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巡心中急躁起来。
那人听罢,低声“嗯”了一句,又道,“你师父传你刀法时,必定与你说过刀招秘诀,这第七招的紧要之处,全在一个‘断’字上,你方才抽刀倒快,运刀也可,只是回刀之时显得迂阔迟重了,世间烦扰如此之多,你这一刀,可没能断的干干净净啊。”
张巡暗忖道,“江湖上武学门法甚多,凡诸门派帮寨,皆有立身绝艺。这刀法秘诀,是幼年恩师亲口相授,乃是本门绝秘,如何到这里被人轻易说破?”心下虽然惊疑,嘴上仍道,“刀诀对错,那也用不着阁下来说。若有赐教,在下无有不允之礼,可阁下迟迟不肯现身,足见并无相会之意,在下尚有要事,这里可就不奉陪了。”说罢,还刀入鞘,径自去牵马匹。
只听那人笑道:“北地天寒,你急匆匆走的什么?相逢即缘,如此大好景致,何不来一同饮上几杯?”
张巡一听那人邀他喝酒,便知来意,若是不答应,倒显得自己先行怯了,若是答应时,谁知他酒中有无手脚?心下正自狐疑,又听那人道,“罢、罢。方才说的慷慨,现在邀你喝酒,却又迟迟不应。这世上人物,看来多是嘴上英雄。”说罢,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张巡听那人笑声爽朗,倒不似什么奸邪之徒,便高声道,“不是在下不肯,阁下发言出声近在耳目,可眼前却是人影也无。倒叫人上何处寻去?”
“凡水,皆从天来入海流,故当寻其源泉,溯其根本。凡人,皆由土生归尘埃,故当褪其浮华,存其性灵。水往低去,人向高走。只向下游寻我去,你又如何能找得到。”
张巡听那人话中意思,乃是说要去上游寻他,可眼前河流湍急,上流若有舟船人在,也早就冲将下来,如何只闻人声,不见人影?想着,便把眼向上游望去,只见上游河源弯转处一团水气蒸腾,向下涌来,瞧得久了,便觉有些眼花,再一擦眼,才看清那耀眼的一团并非水气,而是水浪之间裹着一个舞剑的人。
那人从上流飞驰而下,蹬萍渡水,脚下凭空御风,轻功显然已臻化境。他步履凌乱,看似极无章法,又似蕴藏着无尽奥妙,剑光流转与水浪融为一体,日光之下刺眼,便是张巡目力甚强,也已看不清来人面目。待到稍近些时,张巡便按住刀柄,以防不测,可那人却不近前来,飞上岸后,仍自在那里舞剑。须臾间,水气、剑光、落叶,一片萧然混沌,而那舞剑人更是被团团围在中间,丝毫不见。
张巡心下提防,眼中却不肯放过分毫,虽然不见那舞剑之人,但那剑光流转之时,自然便可以看出剑招如何,来人高下了。盯了半晌,心下狐疑不定,又看一阵,忽然猛地惊醒,这人虽然用剑,使的却不是师傅传给自己的刀法?!
忍住心绪,又向下看时,舞剑人那一招“人生在世”已然使完,心中念着下一招是“明朝散发”,却不见那人使将出来,而又回到第一招“长风万里”上来,接着便是如此循环三四回。张巡看那人身法、剑招,无不在自己之上,心中默默赞叹,又想来人若非善类,自己今日是决计讨不了好处去的。再一想,又不禁暗暗发笑,“他既知我刀法,功力之强又何止高我一二,我只看剑便是,结果如何,那可由不得我啦。”
正想着,只听那人说道,“看仔细。”紧接着便是一声长啸,使出最后一招“明朝散发”,虽然用剑,但却比用刀使出来更显磅礴恣肆,恰如浩渺沧海中一人一舟颠簸摇曳,终于随风不见。一招用罢,水气尽数蒸腾、落叶纷纷而下,哪里更有一丝剑光在?
