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们说的没有错,当时的我,确实有点像是疯了。”方明不顾崔世烈的话,接着说道,“其实只不过是三天三夜未曾合眼用饭,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可曾满怀期待的等过什么人或什么事么?”
“这。方伯伯这是何意?”崔世烈被问得一愣。他自出生以来就是名满天下的崔氏大宗的嫡长之子,身份可以说是尊贵得很,凡事都有人跟随照应,就是成年以后去长安为官,纵然遇到品阶稍高的官长,人家看在崔氏宗族强盛的面上,也都是待之亲切,从未有怠慢之处。他这一生不曾缺少过什么,也不曾希求过什么,还真的未曾苦等过什么人什么事,若果非要说有的话,那想来该是自己一手擘画的关于清河崔家宗族崛起的事情了。
“当一个人迫切想要等待一个结果或者一个答案的时候,什么事情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方明若有所思的说道,“因为这个结果和答案对他来说,才是支撑着他的生命坚持下去的理由。所以我当时水米未尽,在旁人看来都是疯了,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时候不但不觉得难捱,反倒觉得是一种享受。”
“我那日在西园的阁楼下面等了半天,当时已经见到你父亲在楼上辗转走动的身影,便知道他还没有想清楚,因为他的头是微微昂起来的,他只要一遇见什么难以索解的事情,就会是这个样子。”方明微微点头,像是确认自己心中所想,“我在园中等到第二日的深夜,知道你父亲或者不会下来,直到那些替我掌灯和相互照看的人都渐渐睡去,自己仍是紧紧盯着那阁楼之上摇曳的灯火。那灯蜡你还记得么?”
崔世烈想来起来,那时候为了给父亲和方明读书之用,吩咐仆人送到书楼上的灯烛都是加长加粗了的,一来是书阁上的暗角,既使在白天也需要灯烛才能照亮暗角,二来是父亲和方明常常终夜不睡,灯烛粗长耐久,便不需屡次递送,以防搅扰了他们的心神。
“记得。”崔世烈点点头道。“伯父和家父上楼读书之后,那阁楼上的烛火就再也不曾灭过。”
“没错。可就在你父亲下楼的前一夜,西园书楼上的烛光灭了。”
第80章 夜话月光(求推荐!求收藏!)()
“灭了。”崔世烈微微沉吟,他自然不知道一支蜡烛灭了有什么稀奇,可眼见着方明说的蹊跷,心知其中必定有异,等了一阵见方明也不往下说,不知他是何意,低低问了一声,“方伯伯,怎么了?”
方明见崔世烈问,站眨眼睛仿佛从沉睡中醒来,看了看庭院外渐渐深沉的暮色说道,“可有什么吃的?”
“哦!”崔世烈恍然大悟,原来方明来时尚未用过晚膳,崔世烈自己平日本来吃的不多,这一听方明说起往事,不自觉就听得入了迷,直到方明提起肚子饿,才大觉尴尬道,“这是侄子的过失了。忘了伯父还未用过晚膳。来人!快来人!”
崔世烈一喊,姜伯龙便不知道从庭院的什么地方突然闪了出来,好似这人倒如平地里冒出来一般,恭恭敬敬地立在堂上请示道,“老爷,有何事吩咐?”
“快去给方世伯背下晚膳,今天庄下新送来的河鱼,捡肥美的蒸两条,味道要清淡些,其他的一应时蔬肉品,也叫人好好做做。世伯不是旁人,日后我不在庄上时,吃用上也千万不能怠慢了。可都明白了么?”崔世烈一股脑的吩咐道,姜伯龙站在那里连连点头。
“还站着干什么?这里没你的事情了,下去办吧。”崔世烈说道。
“老爷。知道你今日要会方老先生,早些时候都已经吩咐厨子备下了,河鱼刚叫人送来的,都是正新鲜的,现在可要用饭?”姜伯龙说道,仍旧把身子完成一条弧线。
“哦?那就不用等了。开席吧。”崔世烈见方明肚饥饿,心中虽然无限好奇,也只好撑住不问。
待到五七个婢女在花厅中蜂飞蝶舞了一阵子,酒桌上的杯盏菜肴全都布置一新,崔世杰才搀着方明一同入席落座。他虽然是晚辈,但毕竟是这庄园的主人,谦让了一番仍旧坐了主位,方明便坐在崔世烈身边的客位上,姜伯龙领着余下的下人全都撤出去,只留了两个使唤丫头分别斟酒。
酒过三旬,菜尝五味。方明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崔世烈本不喜饮酒,耐着性子吃了几杯,早觉得有些面红耳赤,可他与方明既是数十年未见,自己又是晚辈,言欢之际怎能无酒?可他此时心中又记挂着当年西园中父亲的旧事,这些年来为此破费思量,正想着今日一问究竟,又哪里有什么心思去喝酒呢?
