺小。再看看那些依旧道路上苦苦挣扎的丘八,阮大铖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窃喜:你们刚才都笑话劳资跑步像鸭子,哈哈,看看你们现在,拖着舌头像条狗。
最后一声鼓点落下,猛如虎这个惹人厌的家伙,骑着一匹马拎着把大刀,就站在了要道之上。那些想要冲过山坡的士兵,都被那把闪着寒光的大刀阻挡。苦苦哀求痛哭流涕者有之,默不作声狠狠锤头者有之,暗暗窃喜却嚎啕大哭者有之,面无表情无所谓者也不在少数…
对于那些表情绝望的士兵,阮大铖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没来由地同情,好歹也是一起跑过十里路的弟兄,如今就将被拒绝在大军之外,着实令人惋惜不已,就差几步而已;对于那些表情恶劣的家伙,阮大铖都不想搭理,什么玩意儿…
猛如虎跳下马来,拽住几个哭得伤心的士兵就往边上一扔:“还想跟着大军的,先去辎重营报道。愿意回家种田的,拿着一两银子回家。”
作为书记官,阮大铖最后数了数,有超过三千人选择拿银子回家,其余的不到三百人进了辎重营。看着远去的三千人,阮大铖明白,这些人将永远不会被再次征召,一个人的身体差点没关系,要是连决心和恒心都没有,那就只能永远与失败为伍。
大军早已出发,现在只能看见一条细细的黑线在游动。阮大铖起身伸了伸懒腰,正准备打起精神跟上大军,却听见一声尖利的哨响和一片惊呼:“敌情,敌情,辎重营列阵,迎敌!!”
第三章 优胜劣汰()
辎重营里谁也没想到,京城附近会出现敌情,顿时慌乱了起来。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等找到了才发现,谁手里都没拿兵器,于是手忙脚乱地将牛车上的绳子一拉。几百根长枪就滚落了下来,内将官被砸中了脚面,正抱着脚在一边学公鸡跳。
等到辎重营手忙脚乱地抓起长枪,排列好阵势,却看见几个少年兵在一边偷笑不已。恼羞成怒的内将官,拖着伤脚气势汹汹地指着几个少年兵骂道:“刚才就是你们吹哨子胡乱喊的?你们不知道这会要人命啊!!几个王八犊子,劳资抽死你们。”
内将官的鞭子还没舞起来,领头的少年兵便上前一脚把内将官踹翻在地。少年兵带着恶劣的表情道:“看清楚了,劳资是皇家卫队的马金泉。还是皇上有先见之明,知道你们辎重营就是一群窝囊废,这才命我们故意试探你们。没想到啊,你们还真没让皇上失望。
你们真能啊,辎重营为全军要害,刚才居然连岗哨都没有;哨子一响,你们连谁吹的哨子都不知道,就忙作一团;也没有人伸个脑袋出来看一看,敌人来自何方。不过还好,你们中没有出现逃兵。不然,劳资手里的刀子可不认你是谁。还看什么,你可以回京城了。”
内将官捂着肚子,眼神狠毒地看着马金泉,胸中一口恶气涌了上来。手在地上摸索了一下,抓起一杠长枪就要捅过去。却感觉胸口一凉,前胸透了个枪尖出来,又收了回去。内将官身体摇晃了两下,便仰面倒地,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矮个子。
马金泉不满地嚷嚷道:“我说钟迅,你怎么在辎重营里杀人?那边过去就是一个土坡,你去哪儿杀人我没意见。皇上让我接手辎重营,你没说给点喜钱,倒给我送了这么大一个红包。劳资收不起。”
钟迅把长枪往地上一扔,咧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刚才不是急了嘛,再说我习惯用刀,这枪用不习惯。没想到撒了一地的血,是小弟的失误。在这儿给哥哥陪个不是。”
马金泉暗骂了一句,就把钟迅拖到一边小声问道:“我说你小子心也太黑了,这内将官就算有什么错,也罪不至死吧。你下手也太重了,你看看,那些辎重营的兵都吓得尿裤子了。你做的恶心事,我还得帮你擦屁股。”
钟迅一丝不苟地说道:“皇上命我为斧钺队队正,监督军队里一切扰乱军心的行为。因此,小弟职责所在,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哥哥原谅。”
马金泉轻轻拍了拍钟迅的肩膀:“我不是埋怨你杀人,就是觉得杀人该换个地方。对了,你怎么知道这内将官该杀的?”
钟迅淡淡一笑道:“他告诉我,没有发现敌情,就不用做好战斗准备。这样的将官留之何用?更别说他刚才还想杀掉你。行了,小弟的事情做完了,要向皇上交差了。就此别过。”
两人又低声说了几句,挥手告别。马金泉转过头就道:“今天起,我马金泉就是辎重营的新任内将官。所有将士听令,辎重营马上将会进行编组整顿。现在,按照你们所擅长的本领,重新列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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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和傅山,站在高处的山坡上,神色冷峻地看着辎重营中发生的一切。傅山扣了扣下巴道:“皇上,这钟迅手也够狠的。小的看他都没说话,直接就捅死了内将官。”
朱由校面无表情地说道:“斧钺队专管军队律法,婆婆妈妈的可不行。军队就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上次在朝阳门攻打刺虎帮的时候,这小子独力杀了二十三人。脸上居然一点表情都没有,朕看得是心惊胆战。这样的人用来当斧钺队队正最合适不过。
那天也是朕第一次杀人,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半夜起来,手脚发抖不说,还总觉得死掉的那几个人,会回来找朕。你是不知道啊,半夜的猫叫声,都能让朕紧张半天。后来还是孙承宗说,不杀妖孽,却要杀佛陀,这是何道理?朕的心里才安慰了不少。
军队里总有各种各样扰乱军心的人和事,如果不下重手惩治,会有更多的人无辜丧命。轻则丢掉阵地,重则丧师辱国。因此朕便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军队内部重新整治。军纪严明就是第一条。”
傅山眉头闪过一丝欣喜,又黯淡了下来:“皇上,小的听闻军令中有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堪比严刑峻法。古书记载的营啸多因此发生,小的有些担忧。”
朱由校点点头道:“是啊,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朕看得都是头皮发麻。这样确实能做到短期的纪律严明,军心一统。可一旦心魔被打开,这只军队就会变成最恐怖的恶魔,成为百姓的噩梦,朝廷的梦魇。这样的军队不要也罢。
纪律严明,军心一统,需要的是具有统一价值观和思想观的士兵。这样的士兵会自觉遵守纪律,维护军纪。遇上战争时,才会上下齐心同仇敌忾。卫队攻打刺虎帮的时候,发生了三成战损,依然死战不退,就是最好的证明。这样的军队,才是朕最值得信赖的依托。
至于那个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产生的原因,是因为很多人根本就是被强征入伍,内心极度厌恶作战,因此才需要严刑峻法来约束。这样的律法,根本就是用来约束奴隶的。朕,不需要。他们都是朕的士兵,不是朕的奴隶。是一个个鲜活的人。”
傅山又一次听到了新鲜词汇,不过这次他并没有一问到底。他还需要时间去理解,什么叫做统一的价值观和思想观。
朱由校顿了片刻继续说道:“古语有云,义兵无敌。义,不单单指正义,更是指上下一心,这就是统一的思想观和价值观。义兵多出现在举国危难或者反抗暴君之时,就是这个道理。你也算通晓古籍,你见过有那只义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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