张巡定睛看时,只见那舞剑之人着白衣立于风中,衣带翩跹起伏,背负长剑,散发昂首,正举着一大葫芦酒,倾入口中。
第12章 河畔赠言(求推荐!求收藏!)()
“来。与我同饮一杯!”那人说罢,将宽大的袖口一挥,甩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玉杯来。
张巡见他用的是打暗器的手法,心下也不敢怠慢,紧握刀柄,待那杯子飞得近了,心中却已有九分把握。倏地抽刀去接,那酒杯便被自己用刀平平地拖住,只将刀尖轻挑,酒杯飞向空中,酒水倾泻而出,待到酒水悠然倾入喉中之际,刀已入鞘,杯亦落手。
“好酒!”张巡赞了一声,端详着手中的玉杯,却又不禁摇了摇头。
“既是好酒,如何摇头?”那人宽袍大袖的走上来问道。
“酒自然是好酒,只是这玉杯如此精致,纵然不是连城之壁,也是价值不菲,倒不像是江湖人物用惯了的物件。”张巡说道。
“呵。我辈虽在草野,却非蓬蒿,区区一个杯子,又值什么。更何况,此酒乃是西域安国所产的上等葡萄美酒,饮时正需用此夜光杯,若非如此,味道便要差些。你若不信,且饮一口我这葫芦中的。”那人搬开塞子,递过大酒葫芦。
张巡饮了一口,便觉葫芦中酒与杯中味道略同,只是杯中酒口感清澈凛冽,葫芦中的却稍嫌晦涩,于是将葫芦中酒水向杯中倒满,再尝了一口,果然仍是先前第一杯的滋味,不禁啧啧称奇。
“滋味如何?”看着张巡豪饮一口,那人便微笑问道。
“张巡往日白白吃了那许多酒,真不知这酒味还能随酒具变化。今日观兄台之剑、饮兄台之酒,多承赐教,实是获益良多,敢问兄长高姓大名?”张巡见眼前这人气度昂然,一身出尘之姿,早就心折,见那人笑问“如何”,更知来人非恶。
“哈哈哈。大名那是一点也没有,喝酒的臭名倒是还有一些。小兄弟既不知我是谁,那也不必问了,刀诀中有一句‘乱我心者多烦忧’,既然皆是扰心之事,又何必时时萦索于怀。你方才那第七招‘抽刀断水’使得迟重,便是因心中牵累太多。十七八年纪,尚且如此,三十二年后,那却如何了得?”那人说着,眼中一片落寞。
“哈。小弟孤陋,从未见过风姿超拔有似兄台之人,方才以长剑舞刀诀,仍是虎虎生风,好不令人羡慕,只是小弟自来生性顽劣执拗,凡事都要问个一二,方能作罢,故而心中常常琐事萦怀,倒叫兄长见笑了。”张巡笑道,心想这人不但武功极强,看人更是敏锐,可是三十二年之数是何意,却全然不知,若说自己年迈时更增焦虑,又何必硬是三十二之数呢?
“万事前定,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小兄弟,刚才那套刀诀精要我前后舞了三次,你可曾看得清楚了?”那人问道。
“唔。只是。”张巡有些迟疑。
“你是想问,你本门恩师亲传之刀诀,如何我却会用?”那人抢先说道。
“不瞒兄长,小弟正是此意。”张巡答道。
“这事说来话长,你师父裴旻如今已经不在幽州,他临行时托我重新传你刀诀。余事纷扰,一时之间也难以说与你听,你只需记得两件事,一是在幽州地界若有难处,尽可去找幽州刺史张嘉贞张大人帮忙,二是切记,凡有看不懂、听不懂的事情,皆只当它过眼云烟,千万不要多去理会,务必‘抽刀断水’,斩断干系。”
“师傅曾在幽州?”张巡听得一头雾水,但听到师傅裴旻的名字,也知眼前人所说之事皆极为重要,无奈丝毫头绪也无,只得连连点头应承。
“此刻你心中必定疑惑极多,日后自然明白你师父的意思。方才那十招刀法,你可记住了么?”那人又问。
“记是记住了。只怕,不能使得如兄长那般行云流水。”张巡答道。
“无妨,日后你勤加练习便是。我再问你,你来幽州是否真是从军来的?”
“契丹可突干屡犯天威、突厥毗伽蠢蠢欲动,小弟正是来幽州投军的。”
“哈哈哈。果然是个英雄少年,难怪裴旻那么高的眼光,也愿意收你做徒弟。哎?酒喝完了吗?”那人盯着张巡手中的大酒葫芦问道。
“哦。”对方话锋突转,张巡不觉一愣,忙将酒塞盖好,连同那只夜光杯递了过去。
“这个不需。”那人接了酒葫芦,挂上剑鞘,却把夜光杯推了回去。“这酒杯你还有用处,到了幽营地界,尽有西域来的好酒,想吃葡萄酒时,只去城中胡人酒铺买便是,那时若无此杯,你也喝得不畅快。送于你便是了。”
“此物难得,张巡岂敢夺兄长之美。”张巡摇头退却,想要奉还。
“哎?一个杯子而已,何必啰里啰嗦的推却。千万记住,此去幽州,只有一个‘断’字,前面和你说的两件事,务必切记。”
“兄长放心,张巡记住了。”
“好。好”那人仔细端详了一阵张巡,连说两句“好”,忽然转身便走,刹那间长袖身形俱皆飘忽,几个起落,便隐没在水雾之间,杳然不见了。
张巡见这人轻功超绝,去得极快,大起钦敬之意。心想这人武功之高,似乎与恩师又是至交相识,授剑、递酒、传信、赠杯更只是转眼间事,洒脱磊落,飘逸出尘,该当是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只是未曾问得姓名,未免略有遗憾。
至于他所说的两件紧要的事,心中也暗自嘀咕,第一条若有难处,去找幽州刺史张嘉贞大人倒是不难,只是第二条,遇见看不懂、听不懂的,全然不去理会,那可有些为难人了。想着幽州城中有什么事情,是自己碰都碰不得的?师傅裴旻曾经来过幽州,他来做什么了?为何要嘱咐自己这些事情?