“贤侄。你我再喝一杯!”方明把酒杯举的高高的,在崔世烈眼前一晃一晃的说道。
“方世伯,愚侄不胜酒力,咱们用些菜,用些菜。”崔世烈看着方明摇摇晃晃的酒杯,轻轻的托了下来,让那只在方明手中飘摇欲坠的酒杯安安稳稳的落在桌子上。
“哎?那怎们成?”方明把酒杯又抬了起来说道,“贤侄,我看这样,我喝三杯,你喝一杯。如何?”
“这。方世伯年事已高,还是少饮酒为宜。愚侄量浅。”崔世烈说着,却看见方明自顾自的斟上第二杯一饮而尽,“第三杯”,崔世烈心中数着,又看见方明缓缓斟满,又是一次昂头。
“来。”方明自己喝罢,长长地舒缓了一口气,也不叫那侍女斟酒,自己提起酒壶将崔世烈的杯子倒满,直到那酒水已经溢满,滴滴答答的漾了出来。“贤侄!该你了!”方明大笑道。
崔世烈看着那满溢的酒杯心道,“早知如此,不该在这时见他的。若想知道当年的事情,看来今日不陪他喝,是不行的了。”抬头见方明一丝不苟的看着自己,沉了一口气说道,“好!我相陪世伯就是。”
“世伯。这酒我用了许多。能否接着和我说说,当日西园时候的情景。”崔世烈怕方明一味吃酒,一杯喝完,抓了个空隙急忙问道。
“嘶。”方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可看了一眼身边的两个侍女,又摇了摇头。
“你们都下去吧。也告诉外边的,不必留人,叫大伙都去歇着吧。”崔世烈吩咐了一句,两个侍女答应了一声,便盈盈走了出去,灯火通明的花厅里就只剩下他和方明两个,崔世烈沉心静气问道,“世伯,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爹崔宗臣,他疯了!”方明突然说道,崔世烈还没缓过神儿来,又见方明说道,“你知道么?
崔世烈忽然想起自己见到先父崔宗臣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他刚从长安游历回来,可父亲已经从西园的阁楼上下来了一年有余,崔世烈见到父亲下楼自然欢喜,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父亲已经和曾经的父亲判若两人了。曾经的父亲虽然对自己十分严厉,但总是让人感到充满了希望和活力,而现在这个父亲,只会整日家坐在椅子上无所事事的发呆,那倒不单是因为父亲的双腿长年不活动而得了痼疾,因为他的精神似乎出了问题。
“我知道!”崔世烈想起往事,忽然觉得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本来也是个久经风霜、惯看风云的人,可先父身上的种种谜团是如此纠葛的缠绕在心头多年,此刻的他,竟然像是一个倔强的一窥究竟的孩子,“世伯,你与先父先交近二十年,别人的话我不信,我只信你的!”崔世烈的觉得酒意已经褪去很多,他稳了稳自己的声音说道,“连你也认为,先父他真的疯了么?”
“如果我说他疯了,你信不信?”方明的声音突然低了很多,像是一个睡不足的人的发着牢骚,“我就问你,你,信不信。”方明指着崔世烈问道,自己索性提着酒壶喝了起了。
“我。”崔世烈难以回答,他本来想从方明这里一探究竟,现在却被这个醉醺醺的老者问住了。
“你爹当然疯了!他辞官归故里,竟然凭着一己之力想要探求什么经国大道!”方明越说越激昂,“可能么?不可能!我呢?我不也是同他一样,不但你爹他疯了,我也疯了,我也疯了!”说着说着,方明突然朗声长笑,把崔世烈身前的酒壶也抓起来“咕咚”、“咕咚”的喝起来,崔世烈壶里的酒省下很多,方明喝完便伏在了桌子上,似睡非睡的喃喃自语着,“他疯了,我也疯了。我们都疯了!我看你也疯了!”
“方伯父当年也算是个名儒,十年不见,性子怎么慵散到这个地步。”崔世烈摇摇头,心知今日的对话再也问不出什么,干脆从酒桌上站起来,自己默默地走到寂静无人的院外。冬夜的风干冷干冷的,虽然不大,加上酒劲儿,却也能吹的人额头微微发疼,崔世觉得四下很亮,昂头去往天上月光,这一看,才看见天上竟然有两个月亮。
第81章 蒙尘之经(求推荐!求收藏!)()
崔世烈朦胧之中见天上挂着两轮月亮,心中不由得好奇,掏出随身的帕子揉了揉眼睛,他再去看时,却发现天上蟾光淡淡,分明又是一轮明月了。
“这几日以来颇为操劳。加上今夜又多喝了些酒,目力便如此不济。”崔世烈心中微微感慨道,“崔家的大事还远远没有办完,自己进来觉得身子不大舒爽,该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岁月不饶人,有些事情还是越快办完越好。”想到此处,也不再院子中活动,转身又进了屋子。
方明本在桌前睡着,见崔世烈又进了花厅,端着酒杯道,“贤侄再喝两杯,怎的这么快便走了?”可手中的酒杯却一歪,淋了一身的酒水。
“世伯,你醉了。我扶你去休息吧?”崔世烈虽是这清河崔氏的族长,身份最贵无比,可在方明这个老头子面前却抬不起一点身价来。一来方明是先父挚友、自己长辈,出了尊重,崔世烈也盼望着能够从他身上问出一些当年关于先亲的秘密,二来这整个崔氏宗族的族学兴办,既然是为了培育堂堂国士,自然需要方明这样的宿儒名家来执教,这第三则是方明一生转折颇大,崔世烈年轻时记忆中的方明与父亲可以说的上是国士成双,可谁能想到二十年之后,这个浪迹江湖终于隐退在清河村居的国士,尽然成了这副嗜酒模样?“世伯,该去睡了。”崔世烈想着有些可怜,又轻轻唤了一句。
“嗯?”方明从桌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看着满桌的杯盘狼藉,欣慰的点点头,也不知是觉得这顿菜肴合了口味,还是喝得多了想要打嗝,他偏头看了看身边的崔世烈道,“哦。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说着甩了崔世烈,自己踉踉跄跄的走到院子中来。
崔世烈一生除了奉茶父母师长,就再也未曾伺候过什么人,方明喝的醉醺醺的一直乱撞,他虽然连忙扶着,也终究扶不到好处,反被方明拉拉扯扯的牵连到院子中,崔世烈无法,拿起院墙一侧的鼓锤敲了几下,转瞬间就来了十几个男男女女使唤的人。
“快扶起来。”崔世烈当着下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把方老先生扶到他的卧房休息吧。”
“哎?不去、不去。贤侄,我自回去,不在你这里搅扰。明日还要给孩子们上课哩。”方明扑在姜伯龙的怀里,挥起手来向前摆了摆,其实崔世烈反倒站在他的身后。
“老爷。这?”姜伯龙拖得辛苦,几下手下人慢慢从他手把方明接过去。
“算了。你就带人给方老先生送到家中,务必安顿好了。”崔世烈说了一句,就摇着头出了院子。
姜伯龙带着人忙活了好一阵,才把方明拉拉扯扯弄上轿子,他提了灯笼在前边引着,丝毫不敢马虎,这方明居住的地方虽然隐蔽,但姜伯龙来给崔氏宗族请师傅的时候就亲自来过,所以脑子里记得清楚,加上月色明亮,一大片月亮地中走来走去,到了永济渠东岸,又饶半刻,也就到了方明的家门口。
方明的家是几间破旧的村居,那是方家祖上传下来的老房子,除了几根木梁,就是破乱的茅草和柴木堆起来的了,自从方明幼年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就住在这里,只是方明浪荡一生,并未娶妻生子,所以老来归隐祖居之地,竟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房子虽然还是那几间,人却住不满了,。
“这就是了。把方老先生背下来吧。”姜伯龙推开了方明起居的屋门,任谁都知道,这样一个老儒家中纵然有些事物,也不过都是些书籍,方明不锁房门,是姜伯龙抬轿子接他的时候发现的,“这些书落的都是灰,连贼也不爱偷的。”姜伯龙还能想起来方明笑呵呵的话。
方明被三四个人七手八脚的抬到屋里,轻轻放在榻上,姜伯龙替他脱了鞋子,把被子盖在方明身上,看着屋子中炉火成灰,叫人又添了炭火生起来,待到炉内炭火渐渐升温,这才叫众人都退了出去,自己又查看了一回,也慢慢从屋内退了出来,扣实了木门,带着一群人冷呵呵的往崔氏庄园上赶。
许久,面朝着墙壁的方明翻了个身,他的脸朝向了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偶尔噼里啪啦的炭火声,四下寂静地空无一物,当然,还有方明均匀的呼吸声。
方明睁开了眼睛。
不是缓缓的睁开,他睁眼的样子像是忽然就开了一扇窗,忽然开了一扇门,那简直不像是一个老者的动作,因为这个动作太过迅捷,一个老者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动作,更何况,还是一个刚刚宿醉未醒、沉醉在酒香中的老者呢?可方明确实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周围寂静无声,寂静无人。
方明从榻上做起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能闻见十足的酒味儿,可这点酒对于方明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就像崔世烈的盘问一样,只要稍微装一装糊涂,就能过去了。
屋内的一切方明都熟悉,他走到桌子前握起一盏灯,就着炉子里的火重新点了起来,整个屋子也稍稍亮了,这屋里没有什么,除了书。最多的东西就是书,落满灰尘的、连贼都不愿意偷的书。
方明走到屋中东北的角落里蹲下,这会儿他蹲下的很慢,又有些像是老迈的年纪了,他把堆砌的书一一挪开放在身旁的两侧,搬完了最外边的一层,里边还有一层,方明不紧不慢的搬着,直到搬到最里