桑干河水涛涛不尽,秋天的日头升起,日光驱散了河面薄雾河,岸两边的行人渐渐多了,都沿着河堤向着一个方向涌动,张巡独自牵了马匹,走下河桥时,幽州城就已近在眼前了。
第13章 幽州风物()
太史公司马迁说,燕赵古来多慷概悲歌之士,乃是称颂河北豪杰的第一名句。
这昔日开辟疆土,于周代末年与六国争衡天下的大燕国,在历经千载风尘和天下兴亡的不断更迭后,如今已是大唐锦绣江山的一部分了。只不过,当下幽州的河北豪杰,不单单只有华夏一族而已,而是成为华夷参半的融合之地了。
其实自隋以来,凭借地理位置的巨大优势,幽州就成为中原王朝与突厥、西域交往的重要口径。隋炀帝命大臣裴矩经营西域之后,为转卖商货为生的西域诸国商人大开方便之门,胡人商贩入华者虽多,来华之路却只有三条,三条路西来之途大抵相似,只在越过河西走廊后一分为三,一是赴两都长安、洛阳,二是入川蜀、荆扬,三则是走朔方并州,最后到幽州。
隋朝的西域经营不但彰显了华夏国威,更为东西文化的交融汇通立下了不朽之功,实在可以称得上是汉武帝命张骞开通西域后的又一历史壮举。
唐朝开国后,太宗皇帝平灭突厥、臣服四夷,获得“天可汗”的拥戴,在会通中西的政策上承继前朝,又加开拓,在大唐基业经过一百多年发展后,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化上,幽州城都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天下重镇了。
张巡放步缓行,见街市上人来人往、华夷相参,虽然不在市坊之内,也随处可见商贾议论货物价格、交通上品消息,比之长安规矩严整的氛围,倒是更显得一片生气勃勃,随意洒脱。偶尔听得几句生涩唐音,那便是毡裘皮帽打扮的粟特商人了,张巡仔细听时,却原来是在议论米价。
“幽州城如今正在征兵,粮食的行情也跟着好,这囤积的米商,看来是都到此处发财了。”张巡心道,不再去理会那些商人说的什么,忽觉行了半日腹中饥饿难耐,便往市坊去寻吃食。
辗转到了市坊之中,眼见得人烟更繁更胜,有卖首饰脂粉的珠光宝气、有卖布匹绸缎绫罗的锦绣绮丽、有卖瓜果糕点的清隽香甜,各个吆喝卖唱,乱糟糟一片繁华。
张巡终究少年心性,一望之下满心欢喜,边走边看,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叮叮当当的兵器铺前,只见那铺主下身穿了件皮裤,上身却精光黝黑的光着,“呼哧”、“呼哧”在那里敲打镔铁,张巡看了半晌,也不见铺主人停下一歇。
“主人家好气力。只是如此打法,莫不是太累了。何妨喝口茶,歇上一歇。”张巡道。
那铺主擦了把汗,抬头对张巡笑笑,也不言语,仍继续在那里叮叮当当的,敲打着烧得火红的铁片。张巡见那铺主不说话,门房前又立着许多刀府兵器,显然是生意正忙,心中想道,“我素来只是用刀,今晨见传信之人剑法高绝,方知剑者亦能舞刀诀。这铺主东西打的仔细,我何不就在这里也铸剑一柄?也好方便日后参研剑术。”
心中主意打定,便开口问道,“铺主人,你这里可有上好的镔铁?”
那铺主见张巡问生意,手上动作稍慢,笑问道,“客官可是要打造兵器?”
“可有上好的镔铁,要打一口宝剑。”张巡道。
“客官,要打多重的?”铺主放下手中活计,仔细盘问。
“多重的?这倒还真没想过。”张巡在兵器谱前来来回回看了几圈,捡了几个兵器掂了掂问道,“我以前从未用剑,旁人用剑,都是使多少重量的?”
“这个。常人用的都是三斤左右,力气大些的便是五斤。客官也打个三斤的吧。妥当些。”
“嘿。不瞒主人家说,旁人三五斤的我不爱用,你既然如此说,给我打个七斤的便好。”张巡拍了拍腰间长刀又道,“我这刀便是七斤。打的轻了,只怕还不称手。”
“客官,这兵器之中,就属刀剑二者最不相同。刀势威猛、剑走轻灵。刀重些,用起来威风八面,这剑重了,只怕有些招式便舞不出了。”
“主人家说的在理。你这铺里可有七斤重的剑,让我试上一试。”
“嗨。不瞒客官说,七斤重的剑,我这铺里现下还没有。客官若真想试试,我可以去借。”
“哦,能借得到最好,如此,有劳店家了。”
那铺主人听说,转身从墙上摘下衣服披挂了,系好扣子便走,不多时,背着一柄长剑回来,见张巡还在铺子前站着,便说道,“客官如何不进屋坐坐,倒让你久等了。”
“无妨。主人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